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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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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汎京出征前线的兵马整合尚早,宋却说,此番所募,未来都算洵王府私兵。自他回靳,朝廷器重他,却也忌惮他,这次要他监军,其实要做的事很多,兵么,全是新的,将,竟然还要问他自己点。做得好,算他勉强过一关,做不好,又是一次前路未卜。
宋却语气倒是轻松,只是我知这一切实在不易。并非我看轻他,他这性子,要他去算计,要他与人争抢,要他带兵厮杀,确实难。
回想昔日,他在芸楼,女相虽然美艳,但男人终究只图他新鲜——况且光顾芸楼的,不爱他那样美得凌厉的,去芸楼的男子,真是那般性情也好,装模作样也好,大多必有诗词歌赋才肯称风花雪月,也偏爱素一些的女子。只我算他常客,对他阔绰,其实也只当讨他欢喜。其实我知他当时与我处境类似,再如何艰难,遭遇暗杀又或其他倒霉事,却不会很需要钱。
风雅也好,风流也好,别人如何说,我与他不在意。我常去找他喝酒,和阮二一起,有时和成乐一起——我在恒京亲近些的朋友之一,偶尔宋却不在,其实是把我借给别人。我在恒京,办事还算方便,芸楼中谁有难处,都爱找他,让他来找我,后来他也懒了,让有求于我的替他来陪我。我问他,你只我一个常客,次次都让给别人,这营生还做不做了。他说,这营生嘛,其实只求自在而已。
他要的是自在,靳送他去做质子也好,我爹不让他走正门也好,都是实实在在的委屈,但这些委屈能换他自在,倒也没什么不好。
但我和他都知道,人一生要求自在真的太难,他做质子那两年算得上自在,我回顾半生,除了当年渝榕山上山下疯跑那些日子,自在的时候不多。
我待在洵王府,那五个眼线倒也终究没在繁杂王府杂事中丢了职业道德,宋却与我的事报传速度尚可。按晏晏说的,平日洵王府门庭不算热闹,毕竟人少,很难招待周到,来见洵王,半天没得一碗水喝,不太快乐得起来。但因着王爷捡了个要饭的养在王府这事确实新鲜,值得来一探究竟,于是连日门庭若市,王府显得人手很不够。
宋却有公务,白日不常在府中。我只好硬着头皮做主事的,人手不够时,我也偶尔上上茶点。宋却意识到人手确实少,又添了几个,于是汎京城中又传洵王为了那个要饭的,一改往日简朴作风,铺张了起来。这些,倒都是那日我和晏晏在外吃酒时听来的。
那日我说无聊,要有点酒才好,晏晏推说不能喝,但还是被我哄走。我们进了家酒馆,二楼,靠窗位置,汎京能瞧个小半,人间烟火,美得很。
而旁桌那人正八卦王府后院,有声有色,仿佛亲临。我不再看外面,只看他,夸他:“兄台厉害,细节说得如此生动,可以说很有功力。”
晏晏补充:“只是除了那些精彩的杜撰以外,剩下的事实显得如此乏味。”
我看他眼神单纯,不像是在揶揄,于是我拧他大腿,在他耳边问:“我和王爷精彩的故事多得很,你不懂。”
晏晏说:“哦?讲讲。”
“不是说了么,你不懂。”
那位老兄听我和晏晏私语,倒也听出些门道,悄声问:“二位和洵王府有交情?”
我和晏晏面面相觑,说:“算是有的。”
“小生姓徐,名晚深,在这京城靠编话本为生,二位也知大家都爱听贵人家中故事,高官啊,皇亲国戚的故事戏班都抢着演,想向二位打听一些洵王府的事。”
“这……不太好吧?也算别人私隐。”
“二位若有为难的,不说便是了,那些个无关紧要的可否说与我听听?在下只是为了让细节更真实。”
“那你问他,这位小哥和王府的护卫有交情。”
晏晏眨眨眼,问我:“能说吗?”
