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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食全酒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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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夏又来。
一辆绿皮公交车自佛山村站开往城里,逼仄的过道挤满了乘客。
带耳机唱歌的、背英语单词的、打电话的、手机外放追剧的,各种声音交织。
井苒像往常一样坐在倒数第一排右侧靠窗的座位,紧挨着她左手边瘫坐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短方脸,面色黧黑,哼哧哼哧喘粗气,圆鼓鼓的肚皮随着呼吸起伏,莫名有一丢丢国宝既视感。
与他一同上车的还有前面两排的中年男人。
这群人皮肤黝黑,手臂壮实,穿着款式一样的灰色工装衣裤,还在上衣口袋别了一枚金色徽章。
井苒刚才随意扫了眼,模糊看到上面写着XXXX模范。
这时,爱心座椅上的老大爷突然打开了收音机,晨间新闻广播瞬时间盖过其他噪音。
【今天早上七点十九分五十六秒,食全酒店发生大面积坍塌事故,目前,坍塌原因不明……】
话音刚落,天空直直地劈下一道亮白的闪电,一时间车厢内惊呼声此起彼伏。
井苒左侧的短方脸中年人似乎吓得不轻,抚摸圆滚肚腹的双手突然哆哆嗦嗦起来。
青山市夏季多阵雨天气,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随着一串轰隆声,豆大的水珠骤然砸下。
“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专挑要紧的时候变天,眼下可怎么救人,这不添乱嘛…”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随之附和了许多唏嘘声。
半个钟头后,公交车经停食全酒店对面的公交车站台。
工装中年人全部下了车,去向站台右后方的商业写字楼。
井苒也下了车,快步跑向站牌后的五金店避雨。
五金店还没开门,铝合金卷帘门上写着紧急联系用的电话号码。宽敞的楼檐下困了七八个人,短暂休整后,有的脱下外套,有的举起皮包,胡乱遮住头冲向雨中。
最后只剩下一左一右不着急上班的年轻男女。
男人一身漆黑西装,左臂弯挂的雨伞也是黑色的。雨伞约一米长,直杆,金色弯柄,防水布通黑,复古的样式在小巧易携带的折叠伞盛行的当今已经很少见到了。男人长相偏浓颜,肤色白皙,唇色若朱丹,不需要遮暇的皮肤和纯天然红唇着实让人艳羡…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井苒不经意间已经瞄了许多眼,“雨伞男”察觉到视线转过头。
墨眉微挑。
有事?
嚇,被抓了个正着!
井苒直愣愣与他对视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别过眼,自以为被抓现行后应对从容,殊不知须臾红透的耳根早把她出卖了。
余光瞄到那人突然大步走近,井苒做贼心虚地缩了缩手脚。
“雨伞男”递上馒头,见井苒只是慢慢睁大双眼迟迟不做反应,直接塞她手里。
这一幕落在拎着牛肉面赶来开店的五金店老板眼里,则是另一种解读—穿得人模人样的小伙子给喜欢的女孩子买早点只买了一个馒头,连瓶水都没有,人家怕噎得慌不想吃,他还不管不顾地硬塞!
啧啧,同为男人的五金店老板委实看不上眼,边拉卷帘门边嘀咕:“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连个肉包子都舍不得买…”
冤枉啊!
人家误以为她饿了,眼馋他手中的热馒头,这才好心施舍了一个…井苒本想解释却瞧着“雨伞男”像是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便没有多此一举。
“雨伞男”面无表情地瞥了眼腕表,随后单手撑开雨伞,大步横穿斑马线,旁若无人地走至食全酒店西侧。
他所站的前方,挖掘机起吊机正在开辟搜救通道,十多米外的东侧,消防员牵着搜救犬寻找其他幸存者。
天公作美放了晴,路人纷纷收起雨伞,“雨伞男”似乎没注意到,依旧撑着伞面朝坍塌,嘴巴一张一合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他身后的马路上忽然停靠了一辆复古黑色汽车,没熄火的发动机隆隆作响。
就在这时候,消防员搜救出一大一小两名被埋人员。医护人员先是摸了那大人的颈动脉,接着用医用手电照瞳孔,最终遗憾地摇了摇头。
“娘—”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另一个担架上传来。
井苒不忍再看,移开眼。
诶,人咧?她疑惑地四处张望。
不过转眼功夫,刚刚还念念有词的“雨伞男”已经不见了踪影。
………………
井苒在高中校友经营的小馆上班。
每天早上由她开门,今天到店时店门已经大开,李好正站在板凳上举着高粱穗扫把粘犄角旮旯的蜘蛛网,蜘蛛网以往都是由个头最高的夏夏负责。
向来坚持分工明确才能提高团队效率的人今天却屡屡破例,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被抢了工作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东边山头,火红圆球照常升起。然后两人一致看向突然违背员工守则的守则制定人,也就是李好。
李好装模作样叹了一声,“唉,英雄无用武之地。”
井苒打哈切的动作一顿,就在这时,一旁的夏夏抄起案板上牛肉扔给了李好,她见这情形默默挑了一个土豆递上。
手里的活还没收尾,又被二人安排了切肉丁、刮皮的新活儿,李好不由得来气,把扫把一丢,骂道:“干脆老子都干了得了!”
