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春》鹿子烟

3、第一幕：大火

　　燕鼎四十五年，冬至，汴京。

　　大夏的开国皇帝燕夏候，在被发丧二十七日后，今日出殡。谥号武，后称燕武帝。

　　汴京全城上下一片雪白，除了鳞次节比的屋顶上白茫茫的一片，百姓全都披麻戴孝，官员全都穿素服，戴乌纱帽。哭声此起彼伏，没有断绝。

　　出殡的仪仗已经从皇陵回来了。百姓正在等待从大夏门返回汴京城内。而在等待入城的队伍前列，文武百官正穿着丧服，排列整齐站在大夏门道旁，等待新皇回归。

　　“神主到！”随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童贯长喝一声，左右列队的文武百官纷纷下跪，五体投地，哀悼先帝。而在百官跪拜的前方，是正在行进的摆放着燕武帝的灵位和坐着手捧灵位的新皇的玉辇。

　　这位新皇年仅十岁有余。他面色惶恐，却在强撑镇定。尽管他的步辇四周有白色帷帐的遮挡，可每当有风吹过，帷帐四散，他便能看见外面的人群。尽管百姓们低垂着头，匍匐在地，可他总觉得人们在窥视自己，好像知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位置。那样充满怀疑猜忌的目光使他犯恶心。愈是这样想，他的心思便愈烦乱恐慌。每每有此想法，他便会望向扶持自己登上之位的刘童贯，以求心安。而每每这个时候，刘童贯仿佛有感应一般，会转过身向他微笑示意，仿佛在告诉他对发生过的事情不必耿耿于怀。他总能回想起，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刘童贯伏在他的耳畔，抓着他的手，让他透过暗格看着寝宫里的父王，用大人而非奴仆的口吻，告诉他：“看啊，看你的父王病怏怏的样子，却无人问津，只有这阴冷空荡的宫殿陪伴他。看啊，那是你的母亲，她手里拿着鄙人给她的毒药，她要毒害你的父王。等你的父王归天，这宫殿便是你的啦，二皇子，燕赤霞殿下。”

　　燕赤霞被刘童贯压制着，他的脸上只有透过暗格射出的灰暗的火光，那火光摇曳着，连同他的身体一起颤抖着。此时雷公发怒，劈出一道惊雷。也正是在那片耀眼的蓝光下，燕赤霞看见母亲高举的手，将毒药灌进父王的嘴里。她面色狰狞，日常里端庄的面孔此刻变得扭曲，犹如坠入地狱道的恶鬼，在燕赤霞的心中她不再是母亲的模样。他想要别过头去，可刘童贯却死死扼住他的喉咙，迫使他看着父王死去的过程。

　　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露出来，可他的害怕却不敢显露出来，比起愤怒，他更多的是恐惧。这份恐惧使他浑身颤抖。他有多想大声哭喊出来，却害怕母亲此刻的狰狞面目会转过来面对自己。于是他只能默默无声的，看着父亲因疼痛清醒过来。父亲起先是震怒，只见他愤怒地手指母亲，说要取她性命，大骂她不忠不孝，骂她是贱妇，要株连九族。可这样的谩骂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父亲很快就开始吐血，口齿不清，他的身体开始痉挛，举起来的手变得颤抖，逐渐失去力气，倒在了床上。燕赤霞清楚地记得，电闪雷鸣过后，父亲倒下时望向了自己，而他也眼睁睁看着父亲眼中的□□衰竭，直至消失不见。

　　而母亲竟然在这个时候，走上前去，亲吻了这个被自己毒害的丈夫，君王。

　　这样的场景使燕赤霞生理性的不适，他吐了，吐在了刘童贯的身上。嘴巴里残存的苦涩味道使他心悸，他脱力倒坐在了地上。时值秋冬，他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冰冷的地板透过布料，寒冷刺骨的感觉好像要进到骨子里去。

　　刘童贯冷冷看了下寝宫里死去的王，蹲下来，用那仍占满呕吐物的手抬起了燕赤霞的头，让他看向自己。他收起冷清的目光，变得和蔼，可话语里却透露出凌厉。

　　“这样你便是王了，殿下。”

　　“不，不，不要啊。我怎么可能是王？还有兄长呢？我不是太子啊！”

