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城一梦》郭橙橙

2、听我的

　　似乎每个上学的周一早晨，都是个晴天。而每个放假的日子，绝对下雨。
　　江燃今天起的挺早，毕竟是第一次正式去学校报道，一个新的未知的地方。就算他以前呼风唤雨，到这了，谁认得他是谁啊。
　　桐城一中的校服就是正经的白蓝相间的中式校服，胸口印着学校名字。一年没穿校服了，江燃对着镜子，怎么看里头的人都不像自己。被劝退前，他还是个利索的短发，现在头发都快能扎起来了。对比以前在九中的英式校服，跟这个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江燃换了十几件短袖，都不满意，虽然套在校服外套里头，也看不见，但是这久违的学校生活，还是应该认真一下。他的衣服都是老母亲给买的，老母亲每次去商场专柜的时候，不管合不合适，新品全都搬回家，连带着他的那一份。江燃其实就想穿个最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但是就没有。这一橱子衣服，除了印花的，就是巨大logo。他现在就想立刻马上把所有衣服寄回杭市的家。
　　纠结了半天，门铃突然响了。
　　江燃摁了下接通键，看到了许斓桥和秦梦生。
　　“开门燃哥。”许斓桥一如既往活力满满，一张脸塞满了整个电子屏幕，秦梦生在他身后占了一个小角角。
　　江燃给他俩开了单元门，又给他们摁了电梯。
　　“燃哥！”许斓桥下了电梯就往屋里扑，在进门之前被秦梦生及时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换鞋。”
　　江燃随便换了件短袖，套上校服就出来了。“不用不用，进来吧。”他觉得领口有点扎脖子，一直扭着身子想弄一下。
　　秦梦生没说话，直接走到他身后，一用劲就把标签拽下来了。
　　“老秦心也太细了。”江燃从他手里拿走标签扔进垃圾桶。
　　许斓桥折腾半天才解开鞋带，他后悔自己穿高帮帆布鞋了。“是吗？”许斓桥沉浸在鞋带里，急一脑门子汗，脑子也不转了，他怎么一时半会想不出老秦哪里心细呢。
　　“行了桥啊，别换了呢，我家也不干净，昨天小白来了踩一顿我都没收拾呢。”江燃给他俩一人扔了一个零食就去收拾书包了。“你瞅瞅老秦，坐的多踏实。”
　　许斓桥一看还真是，老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下了，也没换鞋。这下行了，许斓桥屁股比他落得还沉。
　　江燃寻思问问他俩今天有什么课，上什么课带什么书，能少一点是一点啊，老沉沉的。后来他想明白了，客厅这二位有一个学习的吗，如果没看错，他俩俩人校服凑一块是一身。算了，都装上得了。
　　“你俩吃饭了吗，没吃在家拿点吃的。”江燃背着他那十来斤的小书包回到客厅。
　　“哥，你还学习呢？”许斓桥认真地啃着江燃给的小面包。
　　“我也不能空手去上课吧。”江燃哭笑不得，因为他看见这二位连书包也没有。
　　“我帮你提吧。”许斓桥就是这点好，一点都不矫情，该帮忙就帮忙。
　　“得了吧你，你手还有伤了。”江燃把他手拍开。
　　“嗨，你没见我绷带都拆了，反正学都上了，我想也不再缠着了。”
　　江燃蹲下身子穿鞋，给包放在腿边。许斓桥跨过去开门出去摁电梯了，秦梦生直接把江燃的包拿走了。
　　江燃手上忙活着鞋，“你放着老秦。”
　　穿完鞋江燃赶紧过去把包抢过来，“你说你俩干嘛啊这是，我至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吗。”说着，江燃仗着胳膊细，一口气给校服袖子撸到上臂，抬手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瞅瞅这小疙瘩肉。”
　　许斓桥拍了拍江燃胳膊，还真挺结实。“嗨，老秦要有这种觉悟，学校里伤心的女人也能少两个了。”电梯来了，许斓桥伸了下胳膊拦着，等到三个人都进来，他才放下手。“燃哥，你那书包看着跟装了砖头子一样。”
　　江燃手伸到腰那块整理书包别着的带子，“你俩是真省心啊这一天。”
　　“老秦一看就没睡醒啊。”江燃背着书包像个小学生，贼可爱。
