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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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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时光总是安稳地流逝着,厉飏在梁国的日子平淡地聊无声息,他似乎被梁尉两国都有意无意的忽略着。梁王自持大国气派,对他并无多少为难,不过这不为难背后的轻视却也不言而喻。一起上课的宗室子弟、有些身份的内侍时常会用一种疏离轻蔑地态度对待他,倒是只有千鸿完全不计较他的身份,吵闹嬉笑全无顾及。
渐渐地随云觉得,厉飏看似平静淡然的表面下,似乎总有什么东西紧紧绷着。他时常托着腮帮,看着窗外,许久都不说一句话。但是如果随云上去询问他的心事,他又总是眯着眼笑着,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
转眼过了炎夏,中秋佳节,梁王在凌光阁设宴,邀群臣共赏明月。毕竟是一国王子,厉飏也在受邀之列,不过位子却被安排地颇为偏僻。而千鸿作为梁王爱子,理所应当地坐在梁王下首。厉飏见他不住伸头探望,直到看见了他,才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厉飏也笑了,回头却见坐在身后的随云颇有些负气的样子。厉飏举起酒壶,回身替他满上了酒盏:“赶紧喝,这里喝酒不用偷偷摸摸了哦。”随云看着手中美酒,忽然想起当初两人偷喝随太傅私藏好酒的情形,因为负责望风阿彤说漏了嘴,结果他被父亲一顿痛揍,而厉飏一脸心疼地看在边上却又不敢求情。抬头想说什么,却正对上厉飏的眼睛,目光坦然,光华内敛,心不由宽了起来。
“随云敬殿下。”两人举杯轻轻一碰,抬眼相视一笑。
梁王风雅,凌光阁本就是为赏月而建,庭院开阔,廊下有桂树,此刻暗香浮动。酒过三巡,满目杯觥交错,庭中舞姬腰肢轻折,婀娜翩跹。众人渐渐放开了君臣有别的拘谨,有人举杯献诗,梁王大乐,令以金杯赐酒。底下众人见了,作诗献曲的立时踊跃了起来,梁王更是兴致大好。
梁王太子此刻站起身,对着梁王行礼道:“启禀父王,儿臣日前觅得一琴师,技艺惊人,堪称国手。今日愿为父王献曲一首,以助父王雅兴。”
梁王知这儿子喜好音律,自己也颇有造诣,那琴师竟能得他如此评价,心下不由好奇,于是大笑道:“好,好!朕倒要听听国手的琴技,快快请来。”座下众人听到,更是一片叫好。
只见堂下一人慢慢走来,一身白衣,怀中抱着把古琴,看似平淡无奇,这一室喧哗却渐渐平息了下来。一直和随云自得其乐的厉飏,此刻也不由抬起了头来,却意外地觉得那人似乎也轻轻暼了他一眼。
“小人苏樾,给陛下请安。”厉飏看着那人行到中堂,俯身施礼,年纪虽轻,姿态间却自有一种清华之气。
“先生请起,朕听闻先生琴技精湛,可愿为朕与众卿奏上一曲?”梁王见他气质出尘,言语间也颇为客气。
“山野之音,愿不敢有辱陛下清听。然太子殿下屈身相邀,小人不敢推脱。”说罢,广袖一拂,席地坐下,琴便搁在了膝上:“一曲清波词,愿为陛下助兴。”
琴音骤起,初时轻柔,若轻风细雨;渐而辽阔,似有烟波浩渺之意,转折之间,忽又平缓,让人好似得见秋月映湖,四野静谧,只余波光粼粼……那双手每一下似乎都抚在人心尖上,不轻不重,让人不知不觉心随神往,不能自已……
一曲罢,四座无声。直至梁王率先叫好,众人才似美梦初醒一般,待回过神来,堂下一片沸腾。
“先生琴技,堪比天人。得先生一曲,朕心驰神醉啊!” 梁王大悦:“先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小人谢陛下慷慨,”苏樾抱着琴站起身:“小人的琴曲能博陛下一笑已是荣幸之至,如何还敢要陛下赏赐。”
“这……”梁王正在兴头上,总觉得该赏点什么。
太子站起身:“父王,儿臣有个提议。”
“衍之啊,有什么想法尽管讲来。”梁王侧过头。
“儿臣心慕苏先生琴技,有心拜苏先生为师。苏先生却总说自己一介布衣,不敢当之。儿臣恳请父王赐苏先生教坊乐正之职,儿臣也能名正言顺地请苏先生当儿臣的老师。”