　　“啊，是卑职糊涂了。这不是还有太子吗？还是您有筹谋啊，除了陛下，还有太子呢。”刘童贯阴冷地笑了笑，站起来准备离开。

　　“不！你要做什么？你要对兄长做什么？杀了我的父王还不够吗？你要去哪里？别走！不要啊！你要对兄长做什么啊？我不要当这个皇帝啊！不要去害兄长啊！”燕赤霞没有顾忌地喊了出来，他意识到刘童贯下一步的动作要干什么了，他想要去阻止离开的刘童贯，可地下仿佛有一道禁锢，使他无法离开。见无法阻止，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念道：“来人啊，来人啊，御医，给父王医治啊。”

　　暗门被打开了，是母亲。

　　母亲是工部副部尚书嫡女，十七岁以刘贵人名号入宫后一直承蒙陛下恩惠，二十二岁被封为若云夫人，二十五岁诞育二皇子燕赤霞被封为淑云贵妃。如今离母亲入宫已有十八载春秋，燕赤霞已经记不得母亲上一次绽放笑颜是什么时候。此刻的她依然是冷冰冰的看向自己，没有展露舐犊之情的意思。哪怕她刚刚毒害了自己的丈夫，面对儿子的质疑，她也没有丝毫动摇，只是漠然告诉他：

　　“身为下一任君王，殿下需要有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如此不得体的举措，实在是不像话。快站起来。”

　　“可儿臣并不是啊，儿臣心中唯有父王这一位君王啊！更何况儿臣并非皇后娘娘所出，又如何即位啊？”

　　“不可有此想法，”淑云贵妃厉声道，“你会即位的，很快，就不会有人阻拦在你和皇位之间了。只要你听额娘的话，你将是我大夏，绝无异议的太子人选。”

　　母亲的话语冷漠而决绝，没有令人质疑的余地。

　　燕赤霞虽然站起来了，可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母亲的目光，更害怕余光扫到父亲失去生色的尸体。他将好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藏起来，害怕被母亲的缄默浇灭。他怔怔的被母亲送出父王寝宫。

　　“来人啊，快送二皇子回清华府。陛下要休息了。”清华府是未行冠礼的皇子们所居住的地方。母亲吩咐侍卫护送燕赤霞回府后，便回到了陛下的寝宫里，紧紧关上了那两扇刻着双龙戏珠的紫檀大门。

　　当时的燕赤霞不理解，为什么寝宫周围明明有仆人来往，却无人在父王嘶喊的时候前来问询情况；为什么父王明明已经被毒害，母亲却要谎称父王只是要就寝了；他更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不息背上株连九族的风险也要弑君，仅仅是为了让他当上皇帝吗？

　　当时的燕赤霞并没有想那么多，在离开寝宫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去告知太子燕君浩，他有危险，需要万分小心。他记得燕君浩今日在书斋有礼法课目，今日没有出宫回府，而是在清华府暂住一晚。想到此处，燕赤霞加快了脚步。本来是得行了冠礼才能在宫外有宅府，可是因燕君浩是长子，且即将行冠礼，陛下便允准燕君浩提前入住王府。尽管现在仍下着漫天大雨，他只穿了单薄中衣，他都不顾侍卫的劝阻，抛开油纸伞快步向清华府跑去。看到燕君浩幼年时居住过的屋子里灯火仍明亮着，他心底一颤。

　　自己如果告诉兄长有难，那他是否也要将母亲毒害父王一事悉数相告？如若不告诉，又如何让燕君浩相信他的话？燕君浩一直以来是一位仁厚的兄长，对待自己一直都很温柔。可母亲又如何呢？他也不能为了兄长而抛弃母亲啊。燕赤霞心里纠结着，脚步踌躇起来，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火熄灭了。

　　不，原本有星光的夜空也昏暗了下去。

　　看来不是灯火熄灭了，而是燕赤霞闭上了眼。

　　他被从后面打晕了，是那个侍卫。见燕赤霞朝着燕君浩的房间跑了过去，那个侍卫谨遵刘童贯的吩咐，打晕了燕赤霞，并将他带到了打着油纸伞，正站在不远处观察的刘童贯面前。

　　刘童贯叹了口气，“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气。”