　　秦梦生六点多就被许斓桥折腾起来了，这会还没醒神儿呢。“嗯。”
　　“哎不是，我记得以前秦梦生一逗就脸红，那会也矮。我特喜欢逗他玩。怎么现在也不爱说话了呢。”江燃倚在许斓桥身上，俩人相亲相爱。“桥儿，你记不记得我那时候天天领着他跟领小孩似的。”
　　“老秦跟我一直这样，估计小时候怕你，现在脸皮厚了，孩子大了也没个害羞这一说了。”许斓桥是真觉得秦梦生一直这样，俩人从小学就一个班，现在也差不多七八年了，不过他俩是初三才熟络起来。印象里小时候秦梦生确实没有现在这么冷酷，那会他特别小一个，打他出生就没见过爹妈，听说是在外头打工的时候出意外死了。工厂赔了点钱，秦梦生就跟着爷爷一起长大，家里没个顶梁柱，小城里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成日就逮着一老一小欺负。秦梦生小学时候，天天被排挤，铅笔橡皮没一个完整的。到了初中，大家开始学会拉帮结伙了，结着伴的欺负他，撕他书，把他堵厕所，其实许斓桥也不清楚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光知道个大概。这种事，他也不好问，至少现在老秦好好的就够了。
　　桐城离着杭市特别近，江燃之前就爱逃课来这玩，他挺喜欢周边的小镇，虽然他是个糙汉子，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开始白玉楼跟许斓桥就是打地下城认识的网友，后来一说起来，俩人离得这么近，白玉楼一拍屁股就跟江燃来桐城了。他们这群人，本就是一路子，三言两语很快便热络起来。许斓桥秦梦生他们跟着白玉楼喊他哥哥，他也真的比他们都大，理所当然的一直带着他们玩。
　　江燃记忆里，许斓桥没怎么变，一直这么闹腾，还有点中二。秦梦生的脸变得不多，还是那么好看，现在比起以前还有点邪了，一对大眼睛眼尾挑的厉害，特别像电视里的女演员演狐狸精时候那种眼睛。江燃以前特别爱逗秦梦生，拿他就当小朋友，每天搂在怀里到处跑，他要不带着他，大家都能忽略这个人的存在，秦梦生话少到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哑巴。第一个高三那年，江燃他家里不指望他考什么名牌大学，就希望他别惹事就行。高三开始之后，江燃也没跟他们几个小朋友见几次面，绝大多数时间每天跟自己的狐朋狗友们在一起。
　　一年下来，江燃又回到了原点。秦梦生这一年身高长高了很多，比自己就低一头皮。江燃是他们这群人里最高的，一米八五，他们几个都是一八一，一八二这块。但是秦梦生特别瘦，穿单衣都能看见骨头轮廓那种。
　　他们几个从电梯出来，溜达到大门口。许斓桥骑的山地车，秦梦生骑摩托车带江燃。
　　“你们晚上跟我买个自行车去得了。”江燃坐在后头自然地搂着秦梦生的腰，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也行，你自己出门也方便点。”许斓桥两条腿拖着地，慢悠悠的等他俩。
　　秦梦生看了看腰上江燃的手，没说什么，拧开钥匙发动了车子。
　　“这样你还能多睡会啊，你少骑摩托车啊，就这么宽的马路……”江燃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头，他的声音被风吹的不怎么真切。
　　“你俩等等我，我两条腿追不上你们啊。”摩托车发动起来一瞬间给许斓桥落老远，他哼哧哼哧给脚蹬踩地飞快。
　　秦梦生和江燃到学校门口停好车子五分钟后，许斓桥才到。
　　江燃慈爱地看着他，这孩子不光手上伤刚好，估计两条腿儿这会都蹬废了。他和许斓桥打打闹闹地进了校门，歪头一看才发现秦梦生没跟上来。“人呢？”
　　许斓桥见怪不怪的指了指后边，昨天在医院的小姑娘此时正提着一份冒着热气地爱心早点跟在秦梦生身边。
　　秦梦生抬头正好撞上江燃的眼神，没搭理何星渺，快走了两步追上来。“走吧。”
　　“老秦赶紧给她解决了，这一天天跟着咱们算怎么回事啊。”许斓桥难得的不耐烦，何星渺追秦梦生一个暑假不成功，又在学校里闹，就这大小姐这目中无人的样，天天没个朋友就跟在秦梦生后头，谁也没成想其实俩人根本屁事没有。