我说:“说吧,不能说的我就掐你一下。”
不过我再一想,他知道的那些,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的确和宋却住在一个院里,他不爱有人伺候,我也不爱,院里除了我和他,别人不能进,于是无人知我和他虽在同一个院里,但不算同住。晏晏和那个长得凶的护卫各住一个院——毕竟王府大,够他们分。外人当我和宋却亲密无间,其实我和宋却是真的,额,男女有别。
晏晏清了清嗓子,说:“王爷和周公子关系很好。”
沉默。
过了会儿,徐晚深发问:“没有了吗?”
“王爷公事繁忙,周公子偶尔等王爷至四更天,可见深情。”
“那位周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这回由我来答,非常诚恳:“要饭的。”
“王爷为何对这行乞者心生欢喜?”
我嘿嘿一笑:“洵王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我俗人能解的?”
——我本想如此糊弄过去,坏在晏晏不够聪明。
“大抵是那位周公子长得像哪位故人吧。”
徐晚深眼睛一亮,甚是满意,我要再掐晏晏大腿,却已经来不及。
夕阳西下,我和晏晏漫无目的走在城中,按靳国律法,这会儿商贩该到收摊时。后靳无夜市,确实奇怪得很。不知大家早早回家可以玩些什么。越走人越少,街道冷清,酒馆客栈尚可营业,但没什么意思,我问晏晏:“夜里的汎京便无更多去处了么?”
他些许震惊:“莫非你要去狎妓?”
“……汎京夜里只有青楼开着么?”
他看着我,一脸狐疑,问:“你在汎京要这么久的饭,这个都不知道么?”
“咳,我记性不行,你可以向我先前要饭那条街的乞丐头子打听,有时我都不记得现在是哪年哪月呢。”
我又问:“晏晏,你是汎京人?”
“不是。前些年落难,承了王爷的恩才来到汎京。”
那日回府路上,我惆怅万分,仔仔细细瞅了晏晏半天,叹气一百八十遍。
——挺好的孩子,只是脑瓜不太灵光。
回府,宋却难得回得早,晃着把扇子,不知在看什么书,我凑近一看,诧异非常,是我前世所编的破烂故事,他看得认真极了。西街的绣娘与东街姚家小姐看对了眼,杀了旧情郎私奔的故事,以前,我有个开戏班的朋友叫成乐,他也爱这个故事,还常指挥着他那戏班编排给我们看。不知这出戏,成乐如今还演不演。
宋却看着我和晏晏站在一处,笑得慵懒,问:“去哪儿逛了?汎京相比恒京如何?”
“吃酒去了,”我说:“至于汎京和恒京……必定是差得远。”
噗嗤。他笑,又说:“那是自然,恒京是最好的。”
5.
洵王府近来宾客少,无非是都见过我一面,觉得王府新宾意思不大,不想再来。
客人都走了,宋却终于不再公务繁忙,平日无事常在府中,日常是喂鱼和修剪花草,我才悟,其实洵王公务并没有那么繁忙,只是嫌麻烦,躲躲客人而已。
宋却果然不是当年宋却,我叹,这应该叫南枳北橘,宋却在靳国老家略鸡贼,在周却实诚得多。我得出后靳水土不行的结论,又屁颠屁颠去找宋却打听靳军究竟何日出征我故土。
他问:“要打南周,你很开心?”
“可以回家,当然开心。”
“万一打到了恒京,怎么办?”
我震惊:“你靳这么强?我不信。”
他不言,似在思考全面胜利的可能性。我在一旁也开始思考,要我说,靳至多打退压境大军,不该再往恒京方向,一路打过去,于后靳而言,助益无多。
他叹气,神色间太多落寞。
他望向我时,却又笑意如常:“走,我陪你逛逛汎京。”
我说:“我倒是逛得差不多了。”
他说:“那就再逛逛。”
我点头。
宋却换了身衣裳,和他在汎京的形象略有出入。绯色,男人穿难免显得阴柔,洵王惯常不是这形象。我调侃,这身最衬美人。
宋却睨我一眼,眉目之中有当年风情。
心照不宣,我知此刻他不是王爷,是公主殿下。
汎京有家甜水铺,晏晏陪我逛的这几回,倒当真都没去过。宋却与我同乘一辆马车,晏晏和长得凶的刘护卫赶车,至平安街,下车,改步行,马车暂时寄放他处。
白日,平安街热闹。路边许多小摊,卖些首饰或是扇子之类的玩意儿。我在卖发饰的小摊旁边停下,挑来挑去,一根玉钗,妆点蝴蝶吊坠,我随手插在宋却头上,刘护卫皱眉,晏晏夸好看。于是我拿好了主意,从宋却荷包里拿钱买了。
宋却摘下发钗,问:“送我的?”
