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殷墟》宇文沃野

4、第四章 船中古籍

　　阮禾继续说道：“三位目前所在的是三宝太监率下的马船福星号上，马船司职探查海情，福星号、飞鱼号刚刚奉命从占城出发五日，将沿路探访至旧港以南。完成任务少须半载，多须两三年，恐怕不能立即送各位少年归家。老朽有个提议，福星号上目前有个库房，存放近年来在海外各地寻获的器物、古玩及典籍万余件，如今急需人手将典籍抄写备份，拓写器物上的铭文。恰好三位少年都是读书之人，不如各位暂且在库房担抄写之职，官家为各位提供船上衣食，归港后即送各位回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谈话间李仓始终面色沧白，心想三年一次的会试无论如何是赶不上了，应试之路又遭挫折。不过听闻可誊抄船上典籍，自己嗜书如狂，如此也算是有书可读，将来回到大明也好再发奋图强求取功名。不等陈未和林发达说话，李仓便一口允诺。陈未和林发达刚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陈未想到自己虽被父母强迫读书，但从未把自己算做读书人，对经卷典籍也是一知半解。如今话说又要整日抄抄写写，那跟在家又有何差别。但阮禾有搭救之恩，且船上无处可去，无奈陈未也只好向林发达使了眼色，两人也满口答应。
　　“既然三位不推辞，那船上的文书费信先生就带大家去安顿一下，片刻后费先生带各位去库房看看。”阮禾语带笑意。
　　三人随费信下楼去了船舱内洗漱一番，各领了各自的旧衣和换洗的新衣，李仓不愿着船工的短装，取了费信闲置的长衫。船舱内杂乱不堪，三人不愿多呆，洗漱完毕便随费信回到艉楼二楼，被安顿在茶室对面住宿，住处狭小无光，但尚整洁干净。茶室隔壁便是船上的库房，库房大门开在里侧，是一个结实的雕花铜门，似乎价值不菲，放在海船上却也有些不伦不类。
　　费信打开门上的大铜锁，门内传来纸张发霉的气味。库房内光线同样晦暗，只有两扇对开的小窗对着过道。费信点起油灯，照出一间幽深的大房。一排排黄花梨木的长柜延展开来，柜子上钉着一些固定的架子，里面放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纸书、帛书。书架间的过道上是成堆的各种器物，古色古香，青铜器、金银器和漆器居多。
　　门中处有四张桌子，每张摆放了整齐的纸墨笔砚，像是私塾里的摆设。费信招呼大家坐下，林发达的神情有所变化，似乎对抄书突然有了兴致。
　　费信坐下说道：“三位，这就是我们福星号上的库房了，船上的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三宝太监和我们阮禾主事都是品位高尚之人，船队所到之处，除了探查各地海况水文、风土人情之外，也注重收集汉地流失海外的古玩器物和古籍。这些都是这几年在各处港埠收买来的宝物。”
　　李仓道：“读书人不认识多少宝物，倒是古来的圣贤之书却是无价之宝。”
　　费信应了一声，道：“船上各朝各代的圣人经卷倒也不少，不过最多的还是各种奇谭怪论的杂书。各位在誊抄的时候不可厚此薄彼。另外那些过道上的青铜器和金银器上的铭文也要拓写下来，汇集成书。”
　　李仓不再说话，林发达则对着陈未翻白眼，嚷嚷着费信要我们下船的时候给我们每人送上几大件金镯子。陈未想到自己最不乐意便是读那些之乎者也的长篇大论，刚好可以挑些杂书来消遣。
　　“这些典籍古物中有许多是无价之宝，归港后都是贡物，各位抄写的时候可千万小心。写好的成书，还要搬去飞鱼号上分置存放，以防万一。各位歇息两个时辰，傍晚便可始动手吧。”费信接着说道。