　　江燃听的云里雾里的，这才反应过来合着他俩不是男女朋友，那昨天激情一幕是几个意思，现在小孩子都这么开放吗。转念一想，别人可能，秦梦生也不可能，他那人畜无害的小脸蛋，男女之事这四个字都玷污了他。
　　秦梦生看到江燃一脸纠结，还时不时看一眼自己，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昨天突然就那样了。”
　　“嗯……啊……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江燃瞥到秦梦生的嘴角，眼神飘到一边。
　　“好啊老秦，昨儿我就觉得你不对劲，问你嘴上怎么回事你还不说。”许斓桥听见这话可来劲了，绕过江燃身后揪着秦梦生不撒手。
　　他们三个进了学校又去厕所黏糊半天，江燃跟许斓桥一边走一边抖落身上的烟味。
　　江燃觉得许斓桥现在自己浑身烟味，当局者迷。“老秦，你闻我身上有味吗还。”他倒不是担心被主任老师的抓到他抽烟，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他虽然抽烟，但是可不想走哪一身大烟味。
　　方空蒙已经在讲台上了，他一个小时前就来盯早自习了。方空蒙余光瞥见了他们三个从后门进来也没说话，继续给大家讲题。这位老师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高二开始带他们班地理，七班这种班学习的真没几个，学校分配的老师也不是什么十年名师。但是方空蒙确实带动了七班一点学习氛围，原因是他长得挺帅的，他讲课的时候戴眼镜，有点书生气质。整个学校难得来个男老师，而且还是个帅的，在这点上大家都羡慕他们班。
　　许斓桥本来和秦梦生一人在最后一排占了一边，现在方空蒙在他俩中间空地加了张桌子。
　　许斓桥给语文课本立在桌子上，脑袋趴在书下头，“燃哥，你来了终于有人给我和老秦传纸条了。”
　　“你求求我。”江燃这时候正在翻纸巾，寻思擦擦桌子，他估计是刚从仓库搬出来的。
　　“我给你擦过了。”秦梦生头枕在胳膊上，侧着脸看他。早晨起的太懵了，他准备睡会觉。上周江燃趁着下课人多来了趟学校，领了书和校服，然后用刚挪地方水土不服肚子疼的理由请假回家了。许斓桥没来的日子，秦梦生都不出教室。因为没出教室，所以正好看到了江燃在七班门口过去，他打早就听白玉楼说了江燃来他们学校这事，没想到这么快。那天放学的时候，秦梦生去了趟办公室。方空蒙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从教他们班那天开始，除了必要的时候，其余时候秦梦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这会他主动来了。
　　秦梦生从方空蒙这知道江燃真的在七班后就走了。
　　第二天，旁边就多了一张桌子。
　　江燃哦了一声，没再找纸巾了，他估计自己也没有。江燃一边给书包里的书掏出来，一边想以前都是他照顾这群小孩，现在反过来了，很有趣。
　　江燃，秦梦生，许斓桥三个人都觉得上午过的还是挺快的，毕竟江燃玩一上午手机，秦梦生蒙着头睡了一上午，许斓桥强点，离放学差半节课的时候醒过来了。
　　“我刚睡蒙了，给你来这上学忘了，一睁眼以为我梦呢。”许斓桥的刘海睡的都翘起来了，睡眼惺忪的冲他乐。
　　江燃冲他笑笑，从兜里掏了半天，丢给他一块薄荷糖，让他醒醒盹儿。江燃抽烟的时候就爱就着薄荷糖，他觉得嘴里能少点烟味，索性随身都带着一盒。
　　不幸的是，这颗糖，扔到了别人脚底下，江燃不知道她叫什么。“同学，同学。”
　　没等把同学喊来，语文老师怒了。语文老师是个上岁数的老太太，学校照顾她给了她一个不需要成绩的班，带完他们就退休了。这会她正在讲台上扯着嗓子喊，“那谁啊！你们七班大神还不够多了，这又来一个……”
　　江燃向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对这些话也没什么生气的，时间久了都充耳不闻了，只是把探出去的身子收了回来。
　　许斓桥无语，他最烦语文课，特别这老师，声音嗡嗡的，让人一听就想睡觉。“快讲课吧老师，大神不听，总有听的啊。”
　　语文老太太更生气了，她自诩在学校的地位是很高的，这个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是自己的学生。这会她正挥舞着一根小棍踩着她的小皮鞋往最后一排来。
