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绕绕》兰李礼

94、第 94 章

　　巨幅的雨幕缠绵天地间，世间万物都被笼在其中，鸟兽绝迹无处可寻，舒展着长枝的古树寂寂耸肩，傲然绽放的花蕾也羞涩垂首，默默承受着自然之力的洗礼。

　　隆隆的雷雨声中，隐约可闻三两声无力的呻.吟，仔细听又辨不真切。

　　直到大雨渐歇，风声渐止，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才清晰可闻，在雨后清凌凌的山风里荡出很远。

　　“阿娘——”

　　他疼得快要死了，娘怎么还不来呢？不来抱着他疼惜一番？不来气急败坏地骂一通，再帮他出头了吗？

　　断臂处切口被雨水浸泡腐胀，血是不会再流了，却泛出一种僵死的惨白，外翻的血肉隐有腐烂溃败迹象。

　　已经痛得麻木了，按说不会如此难忍了，却有一种冷顺着断肢的伤口涌进四肢百骸，钻进他心里。

　　他是不是就要死了？龙族轩朗俊秀的少君，出身高贵自幼被捧着长大的自己，就要以这种衰败残缺的姿态，死在这不知名的山坳里？

　　这怎么成呢？！他还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他还没有娶妻生子！他还没有带娘一起将那西宫妃和下贱的庶子踩在脚下呢……

　　旭华咬紧牙关爬起来，在泥泞的山路上蹒跚行走，被斩断手臂的疼、被剥除修为的不甘、被逐出族的恨都不算什么，等他走出去、等他找到母亲和外祖母就好了。

　　修为没了可以再练；断了的左臂不再长也没关系，并不耽误用剑；至于被逐出族——旭华眸中阴鹜又重了几分，恨恨地想：那老头竟因畏惧尊神而舍弃自己，他日自己有所成后，定要龙族全族俯首称臣。

　　雨已停了，山坳中划过的风都透着清亮，辽远的天边架起一道彩虹，在日光下熠熠发光。

　　旭华抹了把雨水汗渍交织的脸，缓缓扬起嘴角，露出几日来第一个笑容。

　　世间的美好，从不会因任何人的颓丧而灰暗，他也不该灰心丧气，自己还有亲人，未来还有那么多可以期许的日子。

　　想到这儿，他麻木多日的心似有暖流缓缓注入，脚步也轻快许多。

　　事发至今都未曾见过阿娘，她那么软的性子又这般视他如命，定是又日日以泪洗面了。等他回去了就把阿娘也从龙族接出来，不再跟自己那个风流爹混日子了，娘俩寻一处风景好灵力盛的地方，随便搭两间竹舍过活，也好过在那污糟地方受气。

　　凤菱！若不是因她，自己怎会落入如此境地——他分神想着心事，脚下一个不注意被凸出的树根绊倒，重重砸进湿软的草地里。

　　“唔……痛！”旭华捂着断肢嘶着气，在泥地里翻滚挣扎两下，等待这阵噬心的痛感过去。

　　神思恍惚间，视线里出现一双赤色的靴子，殷红若血的颜色踩在雨水洗刷后的青草地里格外显眼。

　　是父亲吗？旭华心头一喜，顾不得疼痛翻身趴在地上，用仅存的一臂撑起上身，仰头看去，看到来人的瞬间却疑惑地张大双眼。

　　“帝——”

　　“嘘！”来人声音嘶哑低沉，阴恻恻地笑起来。“为了找你，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旭华被他眸中嗜血的幽光惊到，下意识地转身欲逃，然而虚弱至极的身体不听使唤，还没挪出一步远，头顶就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按住。

　　那是一种比冰雪还彻骨的冷，顺着头顶钻进头皮里，随着一阵酥麻贯穿周身血脉。

　　“你唯一可取的，也只有这身血脉了。”头顶传来的声音冰冷嘲讽。

　　旭华甚至来不及叫上一声，就颓然歪倒在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忽然想起了雪芙肚子里那个孩子，忽然对那个本来恨极的血脉有了期待和牵挂。他想：等他出生，不拘男女，自己都要好好抚育他，让他健健康康地长大。

　　不要像自己一样，有一个冷漠无情的父亲，生子后却从不费心教育。有一个怯懦无主见的母亲，只知一味地骄纵宠溺；也不要像自己一样昏庸放肆，一生无无为——

　　可惜啊！等不到了……看不到了！

　　.

　　日暮的霞光顺着火山顶照进离城，与岩浆彤红的光亮交织辉映。

　　凤菱蹲在城主府门前，撑着下巴瞧热闹。

　　南晔被段若和颜信等人簇拥着送出门来时，她才瞧完一场夫妻撕扯头发打架的闹剧，深叹妖界果然民风彪悍呀！

　　待人走近，凤菱才揉着酸麻的膝盖站起来，抖开怀中抱着的厚重大氅。“接下来是不是该去巽城啦？我才去买的，可厚实着呢！”

　　那里沁骨的寒冬，可是叫她记忆犹新呢！

　　她星光熠熠的眸子里印着些小小的得意，南晔静静看了一瞬，才平静道：“我们绕过巽城，直接去震城。”

　　“啊？”

　　凤菱晶亮的眼一黯，扁扁嘴不满道：“你倒是提前知会我一声呀！这银子不是白花了嘛！”

　　南晔一抬手，身后颜信就麻利地走过去，笑意盈盈地接走凤菱捧着的大氅，又极其顺手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撮金瓜子。