　　“大人，您要如何吩咐卑职？”

　　“趁无人发觉的时候，将他带回自己屋子里，别让仆人进屋，就说是染了风寒，要静养。”

　　“是，卑职明白了。”

　　紧接着，那个侍卫抱着燕赤霞进了清华府，警惕着四周，确认无人后便从后院窗户翻进了燕赤霞的屋子，然后锁好了门窗，踩着屋内桌柜攀上屋梁，掀开了可供自己出入的几片瓦片，出了屋子，又将瓦片放回原地，顺着屋檐踩着前柱回到了地面。然后他便守在了燕赤霞的屋门口。

　　一阵脚步声惊扰了侍卫。

　　“什么人？”侍卫瞬间开始戒备，他一只手已经默默握住了腰后的配剑。

　　“有什么事吗？”一个小男孩揉擦着眼睛，从另一侧屋子的随墙门过来了。因为天黑，他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了声响。

　　“啊，是三皇子啊，并未有事发生，只是野猫从屋顶经过而已。请您回房吧。您的侍从一定也很担心。”侍卫见来者事三皇子，放下了戒备，敷衍了几句便赶走了三皇子。

　　小男孩也没多说什么，看了看屋顶就转身回去了。

　　男孩越过熟睡的侍从，从已经打开的小门缝里溜了进去，悄悄关上了门。

　　“墨泽啊，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吗？”燕君浩抬起了正在看书的头，微笑问道。

　　“大哥啊，没意思，只是野猫而已。”燕墨泽坐在床榻上，左右脚互相蹭着将布棉鞋脱了下来，匆匆爬进了被窝，“呀，鞋子上都沾上泥了，回头嬷嬷又要念叨了。”

　　“谁叫你这么好动呢，嬷嬷也早就习惯了吧。”燕君浩言笑晏晏，只见他放下书走过来，摆好了燕墨泽脱在地上歪歪扭扭的鞋子，接着习惯性的用被子裹好弟弟那凉在外面的脚丫。

　　“哥，书有那么好看吗？见你如此刻苦读书，到了深夜还不放松，不累吗？”燕墨泽拉住了哥哥的手。他十分喜欢哥哥的手，白皙修长，却十分有力，而且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燕君浩坐在床边，细想一番，然后回答说：“人人对辛苦的定义不同吧。更何况愚兄不过是读书写字，若论辛苦，又如何比得上在战场上为国奋战的兵卒，和在田中劳作耕耘粮食的农民呢？”

　　“好吧，”燕墨泽心有不满，嘴巴嘟囔起来，他还是觉得哥哥是最辛苦的。他看见哥哥的时候，哥哥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写字。父王对哥哥的期许很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太子，尽管如此，哥哥也没有在他们这些弟弟妹妹面前展露出辛苦或是高傲。总是既谦逊，又温和。

　　“睡不着吗？”

　　“嗯。”燕墨泽撒娇地躺在了哥哥的怀里。

　　“那给你唱首歌谣吧，这是愚兄在江南一带听到的歌谣。唱给你听好不好？”燕君浩回想了一下曲调，开始歌唱：

　　暖寒草木微光

　　蜉蝣向天延展

　　白日岁月静好

　　佳人已然入眠

　　遥遥星光璀璨

　　云霄漫入天地

　　百草淹没白雪

　　百花蓦然而生

　　幽若阑珊灯火

　　明则万里晴空

　　伊人笑然如嫣

　　挥袖梦回人间

　　霞光映照满天

　　万物悄然生长

　　你我相融于水

　　来日相望江湖

　　燕君浩的歌声犹如暖春的第一抹风，温润如玉。清亮而优美的歌声在屋内环绕，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浪漫的歌词让本就昏昏欲睡的燕墨泽充满想象，他想象着自己行了冠礼后，和哥哥一同策马在三月春风里，去看汴京外的大好江山，去经历在宫中无法想象的精彩故事。燕君浩也一同闭上了眼，慢声歌唱着，直至燕墨泽沉沉睡去。这悦耳的歌声穿过了墙壁，就连身处痛苦中的燕赤霞也隐约在梦中听到了。他虽然昏迷，却流下了眼泪。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兄长，要遭遇怎样的灾祸。

　　等燕赤霞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燕君浩已经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