　　江燃坐直溜的，等待暴风雨来临。
　　这么大动静，课都不讲了，全班人都往后排看。秦梦生也被闹醒了，一睁眼就见着江燃挨骂的画面。
　　江燃笑嘻嘻的，看都不看语文老太太，他不想在课堂上跟老师顶撞，但是心里根本也不想搭理她。江燃这样给老太太气的都不行了，这种态度还不如跟她顶嘴呢，她骂出来还能舒服点。要是这种事发生在别的老师的课上，没准说两句也就算了，但是这位老师实在是难整啊，校长看她岁数都得给她三分面子。
　　老太太脸色被气的一阵青一阵白，手还扶着旁边秦梦生桌子。
　　秦梦生给桌子往后拉了一下，老太太一个没站稳，在江燃那里吃瘪，她又回头怼秦梦生。“你看不见我站在这？”
　　“别碰我桌子。”秦梦生又把桌子挪了一大截。
　　许斓桥冷笑一下，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老秦生气，谁也拦不住，他也没打算拦。
　　这老师也惯会看人下菜碟，明明最开始顶她话的是许斓桥，但是许斓桥家里是桐城挺有势力的一帮，许斓桥一堆叔叔大爷，许家兄弟给桐城的洗浴歌厅台球厅都垄断了。江燃这种，没整明白来历的，也不好下嘴。而秦梦生无父无母，唯一依靠的爷爷初中也去世了。
　　“你用学校桌子不学习只睡觉，要桌子有什么用。”语文老太太唾沫星子横飞。“秦梦生，就你这样的，你毕了业我都想不出你干嘛去。还有你，这个新来的，都没地方收你，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非让我拿台面上来说说？”
　　秦梦生站起来比语文老太太高了一大截，两手扶在桌子边上，只要她多说一句，秦梦生立马给桌子掀她脸上也很有可能。
　　江燃见多了这种老师，恶心的不行。临毕业了，这老师要是真给秦梦生捅校长那去，他又得跟自己一个结局了。江燃平时见谁都带着笑，这会脸上一点表情没有，特别吓人。“行了，骂我呢，别刮棱别人。”
　　语文老太太看他主动接茬儿，立马把话头引他这来了。
　　“你为什么转学别以为我不知道……”
　　江燃给耳朵开了屏蔽功能，后头说什么，权当听不见，反正偶尔掺杂着两个废物，败家子这种词。她骂他就听着，让写检查写检查，无所谓都。
　　江燃刚才看秦梦生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了，右手摁在秦梦生手上，真怕他干什么冲动的事。这会他都能感觉秦梦生的手一直在用力，要不是他压着，估计桌子已经飞了。
　　“有完没完？”许斓桥听不下去了，起身拉着他俩往外走。
　　秦梦生给桌子踢出去的一瞬间，江燃反应的及时，先他一步掀了桌子，用手拽着秦梦生的胳膊，整个人挡在他前头，低声说了一句，“听我的。”
　　秦梦生一瞬间觉得回到了前几年，江燃总是霸道地说听我的听我的这句话，吃什么要听他的，去哪要听他的，玩什么要听他的。
　　江燃一脸挑衅地看着语文老太太，“我干的，你去告诉主任吧。”
　　“好啊你！”语文老太太指着他的脸，气的发抖。她回到讲台收拾了书和保温杯，出门直接去了年级主任办公室。
　　整个教室都跟开锅了一样，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正好也到下课的时间了，大家直接给自己放学了。
　　方相宜捡起那块掉在自己脚边的糖擦了擦放到那人桌上，糖已经被路过的人踩的细碎。刚才上课的时候她想俯身拾起来的递给那个人的，但是还没来得及老师就下来了。
　　教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方相宜拿起一本书翻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江燃。
　　“江燃，江燃。”方相宜轻声念了两遍。江是水，燃是火，能把水火融于一体的人吗。她有点想了解江燃了，他想知道他到底是温润如水还是热烈似火。
　　她的座位离江燃很近，刚才看的真切，比如其实桌子是秦梦生踢倒的这件事，但是现在大家都以为是江燃，包括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