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在侧》倦北

47、游尸

　　时近下午，夕阳软软地搭在阳台上，像陈年旧袄里头絮着的棉花。

　　游尸听他说会帮自己，一双漆黑不见瞳仁的眼珠子渐渐变得清明，脸色也稍微好看了一点。

　　“还记得其它信息吗？”桑珩问她。

　　游尸摇头。

　　“神志还是没有完全恢复。”他有些遗憾地说，“没关系，我看你身上的布料是夏布，薄如宣纸，细嫩轻软，十分名贵且稀少，再看长相身形，原身大概是隗市那边的富户。”

　　夏布是很古老的一种织布，千年前就有，且只在少数几个地方有。

　　桑珩看她尸身朽坏程度，判断大概死了百年左右，综合起来一看，应该是可以查到点什么的。

　　刚好这会儿斩星辰和时安回来。

　　“时安，你去下面帮我查一下一九三零年前后隗市富户可有女儿失踪，顺便查下那周围姓周的，查到回来告诉我。”桑珩交代。

　　“是她？”斩星辰问。

　　“嗯。”

　　时安乖顺点头，“我这就去。”

　　“不用这么麻烦。”斩星辰还待说话，结果时安速度太快，还没等他说完就走了。

　　“让沧吾用死气帮她淬体，恢复神志很快的。”他说。

　　桑珩恍然大悟，“是了，可以直接帮她恢复神志，真是乱昏了头。”说完他看向沧吾，问他，“阿沧，可以吗？”

　　沧吾这会儿坐在桌子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素白茶杯，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自打桑珩明确说要帮这游尸找人，他的状态就变得有点怪怪的，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就是不上心。

　　“阿沧，可以吗？”桑珩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

　　“不可以。”沧吾丢下茶杯，径直上了三楼。

　　桑珩看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什么意思？”斩星辰不解。

　　桑珩摇头，转去阳台躺椅上坐了下来。

　　他看懂沧吾的意思了，他是把这件事与当初自己的离开划在了一起，在他看来，自己离开千年之久是没有上心找他，如果上了心两人不会分开这么久。

　　现下，自己想借着帮忙找人的事弥补，那他又凭什么要帮忙。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目光幽幽地看向深远夜空中挂着的那轮小小的月亮，它比墟川小了许多也暗了许多，却也高远空旷了许多。这是自由，是他欠沧吾的。

　　斩星辰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桑珩看了眼，是了，他也欠斩星辰的。

　　“你想怎么办？”斩星辰问。

　　桑珩知道他问的不是游尸的事。

　　“我不知道，”桑珩抬头，“你呢？你不怨我吗？”

　　斩星辰在他旁边坐下，“怨过，后来原谅了。”

　　原谅的特别草率和轻易，桑珩知道。

　　“我一直特别后悔，后悔狂妄自大，自以为自己能抗下，”桑珩说，“如果当年我们三个一起去面对那个事，结果也未必就是坏的。”

　　“嗯。”

　　“我知道这道坎一直横在我跟他之间，我不敢提，他不愿提，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斩星辰把横亘在胸口的气使劲咽下去，说：“所以你一味的迁就他宠着他，寄希望于用时间填平这个坎？”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毕竟这不是一百年两百年，而是一千年。什么样的感情能跟一千年的自由相比？”

　　听到这话，斩星辰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原来他什么都懂，也都放在了心上，这就够了。

　　“你知道吗？我这会儿看见那具游尸就想会想到阿沧......”

　　斩星辰起身，在桑珩脸上揉了一把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来。”

　　说完他就走了。

　　桑珩兀自发呆，好半晌才起身回到游尸身边，运功帮她细细修补身上的伤口。

　　她多半是从香大地底爬出来的，那个万尸坑他仔细看过，里头的尸骨死相各异，有的张着嘴像是在呼救；有的曲腿拱腰像是在蠕动；还有的双手前扒像是想冲出尸群......

　　总之看得出是些活着就被埋下去的人，所以才会积累那么多的怨气。

　　而她活着的时候多半是富家千金，也不知得有多深的执念，才能吃尽苦头修成游尸。

　　“后悔吗？”他小声问她，为了找一具尸骨变成不死不灭的怪物。

　　游尸没有回他。

　　桑珩等时安一直等到了天亮，待他回来时沧吾与斩星辰刚好从三楼下来。

　　几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才让时安说说调查到的东西。

　　“我查阅了隗市的地志，找到一个名叫荣尕的县城，它是夏布的发源地。一九三八年前后，荣尕当地的首富傅家走失幺女傅云珠。当时有传是被山匪掳走杀害了，也有传言说是南下寻未婚夫死在了半道上。”

　　“她未婚夫叫什么名字？”

　　“周赫卿。”

