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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食全酒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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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道观坐落于佛山山顶,分前院和后院。前院与一般道观无异,提供烧香和观光,后院小门常年紧闭,除了主持和监院,闲人免进。
后院目前有几个男人常驻,他们不束发盘髻不穿道袍,总是一身黑色西装,随身携带一把黑色直杆雨伞,前院道士称呼他们居士,浑身漆黑身形高大的“雨伞男”正是其中一位青年居士。
这些居士与道士不同,他们从不与村民打交道,即便像今天同乘一班车来回,也不会攀谈。
村民经常看见他穿小路下山,无论天气如何,脸色总是阴沉,行色匆匆忙得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整日果园劳作的村名搞不明白门可罗雀的道观有什么好忙的。
唯一与他说过话的邻居小姑娘成了这一片最了解他的人。
小姑娘说他姓严,本地没有的姓,又说他咬字清晰、普通话流利,综合判断是北方人。
小姑娘的奶奶则由白净的皮肤和高壮的个头看出他从小营养充足,不曾被父母吆喝顶着风吹日晒割猪草,猜测出生在富贵人家。
来自北方富贵人家…井苒不以为然:“感觉是本地人啊。”
路过的“雨伞男”恰巧听见三人的喁喁私语,惊得瞪大了眼,像是被揭露了天大的秘密。
井苒有依据怀疑这位严居士因厌恶她的碰触才抄起伞打人,据村里老人说,居士不比道士,修为不稳,道心不明,一旦被女人碰了身体,沾染世俗之气,则道心不坚,灵台蒙尘。
伞面最终从井苒肩侧砍下,他用行动警告—再碰他的身体可就要真打了。
显而易见,“武力”警告很成功。
严居士注意到她的手臂,“你怕什么?”
“我、我、我才没有!”
结结巴巴,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却还要负隅顽抗,“你不要冤枉人,有什么可怕的,我什么都不怕!”
越说越心虚,越心虚声音越大,严居士可不会被她吓唬住,冷静地反问:“不怕你手哆嗦什么?”
谎言被戳破后突然气急败坏,“你你你还好意思说!你不知道你刚才突然挥伞打人的样子有多吓人,我差一点就晕过去了。”
他听了有些诧异,“因为我?”
“不然咧?”理不直气也壮
严居士凝神反思了一下。站在她的角度,那声怒斥的确突然,挥伞的举动的确粗暴,吓到人家并不冤枉。
但是,至于抖成这样吗…
井苒以为糊弄过去了,善解人意地递上台阶,“既然心里愧疚,就让我牵你的手吧。”
闻言,他两条眉毛惊得直接竖了起来:“什么??”
佛山村民民风淳朴,率真热情,虽然早有领略,但像她这样惊世骇俗还是头一个。严居士被她彪悍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哈哈…”
井苒目不斜视地紧紧跟在他后面干笑了两声:“不逗你了,你没吓着我,我其实怕黑。你有没有发现黑夜里的玉米杆有点像、不像…阳间的东西?”
怕说曹操曹操就到,所以最后一句很小声很小声,表述得很隐晦。
不像阳间的东西?
严居士四处看去,反应过来后无言扶额。竟然相信一个普通村民无中生有的话,还傻里傻气地查看,如过被姓顾的知道怕是笑“死”。
一阵一阵的晚风吹打着肩膀,好像有人轻轻地拍。
井苒抱着双臂,挨了像一年那么长的一分钟还是听不到回应,事出无奈出言逼迫:“再不说话我可真要牵手了。”
“动手”的威胁果然有用,只听严居士开了金口,“不是阳间的东西你看不到的,别自己吓自己。”
“好好,我自己吓自己。”
井苒软声附和,就怕哪句话惹他不快又沉默是金。话说这人视力真好,竟能透过黑夜看到她发抖的手,井苒想到这里不禁汗颜。
她不自觉扣了扣手心,心一横,硬扯了个理由:“其实,女孩子都怕黑的。”
这话说完,井苒恨不得找个缝遁地去,为了给自己挽尊,竟不惜把天下所有女人都拖下水。
严居士闻言脚步一顿,瞥了她一眼,“怕黑为什么不天黑之前回家?”
