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瞻仕

6、朋友（三）

　　我在他身边坐下。
　　他说：“那天你看了我日记，还记得吗。”
　　“啊？是......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
　　我松了口气，但两手一直紧紧抓住床沿。
　　“那，老师，你生气了吗？”
　　“生气？不不不，”他终于微微笑了，“我只是在想，你肯定有很疑惑，尽管不敢问我。现在，我想告诉你那些.....”
　　他的笑脸消失了，神色渐渐忧郁，看着他这幅模样，我也说不出地难过。
　　“你......想听吗？”
　　“只要老师愿意告诉我。当然。”
　　“谢谢......”
　　静静等过一阵，他长舒一口气，对我说了很多。
　　“他们，是我的父母。有一天晚自习的时候，我还在看书，当时我已经高三，快考试了。突然我的班主任冲进来叫我出去，她把我带到办公室，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有种很不好预感。她沉默了片刻，告诉我，我的父母......出车祸了，还在医院......我从没有那么害怕过，从没有......”
　　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在看到泪水慢慢从他眼中滚下的时候，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呆在原地，连纸都是他自己去拿的。
　　“我疯了一样，真的快疯了一样。我跑去医院的时候，他们还没出来......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等了好久......好久，红灯灭了，戴口罩的人从里面走出来，我问医生：‘我爸妈怎么样了......’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叫人把他们推出来，两张病床，两张白布，我的父母......他们再也不会来接他们的儿子回家了。”
　　“再也不会......”
　　他紧闭上双眼，两个手攥成拳头，一起塞进嘴里，浅红的牙痕在两个拳头中央印得很深很深。眼泪顺着鼓起来的脸流下来，从拳头缝里面挤出去。
　　他慢慢把头低下去，强忍着没哭出声。
　　“老师。”
　　我叫了他一声，没应。
　　“老师！”
　　他缓缓抬头，愣愣看我。我头脑一热，凑近他张开双臂环抱住他，头轻轻放在他的右边肩上。
　　“老师，还有我呢，以后你回学校，放假了我去接你回家。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哭吧，哭吧老师......”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我是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他似乎愣住了，转而回过神的时候紧紧抱住我，哭出了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伤心。
　　“啊啊啊啊啊！”
　　那是我听过最刺人的哭声，我也跟着流泪，轻轻咬上他肩膀的衣服。要是当时我在他身边就好了，要是当时我也这么拥抱他就好了，要是我能早点遇见......
　　哭累了，他轻轻松开手，我也松了。再看他，很多道泪痕干了挂在脸上，眼睛红肿了一大圈，嗓子似乎也不舒服，一直在小声咳嗽。我去关窗，害怕冷风吹进来，让他更不舒服。
　　走到窗边的时候，我才发觉天已经全黑了。
　　“对了！”我才想起来一件大事，“老师，今天你生日，我还没有送我的礼物给你呢！”
　　“嗯？什么啊？”
　　他拿纸擦半干半湿的脖子，勉强笑了。
　　我心想那个还没准备好，但如果能转移话题，让他暂且忘掉那些不开心，也算很好了。
　　于是我眨眨眼，说：“老师不如猜猜？你觉得我准备的什么？”
　　“唔......是书吗？”
　　“老师啊，我怎么会准备那么无聊的东西呢！不对不对，再猜猜？”
　　“吃的？”
　　“也不是哦！”
　　“游戏机？”
　　“差远喽！”
　　我昂头，叉起腰，一副“你绝对想不到”的模样。
　　“那，那我实在想不出了......”他敲敲太阳穴，面露疑惑，笑说，“如果不是那些，是什么呢？”
　　“好吧，看样子老师也猜不出来了，我去拿来，你看看就知道啦！”
　　“嗯。”
　　我把那个东西装进准备好的礼盒里面，抱着它就往回冲。打开房门放下以后，他惊讶地绕着礼盒转圈：“这么大？”
　　那个一米多高的长方形礼盒着实有些大，但里面的东西肯定更让他吃惊。
　　我说：“老师，你拆开看看吧？”
　　“好。”
　　我看着他轻轻打开来，看到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蓦地一滞。
　　“这是！”
　　那是一把吉他，一把我亲手做的纯木吉他。
　　里面底部和吉他周围堆着蓝色海绵，免得磕坏它。他颤抖着手，将它轻轻捧着抱出来，眼睛一直盯着它。
　　浅黄的吉他面上整齐列着六根粗细不一的弦，把上的六个琴扭还是在吉他老师那儿选来的。在下面的板上，我用圆规先画了再割锯，中间的空洞就很圆。
　　“老师，”我说，“我以为可以在你生日这天时间做好它，但是时间有点紧，还差了上色，先给你看看，明儿我去看个好颜料把它好好上个色。”
　　“谢谢......真的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说完，抬头看我，犹豫了阵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可以不上色吗？”
　　“啊？为什么啊？”
　　他的眼神透出愉悦的感觉。他一直在抚摸琴面。
　　“它的本色就很好，我想让它一直这样，不被任何东西改变。”
　　我似乎理解到了他的意思，于是我说：“当然可以！只要老师你喜欢就好。”
　　“喜欢！”
　　他朝我重重点头，然后笑了，把吉他放好在床上，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泪水的凉意渗入我肩上的单衣，我心中一颤，也反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抱住他。
　　“谢谢......”
　　这两个字是今天我听得最多的了。
　　这样持续一阵后，他松开我起身走到床边站住，轻轻推开窗，目光投到那黑乌乌的天空，沙哑的声音传到我这儿来。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夜晚，有风......”
　　我看了看床上的吉他，又看了看他沉郁的脸，说：“老师，早点睡了吧？明儿......我们唱歌，我们弹吉他！”
　　他愣愣转过身望着我，良久脸上才慢慢绽开笑容。
　　“好。”

