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夜晚来》良药甜口

5、阿满姐姐

　　正值寒冬。

　　朗夜镇的冬季一贯相同。它是融化在千灯街福禄客栈门前，孙婶婶家黑漆漆的大铜锅中，烘烤了一拨又一拨的黄澄澄软糯地瓜上的细碎雪花。它是在一墙之隔的沈大伯家灶台上，被包裹了翻炒至金黄的砂糖浆冷却凝固而成的糖衣，如今却被遗弃在街道旁仍然发散着微弱热气的板栗壳。它是镇子北边喜欢穿红色袄子的童花妹妹家的小狗阿欢，夏天里任凭口水滴答滴答，冬天里却再也不肯吐出来的红舌头。它还是阿娘不需要反复呼喊，只需踏进我闺房的暖阁，掀开一角就能让我迅速投降的温暖被窝。

　　缓慢下了一夜的雪，静默无声地覆盖了整座小镇。今日无风，天地之间只余留纯粹的白，毫无破绽，仿佛这世间从不存在秘密。

　　当我终于从榻上起身的时候，又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外面如往常一样安静，估摸着此时大家应该都集中在东边的院子里，为中午的吃食忙碌着。我从暖阁中出来，像往常一样，熏炉旁摆放着叶嘉姐姐一早就为我准备好的梳洗用具。待梳洗停当后，我拿过一直温在熏炉旁边尚且温热的牛乳，就着阿爹上一次从京中述职归来时带回来的话本，小口小口的啜饮着。

　　我向来贪睡得很，除却去学堂上学的日子，若非特殊情况，平日里用早膳的时间是从来见不到我的。阿爹阿娘主张我自由生长，但凡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只要是不出格，就绝不会对我横加干涉。

　　我刚刚将牛乳饮尽，听到外面有人在轻轻推门，便赶忙起身将房门打开，阿满姐姐伴着胡乱飞扬的雪花进到室内。我本想捎带着看看外面的情形，她却迅速回身关紧了门。她摆摆手，一边示意我站远一些，一边开口，

　　“你穿得这样少，往外面凑什么凑。我暖和一下，你再到近前来。”

　　我赶紧乖乖地退到熏炉附近，看着阿满姐姐将大氅摘下，抖落掉附着在表面的细碎雪花，然后将它挂置在房门旁边的衣架上。一系列动作完成后，阿满姐姐并不着急来找我，而是绕到熏炉的另一边，在我的对面烤火，大概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她才回到我的近前来，拉着我坐下。

　　“交出来吧。”刚一坐定，我就满脸堆笑地举起手。

　　阿满姐姐也笑，“交出什么来啊？”

　　“沈大伯家板栗上的焦糖味儿，我隔着八条街都能闻出来。”我说。

　　“你这个小狗鼻子总是灵得很。”阿满姐姐轻打了一下我的手心。然后起身去到门边，我这才看清，原来在她刚刚脱掉的大氅下还藏着一个食盒，“不许吃太多，一会就要用午膳了。你不好好吃饭，你阿娘又要教训我，说我过分宠溺你。”

　　我忙不迭诚恳地点点头。说来也奇怪，我并不是一个没生反骨的人，却不管阿满姐姐说什么，我都总是肯听。旁人都说阿满姐姐不怒自威，但这点我是全然没有体会的。阿满姐姐在我面前总是温柔得紧，我只消抬头看看她的脸，对！大概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所以就算她说胡话，我都会觉得十分正确。

　　阿满姐姐是我们这个小镇家家户户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她学问做得好，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还因为她在其他方面竟然也有不俗的造诣。我的马术和棋艺都经受过她的指点。但我总觉得她的言行举止过于男孩子气了一点，带我骑马摸鱼她都行，但化妆打扮就总是不行。她只年长我一岁，也该跟我一样喜欢花裙子的。可她终日里素面朝天，只在头顶挽一个简单的髻，衣服也是怎么素净怎么来。不过看在她几乎承包了我全部零食的份上，这些都不是问题。

　　这样受人喜欢的阿满姐姐却也最让人心疼。阿满姐姐是我们这个镇子上比较特殊的存在。她并不是自幼就从我们小镇里长起来的孩子，她来自桑植最北端的闻喜镇，她的父亲和兄长们都是先首和在位期间闻喜镇的守城将领。先首和驾崩之后，柴桑国发动奇袭，阿满姐姐的父亲和兄长们在那场战役中英勇殉国，只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三年前她的母亲也因病去世，临终前修书一封，希望居住在朗夜镇的玄参伯伯能够代为照料女儿。玄参伯伯一家便来求了我阿爹，将阿满姐姐接到了这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