井苒一听,立马解围裙,拎包走人。昨晚睡梦中被通体焦黑的男人穷追不舍,一早起来哈切连连,现下正好回家补眠。
转头瞧见夏夏不与自己同仇敌忾,雄赳赳的气势顿时灭了一半。
只见夏夏一脸的苦大仇深,慢吞吞戴上包头巾,说道:“二十年房贷压身,潇洒不起来。”
“呃…那我先溜…”
话音未落,只见李好跳下木梯,一胳膊圈住井她瘦削的肩膀,颇有闲情逸致地讲起了往事,“十四岁那年夏天的放学路上,遇到一个小胖姑娘被同学欺负,哥哥我挺身而出救了她。之后怕那同学报复,我每天保护她上下学。你说,这么大的恩惠那胖姑娘是不是应该报一报了?”
井苒唇角一抽,“…”
话说人情债也是债…
小馆共有三明员工,话多的老板李好,话少的老板夏夏和员工井苒。
三人闲聊几句着手准备中晚两餐的食材。李好洗米,焖饭,夏夏清洗牛肉,切丁,拌料腌制。井苒洗菜,刮皮。李好忙完手头工作后加入蔬菜的切丝、切块。
十一点三十分,开门营业。
老干妈腌菜炒饭、青椒肉丝盖浇饭、土豆胡萝卜丝拌饭和西红柿鸡蛋汤作为今日菜单,由井苒写在了门外的小黑板上。
小馆空间不大,没地方堂吃,所以只接外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必备的煤气灶、抽油烟机、空调、冰柜外还有娱乐用的电视机,那是从夏夏父母老房子退下来的老式壁挂的TCL彩电,除了外观陈旧,功能基本没有损坏。
夏夏喜欢看美食纪录片,今天本该播放“时间的味道”的时间段被食全酒店搜救新闻占了。
【本台记者在食全酒店坍塌现场发现了感人至深的一幕,一位母亲以血肉之躯为孩子撑起一片安全堡垒,不幸去世。这位母亲名字叫陈翠翠,R市F县陈家村人,与六岁儿子一同来灵隐寺旅游,消防员发现陈翠翠时她处于跪趴着的姿势,孩子蜷缩在她肚腹下,没伤到一分一毫。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千钧一发之际,舍弃性命保护自己孩子安全,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周氏集团周连云救助基金委员会负责人宣布将全权负责陈翠翠儿子今后生活和学习……】
“刚装修一年就闹出人命,明诚这孙子要吃牢饭喽。”
说话的客人是五金店老板张利民。这人喜欢凑热闹管闲事,待人和善,疾恶如仇,贪图小便宜,却也不吝啬帮助有困难的邻居,熟人都称呼他五爷。
五爷是城里人,住在食全酒店后面的还建房小区,经营五金店三十多年,对周围的人和事了如指掌。
食全酒店属于青山市首富周连云第四子周宥城名下,由质监局旧楼改建而成,这事要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周宥城接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旅游公司,靠着突然猛增的青山灵隐寺观光团起死回生,寺庙文化日渐兴盛,周宥城意欲包揽游客吃喝住行这才买下质监局旧楼。质监局改建酒店可是大工程,但凡叫的上名字的装修公司都想啃这香饽饽,然而给出的方案没能让周宥城满意,因此闲置了一年。
直到三年前“香饽饽”突然落到了名不见经传的明诚建设公司手上。
五爷口中的明诚正是明诚建设公司的老板。
“五爷这话不对吧,难道您忘了大名鼎鼎的杨家建筑队了,杨家建筑队改建食全酒店这事可是上了电视的,如今出了事不应该由杨家建筑队负责吗?”