　　第二天的阳光很温暖，我尽情享受着被褥和枕头在我呼吸中起伏的柔软。昨晚和他聊了那么久的天，今早起不来，硬是磨蹭到了十点多才悠悠起床。
　　父母同往常一样很早就去工作了，我洗漱完一个人走到餐厅，桌上放着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牛奶，我过去坐下，拿起牛奶的时候还是温热的。不消说，这又是老师准备好的。
　　吃完以后，我就满屋子找他。
　　“老师？老师？”
　　人没见影子，我就想会不会早餐是我妈妈准备的，他还没起来？
　　我在他房门前站住脚，眼神瞥见搁在门右边的铁架子上的绿萝，它长势很好，满篮幽绿，枝叶蔓延到了门把附近。
　　轻轻扣响房门后，没人应答，我就拨开绿叶，转动把手，推开一个小缝儿，往里面瞧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当我一把推开门的时候，再看也是那样：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桌上的东西不见了，我跑过去拉开衣柜门，里面的衣服没有剩下一件儿，顶上的褐色皮箱也找不着了。
　　看到这些，我心中只浮现出一个怎么也不愿相信的念头。他走了。他走了？
　　怎么可能......我木木地环视这个他曾经待过的小屋，慢慢坐到床上，左手陷到枕头里面去，有纸张的触感，于是我掀开枕头，两个浅黄的信封就出现在我眼前。
　　面上一个写着致叔叔阿姨，另一个写的是致阿染。
　　我已经猜到了大概，但还是不死心地扯开给我的信封，三张折好的信纸在我手里展开后，第一行字就是：阿染，我走了。
　　“吉他我很喜欢，原谅我带走它......这一年我很开心......你会成为很优秀的孩子，我一直为你骄傲......也许是很突然，几天前发生了大事......我要回去一趟......阿染，你知道为什么昨晚我会对你说那些我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吗，因为......你也是这一年里我唯一的朋友。原谅我的不辞而别，阿染。”
　　手里的三张纸滑到地上，我用手蒙上双眼，心里的苦涩再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他走了，我唯一的朋友，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感谢支持，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