“这个提议好,朕能欣赏到苏先生的琴技,衍之也有推介之功。”梁王笑道:“就这么办了。苏樾听旨,朕封你教坊乐正,主东宫教席,即日就去东宫赴任吧。”
“小人谢陛下隆恩。”苏樾浅浅一笑,行礼谢恩。
“儿臣谢父王成全。”
有此插曲,众人兴致更高。一夜之间,苏樾一曲得赏的事更是传为佳话。待到梁王酒酣,盛宴终散的时候已是月过中天。
喧哗过后的寂静似乎更为清冷。外间随云已睡得昏天黑地,厉飏却觉得自己毫无睡意。他披上外袍,小心避过随云,绕开打瞌睡的内侍,轻手轻脚地穿过中堂,走到庭院中。庭院不大,平日里也不见什么特别之处,此刻却是一地清辉。厉飏抬头,只见墨蓝的空中,朗月高悬,偶有薄云,月光映下,如轻纱一般飘渺。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厉飏喃喃吟道。夜阑人静,心底深藏的钝痛似乎放开了辖制,慢慢弥漫开来。虽然往日在尉宫的时候,他也只是可有可无的王子,可是此刻去国怀乡,他还是忍不住思念起故国的点点滴滴。父王偶尔会慈祥的摸摸他的头,大王兄有时也会指点他的功课,乳母总是唠叨的,而太傅的严格背后都是满心的爱护,还有尉京冬日的初雪,上元节灿烂的烟火……那些小事,现在想来都是让他心头酸涩的美好。辨了辨尉国的方向,厉飏缓缓跪下:“苍天在上,请保佑父王、太傅他们身体康泰,请保佑我尉国国泰民安……”
正默默祝祷着,额头却突然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砸到。厉飏疑惑地抬头四顾,只见不远处的院墙顶上探着一个脑袋,还有只拼命挥动的手。厉飏赶忙走近,惊讶地发现攀在墙头的竟是千鸿。
“别就知道张着嘴傻站着啊,快去开门啊!”千鸿压着嗓子骂道,厉飏这才想起开门去迎他。
厉飏跑到门外,就见千鸿正从双喜肩头跳下来。
“这么晚了,殿下你怎么过来了?”厉飏迎上去,就见他散着头发,披着外袍,转身从双喜手中接过一个长包裹和一个提篮。
“别傻站着啦,快让我进去,让人看见就不好啦。”千鸿不理他,直往门里钻:“双喜你看门,别让人进来。”
“是……”双喜揉着肩膀,不情愿地嘟囔道。厉飏无奈,只得跟着进去。
“殿下进去坐吧,我去把灯点上。”
“别进去,弄醒了人多麻烦,这么好的月亮点什么灯呀。”千鸿摇头,跑到檐下,一下子坐到了石阶上,回头示意厉飏也一起坐下。
“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过来的?”厉飏还是不放心。
“溜出来的呀。”千鸿笑道。
“这……不好吧……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我骗他们喝多了要睡了,让他们不许进房打扰,然后再偷偷和双喜从后门溜出来的。”千鸿得意洋洋。
“这……”厉飏张口结舌。
“来来,我们赏月。”千鸿不管他,转身打开提篮掏东西。厉飏替他一样样接过来,看看尽是蜜饯、糖藕等吃食。
“殿下,这……”
“这什么呀,这啊那的,让你别叫殿下嘛,私下里叫名字啦。”千鸿不满道。
看着厉飏还是疑惑又不安的样子,千鸿才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赏月这种雅事,只有三两知己一起就行了。宫里的宴席太闹腾,哪像现在这么自在。”说罢,他拣了个蜜饯抛进口中,一咬却一下子皱起了一张脸:“好酸……玉络姐姐怎么喜欢这么酸的腌梅子……”
厉飏看着他,自己也拈起个梅子放进口里:“恩……真的好酸。”两人对看一眼对方皱成一团的脸,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厉飏,你刚才跪在那里干嘛?”
“替我父王他们祝祷。”厉飏抬起头,此时明月悄悄掩进了云中。
“厉飏,你是不是想家了?”千鸿轻声问道。
“恩……有点,”厉飏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想就想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千鸿撇了撇嘴。
“其实我在宫里的时候并不得宠,平日里连我父王的面都见不到。”厉飏低下头,笑的有些苦涩。心里的那一点脆弱,此刻在这少年面前似乎可以不再掩饰的显露出来。
“那你母妃呢?应该很疼你吧?”
