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已为陈迹

3、第 3 章

　　风雪呼啸着，罕谷的胡笛响在耳边，大军全线压境。
　　崔焕德跨坐在马上，眉头紧蹙，这次罕谷来的不同寻常，人数足是往常的两倍，像是十六部的联合军。
　　罕谷十六部各有首领，20年未出现大汗，如今聚首，不是大利绝不会如此作为。崔焕德抬首望了望天，乌云遮蔽，大雪漫天。第八天了，崔江初还没有回来。
　　马儿受主人纷扰的心思影响，也躁动不安的踏着蹄，崔焕德拿手轻轻抚了扶它，才又平静下来。
　　两军对战，最忌分神，崔焕德摇了摇脑袋，神台清明，又是威严冷静的藏北统帅。
　　后面有人打马而来，正是四将之一的孙寅，他身背大弓，上身是隔着铁甲也能瞧见的肌肉，他将马停在在崔焕德旁边，手指绕了绕马缰，侧头看他，轻声询问：“不等云平了吗？”
　　崔焕德目视前方，罕谷已兵临城下，他没说话，只是戴上头盔，左手持缰，右手握刀，平静的回答：“也许回不来了，但眼下容不得我们多想。”
　　崔焕德话音刚落，就带着身后的骑兵御马而去。
　　两方交战，浴血厮杀，周围早已分不清落在脸上的是雪还是血，孙寅紧随其上，手持弯弓，利箭穿穹而过。
　　罕谷的箭也射杀着北境的士兵，但无一人退缩，人人为热血而战，为家国而战。
　　崔焕德一马当先早与罕谷的大将胡达鲁厮杀在一起，胡达鲁胡人血脉，鼻梁高耸，眉眼深邃，皮肤铜铁般金黄，一头胡辫随着动作飘荡在风雪中，像是张牙舞爪的蛇，藏北冬日冰封三尺。
　　这人护甲之下却只穿了件虎皮甲，他手里的双刀舞得虎虎生威，与崔焕德的白刃相碰，力道之大迸溅起零星的火花，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胡达鲁深邃的眼盯着崔焕德，他的汉话说的不标准，咬字却异常清晰，字里行间都透着不怀好意：“藏北山君，大魏皇帝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那俊朗的五官上眼眯似狐，凶悍悍呲出一口雪白的牙，崔焕德心一惊一个愣神，白刃砰地被胡达鲁挥开，远处破空声离耳边越来越近，崔焕德与胡达鲁战的胶着，连同空气也灼热起来，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利箭没入崔焕德的血肉之中倏然凉下去了。
　　胡达鲁的双刀顷刻而下，就在这时，一条鞭子卷上双刀，胡达鲁的力量被尽数卸去，胡达鲁抬头一看，那女子英姿飒爽，面若桃李，赫然是藏北的双姝，梨花血雨婵也格。
　　后面的孙寅也奔驰而来，胡达鲁深知错过了击杀崔焕德的最好机会，也不恋战，他向婵也格点了点头，扯着马缰，携着风雪退回藏北边界。