我说:“当然。”
宋却开心收好。刘护卫眉头皱得太紧,望向我的眼神中,诸多不满。我尽力无视,笑嘻嘻与宋却扯些有的没的。
要去那家铺子,要从一条小巷过。巷子简陋,在平安街略显突兀,走到最里面,才见甜水铺,店面不大,我们四个走进去,一下显得拥挤。
我要了一碗醪糟汤圆,才坐好,却见门口又有人来,竟然是熟面孔。
宋却突然按住我的手——其实,我没打算有任何动静。
晏晏变了气场,站起身,拦在那人,剑出鞘半截,拔剑声音有够凌厉。
那人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亲昵唤一声“晏晏”,余光瞥见我,却改了神色,再看宋却,又多几分玩味。
“先前听说王爷捡了个叫花子,坊间传闻神似王爷某位不能透露姓名的故人,如今一看,果真是像得很。”
“陈临,闭嘴。”
晏晏声音沉下来,行动却比声音冲动许多,剑光所指,正是陈临。
——陈临,我的确是认得的。当时是后靳禁军西苑副使,不远万里去往恒京当暗探头子,不知如今什么地位。
“王爷怎么比我以为的还要虚伪,”陈临顿了顿,闪过那一剑,看着宋却,说:“洵王,阮恒已经死了,找一个七分像的,到底没什么意思。”
最后那半句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我叹,陈临,枉我们朋友一场,你却把我当我自己的冒牌货。
宋却冷笑:“陈总管别来无恙。”
我一听,大惊,按大周官制,内宦从三品以上可称总管。
我拉拉宋却的袖子,自以为小声,问:“宋却,他成太监了?”
宋却一愣,随即倒也反应过来,认真向我科普:“阿恒,我朝统领禁军者称总管,他没当太监。”
原本有那么些个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一下子变得滑稽。陈临涨红了脸,倒是很像我和成乐——我一个开戏班的朋友——以前有意捉弄他时他的模样,能看出两分少年心性。
晏晏绷不住,笑出声,嘲讽意味明显。
我又起玩心,向着陈临说:“失礼了,在下还想呢,平白无故大街上遇见太监,哪有这么稀奇的事。”
陈临一怔,却仔细琢磨起来:“若再算上这语气和言语,王爷捡来的这个冒牌货,倒是有八分相似了。”
我一听,心道,陈临可能要认出我来了。
晏晏扬眉,再要挥剑,陈临只闪躲,至多再用安然躺在剑鞘中的剑挡一挡。
陈临不敌,却也不慌,冲着宋却喊话:“王爷,你倒是管管他。”
宋却望了陈临一眼,说:“晏晏,住手。”
又听见宋却说:“刘越,把陈总管赶出去。”
刘护卫一听,倒是不犹豫,立刻拔剑,陈临这回貌似确实生气,也拔剑相向,店铺乒乒乓乓地,被他们糟蹋得很可怜。
偏偏老板泰然自若,还招呼一句:“公子,醪糟汤圆好了。”
我叹,这场打得精彩。只是陈临没被赶走,打得差不多时刘护卫已收手,宋却看着和他针锋相对,其实倒也没到要当街杀朝廷命官的地步。
陈临说:“裴却,这人再像也不是阮恒,你还是少些矫情吧。”
他又两步绕过晏晏,走到我旁边,问:“这位小哥,听说你叫周恒,对吧。洵王给你多少好处,我也给你多少,你从此跟我,如何?”
惊恐。昔日陈临明明喜欢我师弟,莫非对我也有意思?不然为何要找个虽然就是本人的冒牌货——他方才明明还嘲讽宋却找冒牌货的行径,如今倒是变得快。
而我伸手,比了个二。
陈临说:“二十两银子?”
我摇摇头。
“二百两?”
我又摇摇头。
陈临再看向宋却,一脸不可置信:“裴却,你可真是下了血本……”
我说:“陈总管,你不懂,这个数,在我家乡,是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