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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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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震城离开时,凤菱又是抹着眼泪走的。
南晔从来不知道女孩子身体里会存着这么多眼泪,随时随地都能放开了哭一回。
“又被感动了?”
凤菱抽抽搭搭地摇头。
纵然这对师徒的情谊的确让人感动、纵然十数万年的分离足够让人唏嘘,即使怀西的至真至诚让她感怀、羽厉上神的端肃守礼也让她敬服,但……她会哭,实在不全是因为感动。
而是临走时怀西的那个拥抱——
抱得太紧了,勒得她两侧肋骨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且她从没遇到过这么一根筋的姑娘!也从没见过比羽厉上神还刻板的神仙,叫她感动之余,又深深地无语。
明明彼此有情,却一个被礼法教条硬生生束缚着,不敢越雷池半步;另一个更可笑,因为心上人的一句话,就当真不敢踏出妖界半步,不敢去见一眼日思夜想的人。
活生生苦熬了这许多年,可赞可叹又可笑!
缓和好自己的心情后,凤菱才问:“羽厉上神当真会辞去司律上神一职?没有两全之法?若两个人在一起,须得另一个人抛却所有,那这未免也太过遗憾了。将来若有个争吵拌嘴,难免不会忆起自己的牺牲,心生不满怨怼吧?”
南晔不禁莞尔,“你想得倒周全。”
凤菱一晒,悻悻然摸鼻尖:“白间哥哥的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怀西会卸任震城城主。”
“什么?”
南晔幽邃的黑眸辨不出喜怒,声音平淡无波。“各界祥和只是表象,否则也不必由我们几人震慑着。司律上神和妖界城主都是要职,对两界都至关重要。即便我放心怀西,她也绝不愿为一己之私将心爱之人置于妖界诸人眼前,任人审视戒备。”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倾心、再幸福不过的相伴,偏要夹杂如此多的世俗纷扰……”
凤菱只觉天意造化弄人,心里无端地漫起一阵伤怀,缓了会儿才又问:“那他们能去哪里?会不会被两界不容?”
“你怎么如此容易为别人的事伤怀!”瞧见她忧愁万分的模样,南晔黑眸中沉郁的幽光倏忽散去,微勾了唇角轻道:“他们一个曾是司职律法的上神,一个是执掌一城的妖君,即便没了那些世俗的名头,那一身的修为可不是唬人的。且昔日的同僚和故交遍地,谁不给几分薄面,这偌大世间还不是来去自如?”
“也对哦!”凤菱抚掌笑起来,“这样说来,无官一身轻也不错嘛!两人相携游历,该是怎样的惬意浪漫呢!”
她一贯是个无大志向的,平素最大的愿想就是能得遇一良人,共游世间大好山河。
“原来你喜欢这样。”
“呃?”
南晔神色郑重地思索起来。“一时间完全卸任不大可能,但假以时日,似乎也不难办到——”
凤菱忽地福至心灵,明白他所言为何,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若服下忘情前,他这样郑重地为彼此的往后思量,甚至愿意舍弃执掌一界的权势随她闲游,她应该会感动到大哭一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吧?
可是——太晚了。
她已绝了情念,除却淡淡的遗憾外,再拎不出一丝感动和爱意了。
凤菱吸吸鼻子,从他脸上移开视线,立刻就被远处的海吸引了视线。
坎城?
“我们不去艮城?”
南晔被打断思绪,闻言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之所及的尽头处隐隐可见一汪辽阔的海。碧蓝的海水与天际接壤,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广袤而神秘,让人的心不自觉地跟着悠远。
一种仅在少年时期才有过的冲动和激荡涌上心头,让他心中滚起无数热浪,迫不及待地想和身旁的姑娘一起,踏遍世间更多旖旎的风景,共赏岁岁年年的朝暮。
就如此时这般,她赏景,他赏人。
似是不忍打破这一刻静谧的美景,两人都沉默下来,直至脚踩在海边沙滩上,南晔才再次开口。
“椿禾娶过一位凡人为妻,渡过了十几年的美好时光……”
凤菱最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这些先前就让她好奇万分的人和事,赶忙乖乖站好,一双美眸盈盈望着南晔。
南晔眸中染起星星点点的笑意,抬手轻按了下她头顶的发旋儿,才重又开口。
“在妖界,为了争夺领地和修为,纷争和杀戮都是常态,死伤也在所难免。后来他的一双儿女死于一次仇家的追杀,那个凡人姑娘心伤难愈,遂断了情爱坠轮回去了。而梁欢颜,就是那个姑娘。”
闻听此言,凤菱丝毫不觉意外。
如此就能解释得通,为何椿禾城主会刚巧救了梁欢颜;为何梁欢颜见他一面就再难忘却、会历尽千辛万苦跑来妖界,甘受魂魄消散的蚀骨之痛也不放弃。
若无前世情根深种,哪会辗转轮回都无法剥尽情缘?