　　这个名字一出口，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游尸突然有了反应。

　　只见她双目赤红，颈侧暴起狰狞扭曲的血色纹路，那纹路蜿蜒向上，几乎覆盖了半张脸。

　　沧吾脸色一沉，抬掌按在其百会穴，生生将她压制下去。

　　“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桑珩忙问她。

　　她仍旧不说不动。

　　桑珩终于放弃从她这边入手，说：“就按周赫卿的名字来找吧，你有查到关于他的什么信息吗？”

　　“有的，周家是当地的书香世家，周赫卿本人更是很小就考取了进士。生死簿上有记载其卒于己卯年正月初七，却没记载尸骨葬于何处，甚至魂魄都没有归于地府。”

　　这绝对是不正常的，尸骨魂魄全部消失的情况不可能出现在那个时候，除非这周赫卿是什么大凶之物，被人挫骨扬灰，连魂魄都毁了。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的魂魄和尸骨被困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以至于生死簿都无法记录到。

　　“单靠这些信息还远远不够。”桑珩说。

　　“既然阴间查不到，那就查查阳间。”斩星辰说。

　　“对。”时安说，“百年前香市的市政管理还算完善，说不定外来人口都有登记，晚点我托人弄个出入证，我们去市图书馆看看，那里有档案馆。”

　　“好。”

　　说到此处，整件事似乎都陷入了瓶颈。

　　沧吾率先起身回了三楼，桑珩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在他关门前，桑珩堪堪抵住房门说：“阿沧，我们谈谈。”

　　“谈什么？”

　　“谈我不在墟川的那一千年。”

　　沧吾显然不想谈，还未听他把话说完便要关门。

　　桑珩伸手去拦，被门缝夹个正着。

　　“嘶。”

　　门又应声猛地打开，倒叫桑珩趁机挤了进去。

　　沧吾冷脸，不悦地甩上房门，径直去了沙发上坐下。

　　桑珩踟蹰不定，斟酌着怎么开口。良久他才说：“你知道的，不管我是最初的桑行还是后来的桑珩亦或是恢复记忆的神荼，我都无一例外钟情于你。”

　　他还是很卑鄙地想用感情去填补那道坎。

　　沧吾没说话，但眉间神色显然有松动。

　　“我不该托大封印墟川，但你要知道，如果我能预先知道这些，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那个决定。”

　　听到这句，沧吾神色冷凝，厉声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斩星辰不该信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珩有些头疼。

　　“那你什么意思！”沧吾大吼。

　　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桑珩第一次见到他发火，就连发现自己是神荼那天，他都没发这么大的火。

　　此时的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伤口流血不止，禁止任何人接近。

　　桑珩的目光缓缓收束成针，锋利地刺向他，“沧吾，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永远不要嘲我吼。”

　　这是他从葬鬼地将他带回去的那天说过的话，他讨厌别人吼他，沧吾记的很牢，从没犯过。

　　这一刻，沧吾的眼神瑟缩了一下，仿佛又回到被他捡到带回家的那天。

　　他怎么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鬼帝，自己生于幽冥污秽之地，学会点浮于表面的慈悲，就妄想拉他下神坛。

　　他如自己所愿下来了，还抽了神骨护他，不就是消失千年才出现么，有什么大不了。沧吾对自己说，这段日子他总这样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要总揪着不放。

　　可现在这是做什么呢？

　　沧吾垂眸，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不想再接触桑珩的目光。

　　可桑珩却一步步逼近他，抵着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问：“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沧吾张了张嘴，没出声。

　　桑珩捏紧了手指，“说话。”

　　沧吾沉默半晌，轻声问：“您是在意我的吗？千年前。”

　　桑珩歪头，眉峰微促，好像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听见这样的问题。

　　是了，当年是沧吾笨拙的先示好，也是他费尽心思勾他就范。

　　“如果你觉得我不爱你，那我对你算什么呢？”他盯着他的眼睛问。

　　“妥协？迁就？”沧吾问，当年他缠人缠得太紧。

　　说完这话，沧吾又将眼睛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将他漆黑的眼珠盖住，也盖住了他的情绪。

　　“看着我，”桑珩低头，目光逼视着他，“你猜当年我为什么要将你带回家，又为什么要替你隐瞒傀火？”

　　沧吾摇头。

　　桑珩叹息出声，“是因为贪图你的美色啊。”

　　沧吾的眼睛倏然亮了，就像点燃了一把火。

　　桑珩在他唇上啄吻几下，说：“如果没有我的纵容，你觉得自己真能上得了我的床。我钟情于你，千年前是这样，千年后也是这样。”

　　沧吾狠狠点头。

　　“开心了么？”

　　“开心了。”沧吾说，“我这就去帮那游尸恢复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