“我母妃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厉飏淡淡道:“我明明应该很想念她,可是却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一片静默,厉飏抬起头,却见千鸿正直直地看着他,嘴里还不知道含着什么,眼里的光华却让厉飏心头忽而一暖:“别这么看着我啦,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我不是母后亲生的。”隔了一会,千鸿忽然轻轻说道:“我母妃在我出生的时候就过世了,母后看我可怜,才将我抱到了她宫中抚养。”
“我不知道是这样……”厉飏有些意外他会忽然说出这些。
“你当然不知道啦。”千鸿笑了笑:“父王和母后都不许宫里的人提起这件事,可是王宫之中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不过你父王母后都很疼爱你。”厉飏安慰道。
“是啊,我那么努力的乖巧,那么努力的讨人喜欢。”千鸿笑得有些得意。厉飏却突然明白那些平日里的骄纵也好,乖巧也好,其实和他自己的逆来顺受一样,都是王宫里的生存方式。生在宫廷,哪里真有资格天真地长大。
“不说这些了,我带了琴来,弹给你听。”千鸿拍拍手,伸手取过那个长包裹,埋头去解:“哇,双喜到底打的什么结啊?这么难解”
“你也会弹琴?”厉飏惊讶道,一边从他手中取过包裹,替他解开。
“太子哥哥和舅父都教过我,不过我弹的可比不上那位苏先生。”千鸿接过琴来,平放在膝上。
“苏先生是国手,不用和他比。你会弹什么?”厉飏看他有模有样地抬手按到琴上,不禁好奇起来。
“你听了就知道。”千鸿侧脸一笑,卖起关子来。
琴声轻响,带着些生涩,曲调却是婉转动听,还有些俏皮,全不似宫中乐曲的典雅端庄。听着听着,厉飏的身子挺直了起来。
“这……这是我们尉国的凤凰调……?”一曲罢,厉飏惊讶地问道。
“好听吗?”
“这是我尉国人的民间小曲,每到佳节坊间都会弹唱,你怎么会的?”厉飏被他弄的满心惊喜。
“教坊里有以前在尉国待过的人,我让人找来教我尉国的曲子。那人说这首曲子,尉国人人都知道,我想你也一定熟悉。” 看着厉飏的反应,千鸿愈发得意。
“你……特意为我学的?”厉飏喃喃道。
“是啊,”千鸿点点头:“你背井离乡的,听到故国的曲子,是不是会开心些?”
厉飏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方才宴会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啦,让你等着我。可是被母后看着,我都没机会到你那边去……”千鸿自顾自地说道。
“谢谢……”厉飏轻声截道,心里的暖意好像突然涌到了眼睛里,眼睛热热的,鼻子却是酸酸的。
千鸿一愣,随即笑着拍着厉飏的肩膀:“朋友嘛,谢什么呀?啊,好痛!”说完,伸回手来,看了看指尖,一下伸进自己嘴里。
“怎么啦?”厉飏一急,不顾他的挣扎,用力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借着月光,只见平日保养细致的手指上裂着几条小细口子。
“没事啦,我平日不怎么弹,练的有些过啦。”千鸿有些不好意思。
“真傻……”厉飏心疼道,低下头轻轻含住受伤的手指,小心替他舔着伤口。
“厉飏,两国交战的事我不懂。可是我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以后你不开心了,有我陪你,我带你出宫去玩,带你去骑马……恩……再带上随云和双喜吧……”
厉飏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兀自絮絮叨叨的少年。也许因为散着头发,平日里俊秀夺目的脸庞此刻却显得柔和起来,眼睛亮亮的,映着那一天一地的光辉,仿佛能看进他心里去。
之前两人的相处,其实不过是千鸿没事招惹,厉飏打起精神应付。谈不上厌恶,却也谈不上多喜欢,他和这宫里其他人一样,都是不能得罪的。而此刻,这个天真热情的少年才真正走进了厉飏心里,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比划,都让厉飏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千鸿却似乎毫无察觉,说着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很晚了,快回去睡吧。不然明日起晚了,双喜又要替你挨太傅的板子啦。”厉飏看着他猫一样打哈欠的样子,笑着劝道。
“好吧好吧,我走啦。”千鸿揉揉眼睛,站起身:“你也睡吧。东西不用收拾了,明日我让人来取。”
“知道了。”厉飏站起来送他。
走到门口,千鸿又回过身:“不要再对着月亮想家了。”
“好。”厉飏笑着答应,伸手替他拉了拉外袍的领口。门外双喜靠在门上,已经瞌睡得口水都流到了衣襟上。
送完千鸿,厉飏悄悄回房。途中想看看随云有没有被弄醒,却见随云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声,依然睡的死死的。厉飏暗暗笑了笑,掂着脚摸上了自己的床,不一会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