五爷身后身穿红色格子短裙的年轻女人扬声说道。
年轻女人名叫梁靓,她口中的杨家建筑队在青山市小有名气,尚且称不上大名鼎鼎,这事也要从五年前说起。
青山市有两座山,分别是位于东边的青山和西边的佛山,两地都是有名的贫困山区。
五年前,政府实施精准扶贫,仅有的名额给了青山脚下的灵隐寺和佛山山顶的三清道观,鼓励发展宗教文化吸引游客,从而带动一方经济。
灵隐寺主持按照政府指示不到一年完成脱贫目标,山上村民摇身一变成了个体户,靠着络绎不绝的香客过上了好日子,三清道观却没有立竿见影。
道观方丈买了几万棵橙树苗、桃树苗和枣树苗,聘请专业技术人员教授种植知识,与村民一起漫山遍野栽种。三年后果实累累,农户联系到了果汁罐头厂的订单,本是高兴事,然而山顶通往山脚下唯一的一条土路只允许单人步行,果汁罐头厂的大货车根本进不了山。多番商议下决定各种植户一起出钱修路,打听了好几处,劳工费比材料更贵让他们犯了难。
后来还是杨石头带领的农民兄弟建筑队免劳工费耗时三个月,从山顶修到山脚下,连上国道,为村民赖以生存的农产品打通了外销的道路。
佛山大丰收终于摘掉了贫困地区的帽子,市劳动局领导在工作会议上点名表扬了杨家建筑队的奉献精神,评选建筑班子为劳动模范团体。
美名传开,赚大钱的项目接踵而至,杨家建筑队最后选择了食全酒店的装修工程。
张五爷转头瞧见搭话的人,和善地笑了笑:“不错,杨家建筑队的确参与了装修工程,这事上了电视的,我记得当时劳动局局长就周氏集团提供农民工工作一事表示了高度赞许。但是,和周宥城签订承包合同的乙方是明诚,明诚这个人急功好利,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大工程,怎么可能分别人一杯羹?至于杨石头,他和那些农民工哥们只是明诚雇的临时工,一个劳力工,工程师怎么安排他怎么做,需要负啥责任?”
梁靓在明诚建设公司做前台,去年五爷因儿子婚房装修见过她几次,小姑娘性子单纯,做事规矩,不与明诚沆瀣一气。至于明诚这人,就应了无奸不商那句老话,装修费要的多活干得却不地道,没住多久墙皮长霉。施工不当却被明诚推脱是季节原因导致的返潮,不属于无偿返修范围,五爷见道理说不通于是找律师打官司,扯皮了许久最终也没得到满意的补偿,咽不下这口气,从那以后便结了仇。
“听说杨队长病了没钱交住院费正蹲守诚明办公室讨要工资,瞧瞧,你们老板都没钱发去年的工钱了,你还不赶紧辞职换家信誉好的公司上班去?”
梁靓一听忙不迭为老板叫屈,“才不是这么回事,那杨石头自愿用工钱入股,这还没满一年呢哪有分红?再说,他腆着大肚子操着大嗓门骂人的样子看着不像生病…”
“咦—”
梁靓身后的白领插话,“我怎么听说诚明建设最近资金周转困难,恐怕即便是到了期限也拿不出钱分红吧?”
五爷一听猝了一口,“活该!收了钱不老实干活,出了问题还不管,整天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这种人还能赚钱老天爷岂不是瞎了眼!”
闲话听到这里,李好脸已经拉得老长,嘴巴一撇,嗫嚅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有这个时间怎么不去帮忙救人?”
“他们不是专业的,去了反而添乱。”
井苒客观分析的话似乎不咋顺李好的气,他哼了声,磕了磕勺子上粘的饭粒,把锅从灶口移到案板上的隔热支架,剩下的交由井苒装盒。
李好,一个二十四岁沉迷染发的热血男人,自从去年加入青山市志愿者□□群,热血得以发挥。
群里人员众多,涉及各行各业,他几乎第一时间知道了食全酒店坍塌的消息。等不及群主组织便撸起袖子向里冲,然而却被消防员礼貌地拦住,拒绝他的原因和井苒所言如出一辙。
李好一腔热情有劲没处使,于是出现了早开店门打扫蜘蛛网那一幕。
井苒身手麻利地打包。
五爷一脸丈母娘看女婿的表情,这种明目张胆的喜欢其他常客已经不以为怪。
除了长得合眼缘外,温润的性格深得张利民的心。唯一美中不足—太瘦了,这个不足却非常符合当年轻男人的审美标准,也就无足挂齿了。
五爷又看了眼她身后忙碌的年轻男人,略思酌,提起早上那茬。
“当年我和我老婆处对象那会儿都是下馆子,从来不让她站在街边吃,男人追求你的时候舍不得花钱,结了婚肯定更不怎么样!找对象得知根知底,最好是大个两岁,这样才懂得心疼你、照顾你,只长得俊没用…”
一个馒头引发的催婚。
青山市地界小,保不准哪天五爷就遇到“雨伞男”,凑上前冷嘲热讽,人家平白无故遭受了不快,如果不客气地顶回来两人一激动再动起手来……
以免引发血案,井苒趁找零时赶紧做了澄清。
事情真相与张五爷脑补南辕北辙。
五爷回忆起早上那一幕,有些将信将疑…自认为至少有一点没有看错…把零钱塞进裤袋后挑明了问:
“那帅小伙没有追求你?”