听语气带着几分指责与压抑,这是在关心她的安危?可是,与他非亲非故,怎么可能…略想了想,不以为意。
“这不新闻上说在食全酒店救援的消防官兵忙到现在还没吃上饭,老板看到后特别心疼,决定做五十分爱心盒饭送去,重新去超市买菜买肉,所以今天就回来晚了。可我刚才看见食全酒店参与营救的消防员比早上多了两倍,怕是不够吃…”
有刚才的虎狼之词在前,自来熟的滔滔不绝已经不会让严居士感到吃惊。
“渤海路上三家饭馆还在营业。”
井苒:“啊!”
说得没错。距食全酒店五千米远的渤海路有一所普仁医院,医院对面有几家饭馆,晚上九点才打烊。
安静了几秒,她继续没话找话,“看了那张照片没有,就是食全酒店事故现场、妈妈保护孩子去世的那张,网游好多网友留言感动哭了…唉,好人不长命。”
好人?严居士显得有些意外,“陈翠翠做了什么好事?”
“有网友说她结婚没多久老公就发生意外导致高位截瘫,她一直不离不弃照顾,一个人种了二十亩地,还到处打零工,为了赚钱,六年前她还来青山市打过工,网友说她们老家离咱们这三千公里,得坐两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记者去做了采访,那几个老板都夸她是勤快能干的。”
井苒把从网上看到的留言娓娓道来,然而生动的举例没能触动严居士,只听他平静地说:“分内之事,应尽职责,不算是好人的功德。”
“照你这么说,为了保护孩子去世,孩子是她自己生的,也不算好人的功德了?”
这个问题似乎把严居士难住了,他径自陷入了沉思。
夜深人静,本想借聊天壮胆,没承想把气氛聊尴尬了…她想了想故作轻松地说:“你刚做居士没多久,不知道没什么的,我从小长在馒头房,到现在也不清楚怎样和面,多少面掺多少水、多少酵母和食用碱…”
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不知不觉并排行走,不知是严居士放慢了脚步,还是井苒走得更快了。
说着走到一处黑色高门前,正是井苒的家,她走上前贴着墙壁摸索了一阵。
随着“嗒”声,门梁上亮起一只灯泡,光芒自上而下,瞬间照亮井苒所站的门廊。
严居士看清她的样子,瞳孔一震。
井苒注意到他的表情,微一怔迅速跑向他。双手捂着眼睛不敢回头看,等了一会还是听不到动静,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严先生盯着贴上自己胸膛的瘦小女人,表情由震惊转为疑惑,
刚才发抖是因为怕黑,当下灯光明亮,却还是怕得厉害…
她到底怕什么?
“严先生?”
井苒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头。
背光处走来一个穿着粉色蕾丝边短袖和蓝色破洞牛仔短裤的纤瘦少女,正是井苒邻居家的家读初三的小姑娘,名叫井瑟。
井瑟推着自行车走近,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黑框眼镜,边擦汗边端详,忽然惊喜道:“真是严先生啊,好些日子没见着,还以为受不了我们这的夏天热病了呢…”
青山市夏季酷热,有火炉之称,北方人初次经历很难受的住,再加上严先生常年黑衣黑裤包裹严实,怕是比常人更容易中暑,眼下见他气色温润,总算放下心来。
偏头看到紧紧挽着自己手臂的井苒,连忙问怎么了,
后者一脸不自知:“什么怎么了?”
“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撞见鬼…”
“别乱说话!”
