《千鸿》卡九

2、第 2 章

　　至此之后，厉飏对于学堂上的问答一直小心应对，七分对里总带着三分错。既不让人觉得朽木不可雕，也不让人体察到他的聪明刻苦。至于那位七殿下，他渐渐了解到那是位极受梁王和王后宠爱的王子。今年十二，比厉飏还小着一岁，比他年长的王子都已成年，幺儿最得宠，而他长得又好，在这梁宫之中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厉飏自己在尉国王宫中的地位简直是天壤之别。厉飏抱着能不招惹就不招惹的态度对他敬而远之，可是偏偏躲什么就来什么，那七王子却时常关注着他。即使被人众星拱月地围着，厉飏仍能感到他时不时暼过来的眼神。

　　所以这日，看着拦在面前双喜和七殿下，厉飏几乎要忍不住长叹一声。
　　“不知殿下有何指教？”随云客气地行礼道，心里却对这个骄纵的王子无甚好感。
　　“我和他说话呢，你别老挡着。”
　　“殿下有何吩咐？”厉飏踏上一步，直视着对面一脸倨傲的少年。
　　“你为什么都不好好回答老师的问话了？”
　　“老师问话，厉飏不敢搪塞。只是学识有限，不能让老师满意。”
　　“哼，我知道你记恨那天被我关藏书房的事了！”少年明显不信厉飏的回答。
　　“殿下一时玩笑，厉飏不敢记恨。”厉飏淡淡道。
　　“记恨就记恨呗，你装什么呀？”少年愈加不屑：“我其实就想教你个乖，没想关一直关着你们。可是后来被叫去王后娘娘那儿了，一时就给忘记啦。”
　　厉飏有些意外地听他这么说，虽然神情仍是倨傲，言语间倒透着些歉意。
　　“你别记恨我啦，以后老师面前你也别装啦。”少年看了看厉飏的脸色，嬉笑着凑上来：“我看着你够聪明，比那群饭桶聪明多了，以后就跟着我吧，这里可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殿下抬爱，厉飏感激不尽。”说是这么说，心里却嘀咕着：只要你不欺负就没人欺负了……
　　少年明显不满意：“别跟着他们殿下殿下的，叫我千鸿，谢千鸿。”
　　直呼名字似乎太过失礼，厉飏满心犹豫：“殿下过谦了，厉飏不敢僭越。”
　　“唉，你这人真黏糊。僭越什么呀，让你叫你就叫呗。我们同是一国王子，谁敢说你僭越。”少年一脸不耐烦：“叫啊，叫我名字。”
　　厉飏被他逼着不觉退了一步，看着面前少年因为不满而撇着的嘴唇，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这短短一月未到的人质生涯平静的近乎于无聊，所有的折腾几乎都是由眼前这个少年引起的。
　　“千鸿……”厉飏终究还是决定放弃。
　　“这就对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厉飏，你身边的这个叫随云对吧？我身边的这个叫双喜。”少年满意地笑弯了眼睛，伸手用力拍了怕厉飏的肩膀。
　　“我那儿有王后娘娘赏的糕点，你跟我来。”千鸿边说边要拉厉飏的手。
　　“殿下……”随云有些不放心地拉了拉厉飏的衣袖。
　　“走啦走啦，别磨蹭啦！”千鸿瞪了随云一眼，不由分说的拉了厉飏就走。

　　虽然已经听说了眼前这位王子得尽宠爱，不过等真正看到他的住所后，厉飏才有了些真切的体会。和他居住的沐华轩相比，清元殿不仅规模要大的多，而且内里布置雅致，摆设更无一不是华贵精美。
　　千鸿让人把点心布置在小书房中，自己拉着厉飏在殿中随意逛了一圈。待坐定下来，他一边由着婢女伺候他净手，一边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的地方不错吧，以后常带你来玩。”
　　“殿下居所，果然精巧雅致。”厉飏淡淡一笑。
　　“吃呀吃呀，别客气。”千鸿把点心盘子直往厉飏面前推，自己拿起牙筷，忙不迭地夹起一块往嘴里送。
　　厉飏不便推脱，只得也执起面前的牙筷。
　　谢千鸿这主人做得倒也尽职，把厉飏和随风都招呼得热情周到。他能说会道，捡了平日里见到的稀罕事物，加上梁国特有的风物，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连说带比划。厉飏觉得点心虽然可口，面前少年的伶牙俐齿却似乎更加有趣，渐渐地他时不时地也接上千鸿的话回上两句。
　　随云看着厉飏，觉得他的言辞虽然还带着些拘谨，不过却比平时明显放松了不少，那样子竟似乎有些回复了他在尉国私下时的活泼调皮。