“真没有。”
“这可就奇了怪了…”
夏夏扫了眼念叨着走远的张五爷,把刚做好的土豆胡萝卜丝拌饭放到井苒手边交由她打包,并说道:“甭理他。”接着忙去了。
心领神会他的好意,井苒低头笑了笑,不以为意。
断断续续忙到下午六点四十。平日里五点半基本能结束晚饭供应,今天事发紧急加一个小时班。最后一趟公交车只剩十分钟经停食全酒店站,井苒需得全程小跑。
食全酒店的搜救工作还在进行中,与早上不同,消防员、吊车、铲车、挖掘机、救护车都多了几倍,搜救进度大步提升。
候车人群中,有一个白发老头面朝东边青山方向虔诚地合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灵隐寺佛祖保佑…”
不一会儿,老头身旁的人们也纷纷合手祈福。
灵隐寺之于青山市人民堪称精神寄托。考学、事业、转运、姻缘、求子、甚至选地基建房屋,都要去灵隐寺烧香求个顺遂。香钱价格不等,少则几百多则上万,头香更甚,近五年来香客络绎不绝,收入可观。
反观佛山山顶的三清道观,整日不见信士,迫于无奈,小道士们依靠售卖自己种的瓜果蔬菜过活。明明衣食拮据,超度完亡灵却分文不取,沦落到早点只能吃白馒头连肉包都吃不起的境地。
井苒联想起早上那一幕,默默叹了一声,唉,可怜…
“佛山有一座三清道观,听说也挺灵验的。”
那白发老头听到这话猛地转过头,横眉竖目斥道:“胡闹!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那三清道观几年前还叫作城隍庙,千百年来供奉的武宁将军虽说也是神祗,可那是阎罗王手下的神,与黑白无常一同负责引渡死者的阴间使者,向来只管勾魂夺魄不问世事,我们求他做什么?年纪轻轻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多去灵隐寺添份香火钱听听佛理!”
上世纪八十年代,破壁残垣的城隍庙改头换面,原本供奉的武宁将军移入后殿,在此基础上陆续修建了财神殿、娘娘殿两座偏殿和一座大殿,大殿内请来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的神像,如今已经同一般道观无异。
大多数人却还是忌讳城隍庙这个前身,不愿去道观求福。
井苒见白发老头脸色难看实在抗拒,为道观拉客的念头只能作罢。
正依靠着广告灯牌闭目养神的黑衣男人循声看去,当目光从白色老头转到井苒身上时明显一怔,须臾忧聚眉峰,看起来他对这个“意外”不咋欢喜。
食全酒店坍塌作为青山市热点事件受到市民高度关注,各地方电视台每隔半个小时滚动播出新闻,连装饰用的车载电视机也得到允许播放搜救进度。
【截止下午六点,搜救出二十三人,其中轻伤十人,重伤五人,死亡两人,还有五十三人等待救援。相关部门已经着手调查事故原因,食全酒店总经理周宥城、明诚装修公司老板明诚等涉事人员已经被带去相关部门调查,我频道将跟踪后续报道。观众朋友们,接下来将转播中央新闻联播。】
哐—当—
爱心座椅上的乘客突然栽倒在地,这人正是刚才为食全酒店祈福的白发老头。
车上总共有八九个乘客,没人敢帮忙。只因去年开春发生过大学生送晕倒在街边的老太太去医院被讹两千块钱的事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再遇到同样的情况,局面可想而知。
事情总有例外,没见识过青山市版“农夫与蛇”的市民井小姐愣怔了一下跨步上前。
刚开始,井苒处于无从下手的状态,还好很快想起心肺复苏的步骤。摸不到脖颈脉搏和心脏的跳动,确定没有呼吸后迅速施救。按压了几下后突然想起漏了一步,急忙掰开患者嘴巴,查看是否有呕吐物。
果然抠出一些东西,顾不得擦手,粘稠发酸的味道引得她连连作呕。
另一边,公交司机陈师傅同样在忙活—路边停车,迅速拨打急救电话。
“有没有身份证之类的证件?”井苒边按压边问
陈师傅很快翻到皮夹,“有老年卡!”