　　雍和二十四年，正月初六
　　明政殿
　　来福弓着腰快步走到殿前，向案前作揖，不抬头道：“圣人，驿丞大人藏北八百里急报。”
　　皇帝顿了顿手中的笔，头也未抬，“传。”
　　来福腰弓的更低，低低应下，退后几步走出大殿。
　　随允和看见来福从殿前走出，上前迎了几步，来福走到他面前，随允和将袖中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塞入来福的手中，只盼来福给句准话。
　　来福颠了颠手中的钱袋，果然在随允和的期待下开了口，他拿眼睨了眼大殿，悄声道：“进了大殿，北境的事只实话实说，不该说的一字也别多提。
　　来福顿了顿，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不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大人。”
　　话刚说完，来福就退到一旁，向随允和作了作礼。
　　随允和拱了拱手，快步进了大殿。
　　藏北侯府
　　瓷盏落地清脆，摔的四分五裂，茶水阴了一地。
　　“如今侯爷中箭昏迷，世子身死思无涯。北境群龙无首。驿丞大人让小差向夫人传话，还望夫人早做打算。”那小差抱了抱拳，转身走出前堂，正打算从后门悄悄出去，却被人叫住。
　　他微微转身，瞧见了崔晏月，他暗自惊叹，好一个芙蓉滟月。
　　果然是清水出芙蓉，云水潋滟月。只可惜不能行兵打仗。
　　崔晏月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只拢了拢衣袖，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小差向崔晏月抱拳行礼：“在下驿丞下属池域。”
　　崔晏月将怀中钱袋丢入他怀里，说到：“告诉随大人，今日藏北侯府落难，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难，于此大恩，我崔氏来日必报。”
　　池域颠了颠手中的钱袋，五指紧了紧，还是将钱袋揣进怀里了，他抱了抱拳，从来时的后门离去。
　　这时严澈冒了头，他将裘衣披在崔晏月的身上，语气低落：“郎君，夫人叫您回前堂，有要事相商。”
　　二人往回走，严澈问：“郎君为何给他那么多银子？”
　　崔晏月眯了眯眼，深深吸了口气，那人中衣的磨损和身上的药香好像还在眼前鼻尖，他对严澈说：“咱们的线断了，这时候肯送消息的，都该感谢，银子多使，才有更多人愿意给咱们送消息。
　　没等严澈回话，他已入了前堂。
　　侯夫人坐在高堂之上，神情肃穆。
　　她向崔晏月招了招手，崔晏月柔顺的跪在了她的脚边。
　　他的头靠在侯夫人的膝上，轻抚她手心中的茧。前堂只有母子二人，嫂嫂和小玉儿早已遣回后宅，前堂的门是关着的，可风拍在门上，如厉鬼咆哮。
　　堂里的地龙感受不到暖，他轻轻开口，尽量让声音平稳：“阿娘别担心，阿爹还活着，只是昏迷了，他们拿着阿兄的弯刀和玉佩也，崔晏月哽咽了一下，还是泄了气息，那眼泪从眼中流出滑入鬓间又浸湿了侯夫人的衣裙，声音含着哭调：“也不能证明，就是阿兄啊。”
　　“阿兄最精了，才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
　　侯夫人没说话，只是轻柔的抚着崔晏月的墨发，眼泪却一滴滴的顺着面颊没入崔晏月的发间。
　　她以为这个家有她和焕德，有他哥哥撑着，崔晏月永远不会接手北境，会居安思危，但能快乐的长大。
　　为了帝王猜忌，他们孤儿寡母留守京城，一家人聚少离多，不让崔晏月习武，杜绝了一门二将，可20年镇守边疆，他们换来了什么！
　　她不相信崔焕德能在罕谷手下受这么重的伤，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能和山君一较高下！
　　侯夫人手中的帕子越攥越紧，那丝帛尽数断成碎片，她深吸口气，擦干眼泪。
　　她跪坐在地，捧起崔晏月的脸，擦干崔晏月脸上的泪痕，眼神凌厉：“我们崔氏的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月奴，阿娘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侯夫人的额抵着崔晏月的，她眼紧闭了闭，又睁开，她从怀中掏出一枚芙蓉玉令，
　　”还记得我平时让你去的那些青楼和商铺吗？”
　　崔晏月点点头，接过玉令，扶着侯夫人站了起来。
　　侯夫人笑了笑，语气张扬自豪：“这是阿娘留给你的礼物，这是阿娘最大的依仗。你阿兄掌管藏北，你掌着南北通境的商线，就算我与你父亲魂归故里，狗皇帝也奈你兄弟二人不何！”
　　她眼神狠厉，彷佛又回到了藏北的战场上，是那漫天风雪中的唯二娇色。
　　崔晏月看着侯夫人，阿娘不应该居于这后宅之内，她应该有自己的天地，和父亲一同奔越在藏北的山林和平原之上，沐浴着那含着沙砾的北风。
　　他紧紧握了握手中的玉令，眼神平静，他说：“阿娘，回去吧。”
　　藏北的双姝不应该埋葬在权谋里，侯夫人眼神惊愕：“什么？”
　　崔晏月眼神坚毅又温柔，再一次道：“肖玉芙，回去吧，回到藏北去。”
　　是了，侯夫人崔肖氏，肖玉芙，华生细雪肖玉芙，梨花血雨婵也格，藏北双姝。
　　肖玉芙怔怔的看着崔晏月，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见了光，月奴掀开了那层布，忽略并不代表不存在，她想念藏北的马场，想吹一吹那凛冽的风。
　　崔晏月16岁了，高出了他阿娘一头，他拢着肖玉芙在自己怀里，少年的肩膀还是那么的瘦弱，可说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阿娘，去吧，父亲需要您，藏北需要您，我会护好嫂嫂和小玉儿，不出两年，我就带他们去找您。”
　　他的脆弱只在母亲的怀里显露了那么一瞬，在这个家需要他的时候又撑了起来。
　　门堂泄露出一丝光亮，正是崔珏那个小鬼头，他只露个脑袋给崔晏月和肖玉芙看，小脚一迈，打开了门，只见严澈和初容都站在门口，他们眼里含泪，却又温柔的笑了笑。
　　崔珏老老实实的行了礼，跑去给肖玉芙擦泪，他语气认真：“阿奶别哭，阿娘说阿奶应该做藏北的英雄，是女子的榜样，就算阿爹不在，我和阿叔也会保护阿娘和大家的，阿奶放心。”
　　肖玉芙看着初容，眼角又泛了红，她说：“大郎魂断身死，让你不足三十就守了寡，我们崔氏不兴那些东西，若再遇心仪之人可再行婚嫁。”
　　初容摇了摇头：“阿娘，我相信月奴说的，云平不会就这样没了。我等他回来。”
　　肖玉芙没再多说，只是握了握初容的手，神情郑重：“那月奴和玉儿便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