井瑟因为冷不丁被斥吓得愣住,一时间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严居士审视的目光并没受到影响,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看透。
井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扭过头去。
不远处土坡下画了许多白圈,没烧透的纸钱随风飘到四处…起初看到时不明所以,因为附近并没有坟头墓碑,还是邻居奶奶告诉,这里因飞机失事死过许多人。
去年这时候,四十三名乘客不幸遇难,他们面目全非的尸体从橙园摆到了土坡下,其中大多数被家人认领,但也有不满意航空公司赔偿条件任由遗体横尸殡仪馆。
尸身不能入土为安较枉死这件事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枉死的人有一个共同点—死的突然,对人世存有深深执念,往往困在意外发生的地方,久久不离去。
时间久了,怨念也能伤人。
果不其然,自那之后,村民偶尔闹病,吃药打针均不见效,阅历丰富的老人家断定枉死鬼闹闹的事,必须烧纸钱才能摆脱。
说来神奇,烧了纸钱没几天病人果真好转。
井苒想到这里,顺口说道:“这不马上到农历七月了,你奶奶嘱咐过要小心说话的。”
看起来搪塞过去了…
严居士敛起神色,终于挪动了目光。借着灯光打量了一眼自行车。
“外胎该换了。”
井瑟匆忙点了点头,“今天只补了内胎,老板有急事没来得及换,那个,我现在有点急事,下次聊严先生。”抱着肚子风一样冲向家中。
急事?
井苒伸长脖子追问:“出什么事了?”
只有啪嗒啪嗒疾驰的跑步声…
“人有三急。”
“?”她一时没听明白
这时,院墙内传来回答:“茅—厕—”
井苒:这都能看出来?!
闪烁夺目的崇拜眼神毫不掩饰地直直涌向严居士,后者别过眼掩嘴咳了一声:“不是我聪明,你是关心则乱。”
天呢!她明明只在心里想了想,他怎么就看出来??两只眼睛因吃惊睁得圆圆的,“你、你还会读心术?”
井苒两手连忙遮住眼睛,只敢露出一点点指缝,唯恐不为人知的秘密被瞧了去。
严居士:“…”
入夜后的佛山伸手不见五指,唯独山顶的三清道观还有零星灯火。
道观依山取势而筑,坐北朝南,前后两院总共修建了五重正殿和东西十座偏殿。氤氲灯光下、雾霭蒙蒙中,红墙泥瓦的中式古建筑层层递进,错落有致。
前院红色正门上方的漆有三个黑字—三清宫。
“阎王殿原来长这样…”
比起广为人知的灵隐寺,知晓三清观的年轻人凤毛麟角,初来乍到的新鬼赵雷军误以为跋山涉水后终于来到了阴曹地府,
看着眼前气派的二层楼宇,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老天爷真会捉弄人,活着的时候怎么努力都攒不上盖新房的钱,死了偏偏免费给住上了。”
赵雷军生活的赵家村有个约定成俗的做法,男孩子到了说亲年龄,家中父母大多提前准备好新房子。条件好的去城里买,条件不好的推倒老房子原地基盖二层小楼。新房子严实采光好,不怕刮风下雨,冬暖夏凉,所以赵雷军打小就盼着结婚娶媳妇。然而他的父亲残疾,母亲身患风湿病,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尚且达不到温饱,所以到结婚时也没能住上新房。
生来贫困,志却不穷,完成义务教育后辍学回家帮助父亲种地,务农两年,与同村无父无母的女孩结婚不久便南下电子厂打工去了。
辛苦五年,终于存了一笔钱准备回乡盖新房,然而造化弄人,四岁儿子查出了白血病…
前面领路的阴间使者听后没什么反应。
每年引渡千百亡灵,命途多舛的数不胜数,刚入职那会感同身受很容易,听得多了耐受力增强,变得越来越麻木,悲天悯人难再发生在阴间使者身上。
两人沿着正门外的鹅软石小径来到了后院小门,走长廊,过拱门,走长廊,过拱门,进入漆黑甬道里七拐八拐,最后拐到一个铁门前。
咚—咚—咚
惯例敲了三下,阴间使者自顾自抄起角落矮桌上的报纸。
几分钟过去还是没人应门,赵雷军等的百无聊赖,也拿报纸打发时间。
他眼睁睁看着手掌径直穿透报纸,以及报纸下的矮桌,掏了一手空气。
人死后魂魄脱离身体,如同青烟袅袅,有肩不能挑有手不能提,再也碰触不到人世的东西,赵雷军刚死两天,显然还没适应做鬼。
“周连云病入膏肓,总裁花落哪房?”赵雷军念了一遍标题。
报纸上所说的周连云与灵隐寺和金丝小枣齐名,青山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砖窑起家,至今位居首富三十余年,无人撼动。
周连云前后娶了两任老婆,光明正大养了两个小老婆,共生育十二个子女,如今九十四岁,每次生病住院,媒体臆断他病入膏肓,四房为争夺集团领导权各显本领。
“大房家的孩子死的死疯的疯,三房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嫁人了,四房儿子混娱乐圈的不参与管事,鹿死谁手不是显而易见的,你说是吧?”
