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鸿》卡九

1、第 1 章

　　厉飏到达大梁城的时候正值春天。一场小雨刚停，宽阔平坦的官道上尘土不兴。很久之后，厉飏才体会到春天是大梁城最美的季节。而此时，他只是默默注视着窗外，略显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时年，梁国大将军萧聿于白马原灭尉国二十万精兵。尉国割南境十六城求和，岁岁纳贡，献王子为质。
　　其实在厉飏接到赴梁国为质的旨意时，心里并不觉得很意外。虽然他的老师随太傅竭力向尉王求情，但是谁都知道这样一个母妃辞世又无外戚支持的王子确实是送出去当人质的最好人选。
　　临行前，尉王端详着阶下一板一眼向他行礼辞行的儿子，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厉飏的母妃辞世时，厉飏不过五岁。初时尉王还抱着不想触景伤情的心思才对这个儿子有所回避，日子久了也就真的淡忘了。而今却是这个不声不响的儿子替他背负了治国无方国力衰弱的后果。想到这里，尉王禁不住撒了几滴老泪。
　　马车驶出宫门的时候，厉飏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三年的宫殿，只是那高耸的宫墙背后并没有几个真正惦记他的人。
　　“殿下，我们快到了。”与厉飏同坐在车中的随云轻声道。
　　“恩。”厉飏点点头，扭头看向随云。对面相貌英挺的少年对他笑了笑，带着些安慰。随云是随太傅的幼子，比厉飏年长两岁，这次作为王子随侍一起到了梁国。看着随云温和的笑容，想起离开时老师的殷殷嘱咐，厉飏心里多少有了些暖意。虽然前路莫测，他还是感激这么多年来对他细心扶持教导的老师，和身边这个始终不离不弃如友如兄的少年。
　　两人刚想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随云探出车窗问道。
　　只见有人走到马车边，躬身行礼：“小人鸿胪寺主簿邹衍，在此迎候尉国五王子殿下。”
　　随云打量着来人，见他身着梁国官服，想是前来接洽的官员。厉飏闻声，也探到了窗口来。
　　邹衍抬头，对着两人笑道：“殿下一路辛苦，还请殿下下车来，换上轿子，小人引殿下入宫。”
　　虽是人质，但毕竟也是一国王子，对方却仅仅让一个主簿迎接，随云不禁皱起了眉头。想说什么，身边的厉飏却已经起身打开车门，避开邹衍凑上来相扶的手，自己下了马车。
　　邹衍微微一愣，对少年小小的倔强有些意外。不过他脸上的浅笑丝毫不改，伸手招来轿子，亲手替厉飏掀开了轿帘。

　　下得轿来，已是梁宫大殿阶下。厉飏偷偷抬眼，只见层层白玉般的宫阶上，矗立着巍峨的宫殿，阳光下的琉璃瓦炫目的有些刺眼。
　　“宣尉国王子觐见！”阶上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
　　厉飏抿了抿嘴唇，刚想迈步，却还是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随云。梁王只宣了他一个人，随云不能和他一起进殿。随云看着那双带着些求救意味的眼睛，无奈的悄悄捏捏了厉飏的手。厉飏终于还是一个人踏上了宫阶，随云抬头看着他，只觉得那瘦削的背影在那庞大的宫殿衬托下，显得分外渺小。他心里仿佛突然间明白，那个他自小侍奉的王子殿下至此就要真正开始他的人质生活，而自己是他在这个陌生甚至敌对的国度中唯一相依为命的人。
　　一番觐见之后，梁王赐尉王子沐华轩居住，着与王室子弟一起内苑读书，一应用度同梁国王子。