　　用完点心，厉飏刚想带着随云辞谢，却见千鸿蹦下椅子，一脸贼笑地凑到他面前来：“今天先生讲的，你都听明白了吧？”
　　厉飏点点头，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
　　“那老师布置的文章，你都会写吧？”千鸿的笑意更深。
　　“会……”厉飏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的点心味道不错吧？”
　　“殿下款待，厉飏感激不尽。”
　　“不用感激那么客气，”千鸿已经伸出一手揽住了厉飏的肩头：“就当回礼，你就替我把今日的文章写了吧。我待会要出宫去，舅父答应带我去马场骑马，要是让他知道我没做完文章就去玩，以后他一定不会带我去了，老头今日布置的题目我又不喜欢做……”
　　厉飏一愣，这才明白对方今日突然献殷勤的真正用意，刚才还热乎的心忽然有些冷了下来。
　　“一起听讲的就数你聪明，你帮我写何老头一定看不出破绽来……”千鸿还在得意嘀咕着。
　　“欺骗师长的事，恕厉飏不能从命。”厉飏淡淡截道。
　　“你说什么？”千鸿的脸一僵，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等欺骗之事，厉飏不敢做。”厉飏抬起头，口气还是淡淡的。看着眼前表情僵硬的漂亮面孔，心里暗暗有些抱负的快意。
　　“你！”千鸿眉毛一竖，立时发起脾气来：“一介小小质子，好大的胆子！”刚才还揽着厉飏肩头的手现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厉飏自知身份，故而胆小的很。”嘴里这么说，厉飏的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随云却有些着急，急忙打圆场：“殿下息怒，我家殿下文采并不出众，实在不敢替殿下捉刀。”
　　千鸿却完全不搭理随云，只是直直瞪着厉飏，眼睛睁得圆圆的。厉飏丝毫不为所动，被那样瞪视着，他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回避。
　　“来人，送客！”千鸿终究绷不住，大喝一声。然后似乎又觉得下不来台，放开厉飏，一把抄起书房墙上挂着的马鞭冲着门外大喊：“双喜，我们走！”边喊边一头冲出了门去。
　　厉飏沉默了一会，转头对着随云微微一笑：“他生气的样子还真有趣。”
　　随云看着他，只觉得自己一额冷汗。

　　翌日，厉飏和随云照例早早到了涵光阁，却意外地看到历来卡在老师前面来的谢千鸿也早早地做在了书案前。只见他一手托腮，一手执笔，笔杆咬在嘴里，一脸的愁眉苦脸。一边的双喜跟着抓耳挠腮，可是文章这种事他完全帮不上忙，只能卖力地磨着墨，也算替他家主子分忧了。看到厉飏进来，千鸿猛咬笔杆之余，也不忘狠狠横了他一眼。
　　厉飏知道他心里气得很，只是眼下死到临头要先应付文章要紧，暂时顾不上他。厉飏觉得有趣，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那边千鸿看到，笔杆咬得更凶，脸都憋得红了起来。
　　厉飏看著他一脸绯红，衬着一口白森森的细牙，心里倒莫名生出了些同情来。他忽然回头对着随云问道：“阿云，昨日的文章你怎么做的？”
　　随云被他问的一愣：“不是和殿下一起写的吗？”他虽比厉飏大着两岁，平日却对习武练剑更感兴趣，文章之道从来都稍逊一筹。
　　“我觉得我昨日没给你讲明白，我再给你讲讲。所谓‘君子三畏’，圣人云人当敬畏上天，所谓天道，自有赏罚……”
　　随云只觉莫名其妙，完全不知他的用意。厉飏却不管他的反应，自顾自接着开讲：“又云畏大人之言，大人之言固需敬畏，然又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大人之言，则将囿于其中，不知思变……”
　　这边随云还是摸不着头脑，那边方才还咬牙切齿的七殿下却终究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突然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厉飏暗笑，这些日子的同窗，他有些明白谢千鸿倒真的不能算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是他任性的很，喜欢听的听的仔细，不喜欢的则当作耳旁风。但毕竟天资聪慧，稍加点拨他开窍倒也快。
　　一番努力，谢千鸿终于在何太傅进来前赶完了一篇墨迹淋漓的文章。待到何太傅拿在手中，虽然疑惑地看着指尖沾到的墨迹，抬起眼来，却又看到千鸿一脸坦然。
　　“七殿下这次文章做的不错。”何太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就是字迹潦草了些，下次要仔细些。”
　　“谢老师教诲。”千鸿一脸乖巧，扭头看到厉飏却又换成了一个白眼。
　　到了散课，厉飏刚和随云一起步出涵光阁，就觉有人擦身而过，耳边飘过一声嘟囔：“谢了……”
　　看着前面那人原本玉琢般的后颈耳根此刻通红一片，厉飏只觉得心情很好。

　　自此，厉飏和谢千鸿倒是渐渐熟了起来。虽然厉飏还是一派斯文，而千鸿依然常常领着一群人呼啸往来，不过两人私下谈起学问功课来倒也算投机。厉飏逐渐明白千鸿看似骄纵，实则却是一派自幼娇养来的天真烂漫，往往生气玩笑就在顷刻之间。慢慢地随云发现自家殿下对那位七殿下经常先惹毛再安抚，似乎还颇得意趣。
　　“殿下，您是不是在捉弄七殿下？”
　　“哪有哪有……”厉飏否认。
　　过了一会，他吹了吹手中茶盏里的茶叶，笑眯眯地看着随云：“你说他生气的样子像不像以前阿彤养的那只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