“所以椿禾城主才会既割舍不下旧情,又被昔日伤痛羁绊裹足不前?可是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啊!前段时日我瞧着梁姑娘就不大好了,这才自作主张给她渡了百年修为,还因此被您老人家嘲讽了两句呢……”
说起此事,凤菱不由得又想起梁欢颜。
那个将死的姑娘坐在草棚里,提起心上之人,黯淡的眸子就升起星光点点,豪无生气的面庞都连带着有了几分色彩。
她说:“……只一眼,我的心就沦陷了!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冥冥中有根线钻进心底,再也拔不出了。”
她说:“这无尽的绝望、苦痛,终于都要结束了。活着放不下的东西,死了也就能搁下了,不必再牵绊、无需再挣扎,挺好的……”
那时凤菱不懂她的爱有多沉重,后来懂了,也放下了。
比起梁欢颜,她是幸运的——至少能选择。
哪怕是丢脸的退缩,是靠药物来逃避遗忘,但总归结果是好的,能忘却那些伤恸。
但这世上大多数的姑娘,是无法抉择的。
凤菱不自觉地失神,眸中熠熠光亮一点点黯淡,南晔敏锐地察觉,静静地凝视着她。
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面皮发热,凤菱微侧了身,尾指勾着耳畔碎发缠到耳后,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是说过,想帮他们求一个圆满吗?”
南晔移开视线,“那也要我能办到。”
或许,更准确的说是愿意办到。
这点子儿女情长的怨怼离愁,是无法感动到他的,说是凉薄也好,无情也罢。
有前因才有今日的果,有什么好执迷的?
季萝不舍仙界繁华,主动放手才铸就了今日的分离;椿禾的无能使得妻离子亡、梁欢颜无法承受丧子之痛选择独自逃离,才造成了今日的无法成双;羽厉的懦弱逃避、怀西的胆怯自卑……宓婆无底线的放纵溺爱……段若的执迷不悟……他本都不怜!
但季萝的话很有道理,如今他心中有了牵绊,想求一个圆满,就当真会动了一丝恻隐,会怜悯一些生离死别。
至少,不想让身边这个姑娘再觉妖界无情凉薄。
凤菱被夕阳的霞光晃得看不真切,手搭在眉心仔细打量,见急匆匆从海面走出的的确是玄一城主后,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半边身子隐在南晔身后。
因女儿放纵无端,便将他剥除记忆放逐,往大了说要赞一句大公无私,论情确是太显冷漠了,她不大愿意同无情的人接触。
若是自己犯了错,阿爹一定会先拼了命地在外护着她,回家后才祭出藤条来抽她。
礼法教条不可费,但亲情总会暖人心的。
多日未见,玄一城主瞧着还是那般精神矍铄的样子,喜气盈盈地带着嫡长子下拜。
“尊上驾临,臣下有失远迎,还望勿怪!”
南晔淡淡地应了声,目光却是落在悠远无际的海面上。“颜信在魔、妖两界边缘寻了一处无主的海泽,地域不大,不属任何一界。”
玄一的笑一点点僵住,辨不出喜怒。
他身后半步外的长子却是明显的神色一松,喜悦跳上眉梢。
许久没听到回应,南晔才一点点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老者身上,终是不忍地缓和了眉目,声音也温和许多。
“你初初从一众角逐者中博得头筹,拜任坎城城主时,还是个风头正盛的少年郎。我当初看中的不单是你的修为能力,更是那份少年的炙热和信念,也正因如此——你当初自作主张,私自救走魔族罪俘有孕的家眷一事,我才暗中压下,全了你这一份良善。”
魔族罪俘家眷?!
凤菱陡地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当初魔神带领魔界与各界为敌,处处生灵涂炭,纵是爱端里子面子一向以宽宥自居的神仙们,都无法忍受魔族的逆行,挑拣一番选出些最恶行昭著的魔王们,阖家问斩。
既平息了各界受害者的怒火,又不失宽宥慈善的名头。
而这位看起来慈和的老者,竟敢私自救走那些魔王的家眷?还偷偷瞒过各界,庇佑了十二万年?这是怎样的胆大妄为,又是多么沉重的情分啊!
“你空担十二万年的薄情寡义之名,劳心费力地掩藏此事,拼却大半修为掩藏他们的血脉,累得自己韶华易逝、须发花白,也是咎由自取,我本不愿怜你助你。但——”
南晔顿了顿,不着痕迹地侧眸看了眼身旁小姑娘。
“我知你那亡妻乃魔族,又是因分娩才丧命,你会动恻隐之心也是常情。但你如今年岁已大,那些长成的孩子们也早已非你能牵制,如此下去必生变故。你上次曾提请想禅位给长子,我对这孩子也算认可,便允了你。如此,便更该早早了结此事,不为他留后患,也给自己一个安祥清静的晚年。”
玄一城主的红了眼眶,皱纹遍布的手捂住双眼,沉默着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他的儿子也跟着跪下,眼含泪光哑声道:“这么多年了,我与父亲私下里压下了多少事端、豁出了多少修为、搭上了多少人情,都数不清了。不只父亲他老人家力不从心,我亦是日夜烦扰,只愁无法善了此事,尊上一片慈和之心,我与父亲定时刻铭记于心!”
南晔无声轻叹,拉着红了眼眶的凤菱衣袖,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凤菱才软着声问了句:“那些魔族后裔,能安度余生吗?”
“能。”
——他们愿意安分守己的话,自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