　　梁国王室子弟读书的地方设在涵光阁，隶属内书房，授课的都是梁王延请来的当世大儒以及功勋老臣。
　　休息三天后，厉飏和随云由内侍领着，早早到了涵光阁等候。四周已有其他宗室子弟到来，正三三两两地凑着，看着陌生的两人，不时交头接耳。
　　时辰已到，老师咳嗽了一声走了进来，方才还嘁嘁喳喳的课室立时安静了下来。厉飏见他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想起远在故国的随太傅，心里不由觉着有些亲切。
　　“都到了？”老师随手翻开书册，扫了眼座下的弟子门，突然眉头一皱：“七殿下呢？”
　　“回何太傅，七殿下马上就到。”门外应声钻进了个小内侍，一脸讨好地回道。边回话，边缩手缩脚地把手中抱着的书册笔砚在第一排的空桌上布置好。
　　“双喜，你家殿下又起晚了？”老头板着脸，明显不满。
　　“殿下他……殿下他昨晚上被王后娘娘留着说话呢，就……就睡完了……所以……”双喜结结巴巴，不时探头看看门外。
　　“诸多借口！”老头一拍桌子，正要发作。却听门外回廊上噼噼啪啪一阵轻快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厉飏心里疑惑，涵光阁是治学修身之所，有谁会在这里这般张扬。正想着，只见一个人影一头撞进门来。
　　“殿下！殿下来了！”双喜如释重负。
　　“毛毛糙糙，成何体统！”何太傅大怒。
　　“老师早，学生给老师请安。”来人似乎丝毫不为老太傅怒气所动，立定身形，恭敬一礼。
　　厉飏不由仔细打量他，那似乎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头戴珠冠，身着白色锦袍，袍身上隐隐织着极细致的花纹。
　　“殿下这次又是何理由啊？”何太傅存心问道。边上双喜不由一慌，赶紧向他的殿下挤眉弄眼。
　　“学生前几日见御花园中的桑椹已熟，今日特意早起，趁着露水未干前去采摘。”少年笑着回道，完全不顾边上双喜翻起的白眼。
　　“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好时光，不想着好好读书，只知嬉戏，荒唐荒唐！”何太傅斥道。
　　“学生听御医说桑椹有生津润肠、乌发明目、养心润智的功效，这些日子见老师咳嗽不断，又想着老师总有头风的毛病，故特意采来献给老师。”少年全然不怕，边说边举起手中小巧精致的漆盒，打开一看正是满满一盒新鲜桑椹。
　　“恩，”老太傅虽然仍是绷着脸，态度还是和缓了下来：“殿下身份尊贵，这份心意老臣不敢当，以后更不可因此耽误学业。”
　　“师长为尊，学生侍奉师长是应尽本分，这是父王时常教导的道理。”少年笑着将漆盒捧到太傅书案上：“请老师收下学生心意，学生以后一定不敢耽误学业。”
　　“那……老臣多谢殿下，请殿下快些坐好吧。”何太傅还想教训两句，却终究放过了少年。厉飏觉得他分明眼角还带着些笑意。
　　白衣的少年立刻跑到位子上坐好，才消停了一会，却仿佛感觉的到视线一般，侧过头来回望着与他并排坐在第一排的厉飏。被人发现自己的窥探，厉飏不由有些尴尬，刚想避开，却见那少年冲着他粲然一笑。厉飏一愣，仔细看清少年的面貌后，心中不由惊叹，世间竟有长相如此夺目的男孩。他自己和随云都称得上是样貌清秀，却不似眼前这少年那般引人注目。发色如鸦，衬得面孔雪白，一双眼睛笑起来光华夺目，似乎让头冠上的明珠都黯然失色了。才感慨着少年的容貌，那边的笑脸却又变成了一个挤眼吐舌的鬼脸。厉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过头去当没看见。

　　厉飏在尉国时，随太傅教导的很是认真，他自己读书也刻苦。何太傅考了他几句后，不由大加赞赏。何太傅学名卓著，一生苦心钻研，看着敏慧好学的学生更是喜爱不已，心里倒并不在意厉飏质子的身份。厉飏倒是没想到边上那个看似顽皮的七殿下对于老师的提问倒也能答个八九不离十，看来老师对他看似严厉实则宽容倒也并不仅仅因为他尊贵的身份。厉飏赞赏地看向他，却不知为何得了一个不屑的白眼。
　　一日课程结束，厉飏与随云步出涵光阁，刚想回去，却见那个叫双喜的小内侍正冲着他快步跑来。
　　“这位是尉国的五殿下吧？双喜给您请安。请殿下移步，我家七殿下说有事要和殿下说。”
　　“不知七殿下有何吩咐？”随云上前一步，挡在厉飏身前。
　　“殿下的事，奴婢也不清楚。就请殿下跟奴婢去吧。”双喜抓了抓头，有些为难道。
　　“请小公公带路吧。”厉飏突然对那位七殿下生出了点好奇。
　　“殿下请！”双喜松了口气。