“叫什么名字?”
“明懿德”
井苒急声唤:“明懿德,醒一醒,明懿德,听得见吗?”
很快完成三十次胸外按压,两次人工呼吸,同样的步骤循环五次后检查患者情况,然而还是没有恢复意识,此刻井苒却已经精疲力竭。
即便是这样也不敢停,她深知大脑一旦缺氧超过五分钟回天乏术。
救护车赶来时她已经汗流浃背,胳膊酸疼得连拉开包包拉链拿纸巾都做不到,旁边的女人细心地察觉到她的窘迫,递上两张湿纸巾。
井苒望着驶远的救护车长舒了一口气。
有呼吸了,刚才听到接手的医生这样说。有呼吸就意味着即便她这样既不是医护人员也没有心肺复苏实战经验的普通人可以救人性命…
第二次尝试,这次终于救回一条命,脸上却没有成功的喜悦,只因一件追悔莫及的往事忽然涌上心头。
去年春天奶奶突发脑溢血,井苒起夜时发现的状况,随即拨打急救电话,接线员听取她转述的生命体征后建议边心肺复苏边等待救护车。
然而井苒害怕得浑身发冷、发抖,像被无形的绳索束住了双手,什么都没做成。
经历刚才一事,她不由得后悔,如果当时能够冷静理智的遵从急救中心接线员的指导施救,是不是也能挽回奶奶的生命。
如果…她也就不会变得孤苦伶仃……
霓虹灯璀璨夺目,缭绕于车窗,却赶不走眶中浓郁的落寞。
一阵忙乱后,公交重新运行。
很快路程过半,车上只剩下一男一女。
陈师傅跑201专线半个月,常坐的乘客记住了多半,其中包括总乘坐早上第二班车的井苒。她面庞清癯,眉眼秀气,不像其他常客那样聒噪,属于公交司机喜欢的乘客类型。最后排那位男乘客虽然也沉静,但陈师傅却不喜欢,刚才人命关天时就他一动不动,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的行事委实冷漠无情。
“佛山站下,对吧?”陈师傅好声好语问井苒。
后者被往事困住思绪,敷衍地“嗯”了一声。
“好,那咱们中间的站点就不停了,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早点下班,都是为了你好。”
从后视镜瞥了眼最后排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有好几次意无意的眼神复杂地盯着人家女孩子…
暗自存了几分警惕,继续对井苒解释缘由:“没听说吗?咱们市那个总是夏天晚上作案的连环杀人凶手?从一零年开始到去年为止已经杀了五个女人。警察还没掌握犯人信息,更别说抓了。那凶手今年还没有作案,现在肯定寻找目标,跟踪踩点,然后等到落单时伺机下手,所以咱们中间的站点不停了,你今天回来的太晚了,最好早点回家。”
连环杀人凶手?
井苒揉胳膊的动作一顿,非常吃惊,显然是头一回听说。
“你放心,咱们公交车上安装了摄像头,管他是连环杀人凶手还是对你存坏心思的男人,都能拍得清楚楚,如果不想坐牢最好彻底断了念头!”
听语气颇有些警告的意思…他在警告谁?井苒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佛山站距离佛山村还有一段三道弯的柏油路,步行至少十五分钟,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晚风摇曳秸秆如同重重鬼影。
井苒站在路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自从去年秋分入职小馆以来,今天是第一次摸黑下班。
她像许多怕黑的人一样,面对寂静黑夜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发怵。
这时身侧越过一道浑身漆黑的高大身影,率先踏上那条幽深的回家路。见状,井苒犹如抓到救命稻草急切地追了上去。
男人腿长,步伐大,几步下去拉开了距离,井苒不好意思喊他等一等,快走才勉强跟得上。
砰—
男人突然停步,井苒条件反射地撞上他的后背,
“对—”
忙不迭退后,道歉的话音未落,只见“浑身漆黑的高大身影”转过身瞪着她怒斥了一声,
“滚!”
吼完似乎还不解气,直接挥起雨伞朝井苒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