　　从此，三人每日在库房内誊抄至少五个时辰。李仓每日沉浸于古书之中，如鱼得水。昏黄的灯火之下，先前的白衣少年褪去了白衣仍然目光坚定、昂然端坐、气宇不凡。不到半月，陈未和林发达则倍感烦闷，加上两人抄写错漏百出，时常被费信斥责。两人逐渐心猿意马，拣了些有兴趣的典籍做做样子，林发达则成天在各朝的春宫图上流连忘返。阮禾见此情景也无可奈何，只能缩减了两人誊抄的时间，发配两人去做些船工的活计。
　　马船上人多房多，船上种有各地的名贵树种，船舱里和甲板上还驯养了一些动物，整个马船就像个海上移动的市镇。船上各色人等除了官员、兵士、船工之外，另外备有客房，接待沿路商客，行人之方便，马船也可收集风土人情，库房内的一些器物便是买自船上的商客。
　　陈未和林发达感到生活无趣，时常去船上各处游玩，不时还跑去飞鱼号上闲逛。到了深夜，船上宵禁，不让他们乱跑，两人逐渐开发了一个新的爱好——看星星。由于甲板上不让去，两人也只能在艉楼过道上的窗户上看星星，而且只能看到半侧的星空。有时李仓也会加入仰望星空的行列，不过李仓与两人看星星的方式有很大不同，陈未和林发达是躺着四仰八叉的看的，李仓即使看星星也是站的笔直的看的。林发达时常打趣站在窗口穿着长衫背着手的李仓，好像马上要念出“床前明月光”的句子，当然“床前明月光”这句诗也是林发达抄古籍的时候才学会的。
　　中秋之夜，林发达的鼾声惊天动地，库房里的却是另一种景象。油灯照耀之处，便是李仓的全世界，古书、甲骨、铭文拓片摆满了他的矮桌。
　　阮禾缓缓推开门，李仓抬起头，略感诧异，道：“主事大人？”
　　“船中沉寂，一只烛火独亮，果然是这位少年。你是不是叫李仓？”阮禾道。
　　“是的”
　　“我看你要把自己埋在这堆破书里了，你如此用功有何想法？”阮禾目光温和，说道。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些古籍许多内容不过是些寻常的儒家经卷，但细处却总有些差异，字体一勾一画却也非常不同，一朝一代都有各自的气象。古书铭文中实在是写满了兴衰荣辱之道。”李仓语带亢奋。
　　“不妨细说”
　　“就如这历朝历代的字体。自仓颉造字，取山川鸟兽之形以为文字，最开始时笔画繁多，往往不拘一格，传至东周，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文字已大大不同。至强秦崛起书同文，寻常人等也能学文知字，民智大开，这是秦所以强盛之道理。但万事往往矫枉过正，秦隶蚕头雁尾，相对于先秦字体已大大简化，其中最大的原由在于秦律严酷，大批犯人、奴隶、小史被驱使去抄书写字，隶书达到极简之时也是天怒人怨之日。”李仓滔滔不绝说道。
　　阮禾点了点头，道：“或许有些道理……看来少年对古文的确也些见解。老朽近来也对称先秦古字有所在意，少年今后可否先帮我拓印库房内的先秦器物的铭文。这些古物得之易，在船上放着朝不保夕，万一有个闪失……”
　　“好的”，李仓不知其中深意，却也不好推脱。
　　阮禾投以欣慰的目光，道别离开。
　　一日午后，抄了一上午的《竹书纪年》，陈未和林发达已是头晕目眩，准备午饭前去甲板上透透气，两人刚下艉楼，就听甲板下的船工一阵惊呼，看看海上，原来有一大群鱼正在船后相互追逐，这群鱼种类不一，有大有小，纷纷跃出水面，还引来咿咿呀呀的海鸟。只见鱼群前方有大约两三百只蓝色的剑鱼，后面跟着的是上千头黑海豚，最后是十来只巨大的灰鲸。陈未和林发达从没有看过这么大这么多鱼，下巴几乎要着地。那些剑鱼、海豚就在船的近处追逐，老船工说那是它们在合作追赶围捕跟船的小鱼，只是那些小鱼在海里太小看不见。突然林发达惊异的指着纷飞的鱼群中大声道：“那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