　　双喜带他们去的地方并不远，进了院门，双喜指着一扇虚掩的门：“殿下请，我家殿下正等着呢。”
　　厉飏和随云有些疑惑的推门进去，却没发现双喜并没跟上。房内立着一排排高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书籍，四周中弥漫着故纸味。
　　“七殿下？”随云拉着厉飏，有些疑惑地唤道。房中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根本没人答应。
　　厉飏等了一会，见还是无人，只得对随云说道：“难道搞错了？我们回去吧。”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似乎还有些微的失望。
　　两人刚回身，房门却突然砰地关上。随云抢上一步去拉门，却听外面传来锁门的声音。
　　“快开门，里面有人！”随云大喊。
　　“你们就在里面乖乖待着吧！”门外传来一人得意的声音，厉飏听着正是那七殿下。
　　“不知哪里得罪了殿下，请殿下赎罪。”随云忍气吞声道。
　　“哼，让你在老师面前显摆！老师还夸你根基扎实，博闻强记。这里是书库，有的是书，你就在里面好好记吧！哈哈哈！”
　　“不过是个质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老师最喜欢的弟子就是我们七殿下，轮得到你一个小小质子来显摆？”门外听着不只一人，众人七嘴八舌。
　　“在下无意得罪殿下，只是老师问话不能不答。”厉飏扬声道。
　　“哼，别理他们了。我让人备了点心，我们走。”一声招呼，外面的人嘻嘻哈哈地一哄而去。
　　“开门！”随云大怒，用力拍门：“快来人！”门外却没人答应。
　　“别拍了，等有人经过的时候再叫人开门吧。”厉飏伸手拉过随云。
　　“殿下，我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你！”随云还想尝试着拍门，却发现胳膊被厉飏紧紧拉着。
　　“我们就是被人欺负的，不然何必要到这里来。”厉飏静静说道：“是我自己不好，锋芒太露了，一时得意，忘记了太傅的嘱咐，还连累了你。”
　　“殿下快别这么说，是臣大意，没能保护好殿下。”
　　“左右一时无人，我们就先等等吧。”厉飏边说边拉着随云坐到了倚墙放着的一排矮柜上。
　　这里原是存放王室藏书的地方，平时几乎没人经过。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两个少年肩并肩靠坐在一起。阳光透过窗纸上偶有的小破洞射了进来，厉飏眯着眼睛，看着点点在光柱中舞动的轻尘。
　　“以前也是这样，你带我和阿彤偷偷溜进太傅的书房找他不让我们看的闲书，”厉飏突然轻笑道。
　　“是啊，你看得开心了，我被爹抽板子，说我带坏你和妹妹。”随云不屑地回道，自己却也禁不住笑了。
　　“太傅一直待我很好，你也待我很好。”厉飏有些感激地看着随云。
　　“爹与你外祖父是过命的交情，你外祖父去世时将你托付给他，他这人重情谊，对你好是当然的。”
　　“那你呢？”厉飏忽然低低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那么聪明，如果跟着大王兄或是三王兄会比跟着我有出息多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跟着你就没出息呢？”
　　“随云，如果你不跟着我，至少不用背景离乡，和我一起被人关在这里。”厉飏苦笑道。
　　“爹应该给你讲过我大尉睿宗陛下的故事吧。他也是自幼在晋国为质，最终却能登上王位，灭了晋国一雪前耻，还让尉国有了能与梁国抗衡的力量。”随云侧过身，看着厉飏：“他做人质的时候，身边也有个随侍……”
　　“神武大将军白翼。”厉飏接上他：“他后来跟着睿宗征战四方，功勋彪炳。太傅早给我讲过啦！”
　　“你果然记性好。”随云夸他。
　　“可是睿宗陛下只有一个，而我……”厉飏有些黯然。
　　“你怎么知道你不能是第二个？而我就不能跟着你成为第二个白翼？”随云截道。
　　“可是……”厉飏还想抬头反驳，却见随云正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灼灼，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很多年后，他始终记得此时随云看着他的神情。在他仗剑勒马，立于万军之前时，他仍能觉得随云正在身边以那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虽然那时候，随云已离开他多年。
　　而此刻，厉飏觉得自己寂冷的心好像渐渐被随云的话激起了些许温度，他终于点头道：“若厉飏有得展抱负的一天，定与随云共享天地。”
　　随云看着眼前小小的主君终于振作起来，这才真正展颜一笑。
　　两人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不时轻轻笑着，好像这里真的就是故国太傅那间雅致温暖的书房。
　　待得等候厉飏的内侍察觉不对，好不容易寻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打开时，两个少年正互相依靠着，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