　　黄澄澄的色泽点亮掌心，凤菱又一次弯起眼。

　　“这形状可真好看。”

　　“传消息出去，说怀西因私招天雷误伤族类，被缉拿问罪。”

　　一、二、三……凤菱挑拣着查数，听到南晔对颜信的吩咐，忍不住质疑了句：“你是想引羽厉上神来？可我觉得既然怀西城主见到一个仙界的人，就要托着带句话，这种办法以前没用过？”

　　若是有挂念，自然不会放任心上人陷入危险，怀西那么聪明，不可能没试过吧？但以现在的结果来看，多半是没成功。羽厉上神果真是个心冷的！

　　南晔偏头，看着小姑娘数金子数得眉开眼笑的讨喜样子。

　　他发现，一旦突破心底那层禁锢，便如溪流汇入大海般豁然开朗，总能发现细枝末节的欢喜。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小癖好，都让他觉得新奇又喜欢。

　　她像是一颗璀璨的星子，落进幽寂许久的古潭，将他平静寡淡的生活掀起波澜，带来无尽的光明。

　　“传完信后……”南晔转头看颜信，脸上依旧是疏淡清冷的神色，黑眸里却莹起点点细碎的光亮。“去一趟天虞山的神宫，寻些造型别致精巧的小物件。”

　　她似乎格外喜欢精致的小玩件，例如上次段若送的那个九连环。

　　“十……”凤菱数着金瓜子的手一滞。

　　南晔走近一步，垂眸看着她白嫩掌心里的两堆金瓜子，抬手从较少的那堆里捏起一粒放到另一堆，轻笑着数：“十一。”

　　凤菱头皮一麻，赶忙合上掌心握紧，往旁边退了一步。

　　南晔的目光随着她移动而望过来，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敛起，眉目含笑的样子俊美无铸，勾人心魄。

　　“怀西的确试过很多次这个方法都没成功，但这次却一定能引来羽厉。”

　　凤菱愣了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自己问的问题，顿时忘了窘迫，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她都是装的——而我，是认真的。”

　　“啊？”凤菱半张着唇，使劲儿地瞧着南晔，也没瞧出半分玩笑的神情。“你该不会……是真的要惩治怀西吧？”

　　南晔微蹙眉看着她，“她整日招雷引电，扰得城中居民寝食难安，难道不该惩治？”

　　“是有点扰民……可、可也不至于啊！”

　　虽然她上次住在震城时，也深切地体会了一次那种心神剧颤的惊恐，可总觉得也不至于就惩治，还是能把羽厉上神招来的那种程度的，那还不得伤筋动骨了？

　　怀西城主那细胳膊细腿的白嫩小孩儿——照南晔的严厉程度，弄不好小命都会丢吧？

　　“呃……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了！”南晔一脸严肃，“一是为了惩戒，二是若不真实些也引不来羽厉，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心慈手软，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凤菱眼巴巴看着他，忧愁万分地想：这人怎么这么狠心呢！

　　“扑哧！”赖着不走的颜信率先笑出声。

　　一直倚在门边瞧热闹的段若也朗笑着过来，抱住凤菱使劲儿揉搓。“哎哟，小凤菱！你怎么这么好骗哟！”

　　凤菱眨着眼看了看捧腹大笑的两人，又转头看一脸平静的南晔，虽然瞧不出端倪，但看段若笑得眼泪都要飚出来了，一定就错不了。

　　“哼！”

　　竟然一本正经地唬人，害她当真为怀西紧张了好一会儿。

　　凤菱嘟着嘴扭过身去，愤愤道：“左右人是你们妖界的，同我有什么干系！要打要杀，都是你们自个儿的事。”

　　若不是她自小爱看话本子，又好奇心重，定然早就偷偷溜了，才不会愿意留下来探寻这些城主们的故事呢！

　　颜信走了，去震城的路上就只剩下凤菱和南晔两人。

　　她心里堵着气，自个儿坐在云头上玩了一路，脚边零零散散堆的都是好玩的小物件儿——都是临走前段若搜罗来的。

　　到达震城时，夜已经极深了。

　　凤菱远远看了眼熟悉的云上之城，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先忙着收拾云头上散落的东西，装进随身的小香囊里收好。

　　系好香囊挂在腰间，抬头时目光掠过南晔腰间，忽然就顿住了。

　　他墨绿色的古袍间坠着枚温碧色的玉佩，上面的菱花图样精致又低调。

　　……这个先前不是被自己摔碎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南晔垂头捏起玉佩，拇指摩挲了两下。“我若有心，碎玉亦能复原。”

　　是呀！那块她灌注了神力摔裂的玉旁人修复不了，可以他的能力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凤菱眉目清亮，冷然问：“尊上如此能力卓绝，可想过自己能否破了忘情的禁锢？纵然你做再多，我如今也是心无波澜了！这情，忘了就是忘了！”

　　南晔慢条斯理地抬头，望进她薄怒的眸光。

　　“琳苑的药，我破不了！我只能等你重新爱上我，在这之前，你得待在我身边。”

　　他不会强迫凤菱，也有足够的耐心和柔情，却不会将这份温和加诸到妄图凑到她身边的人身上。什么俊朗小将军、什么大长老的侄孙，半点也别想靠近。

　　若是她看到别人的好，若她爱上旁人——
　　他只是这样想着，心里都胀痛难忍，怎能容忍事情真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