有关周家的八卦,随便拉一个三岁小孩都能聊上几句,眼前这位阴间使者却头也不抬,专心看着自己的财经板。
外表看起来挺斯文,言行上却是一个没礼貌的,不知道本性如此还是哪里得罪了他。
早知如此,昨天就直接跟爱笑的那位阴间使者去了,好歹人家瞅着面善,说话也痛快,想必黄泉路上不会无聊,哪像这位使者,除了‘滚’‘赵雷军速速随我来’再没第三句话。
突然,一旁的阴间使者瞥了眼门口与所站的距离,默默退后了两步。
就在这时,铁门从内打开,一个圆润身影蹦蹦跳跳伸手要抱抱。
这人约莫一米四五,脸上戴着牛头图案的面具,那牛头通体发红,怒目圆睁,呲牙咧嘴的模样好不嚇人。
吓得赵雷军瑟缩不敢动,这正是此人戴牛头面具的目的。
当他看清不远处站的人,两条圆滚滚的小短胳膊僵在了原地,
“七爷,怎么是你…”
牛头使者年纪尚小,心性天真,失落的情绪完全不会藏着掖着。
“听宁爷说你因为爷爷住院请了两个下午的假,怎么有时间料理八爷的单子?”
牛头使者口中的七爷正是眼前这位这位引渡赵雷军的阴间使者。
“顺路。”七爷这样解释的。
“昨天也顺路啊怎么没见你管?”
“昨天休假自然是没带伞。”
“这才死了两天,还有足足五天时间嘞,只要七天内送达,八爷根本不会被问责,你多管闲事有什么目的?”
牛头使者咄咄逼人,七爷不气不恼,从容应对:“鬼魂四处游荡难免夜长梦多。”
牛头使者听到这里嗤笑一声,:“你扯这谎骗骗八爷那小跟班还行,刚死的鬼魂对普通的人根本做不了坏事,我看你是对八爷做了亏心事所以帮忙做事吧?”
七爷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拿出手机进入正题:“赵雷军,25岁,2019年7月23号凌晨一点死亡,死亡原因触电。”
牛头使者不知从哪里变出毛笔和一张纸,写写画画,然后递给阴间使者。
纸上有赵雷军的个人信息,以及一个潦草的‘收’字。
忙完正事,瞧着七爷收起伞后没直接走人,大手伸进口袋翻出一颗桃子味硬糖。牛头使者心领神会,主动搭话:“今天想聊什么?”
七爷剥开糖纸,走上前,“依你看,陈翠翠的罪过抵消了吗?”
牛头使者也不客气,微微掀开面具,让他喂入嘴巴,“怎么可能,日日鞭打之刑没跑了。”
“救人一命也不行?”
“没有她作恶在前,那男孩命中不会经历这一遭祸事。”
两人聊着,一旁的的赵雷军突然面色紧绷地退了几步,“你们说的那人做了什么恶?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你们被打?”
这铁门后怕不是挨打的地方!!他吓得又退了几步。
七爷依旧不搭理赵雷军,转头走人。
牛头使者见赵雷军越退越远,面具后的眉头不禁一皱,没一会儿,他忽然热情地笑着说:“那人叫陈翠翠,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偷了别人的,在我们这里,偷孩子和你偷厂里设备、电线这种小事可不一样…”说着朝他招招小手,
“来,具体怎么回事我们边走边聊…”
铁门大开,一条深不见底的羊肠小路若隐若现,左侧立有石碑,上面刻了三个血红色的大字—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