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绕绕》兰李礼

22、第 22 章

　　坤城的夜，是浪漫的。

　　数以万计的各色灯盏悬于穹顶，整座地下之城如坠灯海，炫目迷离。

　　这里是妖界最繁华富庶之地，也是世上唯一从不歇市的夜集。夜晚时分无论你从哪个城门入城，走到相对城门的一路上，路两边都绝对没有空隙能再塞进一个摊位，足见其繁华程度。

　　此时刚过亥时，正是夜集最热闹的时刻，来往的人们摩肩接踵，谈天、议价声不绝于耳。

　　喧闹的街边一角立了个面摊，只稀稀落落支了四张窄而旧的木桌，生意却出奇的好。

　　琰忙乎了一日，只在冥府喝了一杯荔枝酿，此时饥肠辘辘，已顾不得在新认识的小魏姑娘面前保留形象了，连汤带面吃了三大碗，才满足地一抹嘴。

　　他掏出帕子胡乱一抹嘴，对着面色苍白的魏妍姿一扬下巴，劝她：“小魏，你多少吃点！纵使是神仙不吃饭也饿不死，但好歹也是个营生不是！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悠长时光，哪有个盼头儿呢？！掐着钟点儿吃三餐，这时辰也就过得快些，漫长的生命里就又增加了平凡的一天！才能开始新的无趣的一天……”

　　凤菱越听越拧眉毛，眼见着旁边的魏妍姿脸色越来越青白，眼底都逐渐泛起泪花了，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捂了琰不停开合的嘴，低声斥责：“你别给她灌输这些不好的思想！”

　　说完，她转头对魏妍姿笑。“妍姿，你别听他胡说！当神仙可有意思了！别的不说，人间那些帝王哪个不是究其一生都想寻长生之道，这世间繁华，百十年的时间哪能看尽？往后你可以修行，走遍世间所有最美的地界，看不同的风景，遇见形形色色的仙、妖、魔、精怪……这都是凡间没有的精彩！”

　　魏妍姿死得极惨，以至于过了两日还觉那剧痛的感觉犹在心间肆虐，脸色也仍是苍白憔悴。

　　听了凤菱的话后她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纤指捏着帕子轻沾眼睫上的泪珠，举手投足间风姿楚楚，娇若芙蓉的俏脸我见犹怜。

　　“小凤，谢谢你！”

　　回魂后骤然进入一无所知的迥异世界，凡人梦寐以求的永生竟成了现实，让魏妍姿心里既惶惑不安又隐隐欣喜。

　　而这一切，竟是曾经的婢女——曾被她一怒之下打压回浣衣局的小凤给的，这般反转的人生遭遇，实在是让她一时间难以消化。

　　凤菱没瞧出她的心不在焉，指着有些泡软了的面介绍：“妖界杂乱，你又是初来乍到，很多食物怕是吃不惯，这面是用野鸡汤煨的，同人界寻常的鸡汤无异，很鲜的。”

　　魏妍姿浅笑点头，拿起木筷子用帕子细细擦了两三遍，才翘着尾指小心翼翼地夹起半根面，樱唇轻启咬了小小的一截，垂眸细细嚼了一番，才轻轻咽下。

　　“唉呀妈呀！”目睹了全程的琰怪叫一声，摇头晃脑地碎碎念：“完犊子了！这家伙一碗面搂完还不得天都亮了？那还逛个什么夜集啊？要不趁这个时间我先溜回去把刚刚瞧中的那块墨玉买下来？甄娇那丫头的生辰快到了，打磨了镶在戒指上应该不错……那丫头生得白呀，根根手指水葱一样嫩白纤长，与墨玉相衬一定好看极了……”

　　凤菱对他的絮叨置若罔闻，只当妖风过耳来去无痕，耐心十足地等魏妍姿吃了小半碗面，才笑眯眯地结账。

　　琰幽怨地以额砸桌，“丑时了！丑时了！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

　　魏妍姿歉然一笑，站起来迈了一步才发现杏色的裙摆上溅了两滴面汤，晕染开来如一朵深色的暗花。

　　凤菱随着她的目光瞧过去，见状骤然失笑，才想赞上一句，就见魏妍姿猛地沉了脸，往后招手轻唤。

　　“燕草，快给我寻件……”魏妍姿猛地止了话头，扬起的手也僵在耳畔，久久忘了放下。

　　没有燕草！没有大吴国！更没有最尊贵美丽的公主了！

　　魏妍姿秋水般盈润的双眸陡地灰暗下来，动作轻缓地放下手，紧紧攥了一把裙边，直到指节因用力而略微发白才松开。

　　凤菱瞧着她落寞的样子，心里怜惜，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软着声音安慰：“总会再遇见的。”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再明白不过，再见面怕是只能在冥府了。

　　魏妍姿初塑仙体根基不稳，身体里又有妖气，是断然不能去凡界的。被浊气侵蚀都是小事，凡界半吊子修为的修仙者处处皆是，整日揣着天犬一样灵敏的鼻子四处寻妖气，她这样的去了，恐怕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引来数以千计的修仙者。

　　.

　　为了安慰魏妍姿，凤菱和琰带着她逛了一整夜的街市，华服美饰、奇珍异宝买了不少，最后还买了只毛色白偏粉的卷毛兔子，给她解闷儿。

　　凤菱在娘胎里就险些随着母亲一起去了，好容易保住了性命，自出生后也是一直羸弱，大病小病的不断。因此自幼就被拘在族中娇养，少有接触外人的机会，更别提交一两个知交好友了。

　　魏妍姿算是她的恩人，两人又在人间相处了些时日，算得上是故交了。虽说中途闹出些不愉快，但凤菱其实也不甚在意，仍愿意将她做好友看待。

　　且魏妍姿如今身世飘零，孤身在这陌生的世间，若无人照拂必定命运多舛。凤菱便打算在妖界多待些时日，多陪陪她。

　　临近卯时，坤城穹顶之上尽头处，拳头大小的空隙漏进一丝金红金红的光，若有实质般点点下落。华光临近悬着的灯阵时，数万盏灯忽然同时熄灭，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红里透金的光华陡地照亮整个城池。

　　原本喧嚣不已的城池突兀地安静下来，路旁开着窗吆喝的酒肆、临街的摊位、三五成群的仙魔妖都瞬间消失在原地，一时间静寂诡谲得只能闻听到过耳的山风。

　　青灰色山石筑就的屋宇静然矗立，在初升的日光里透出古朴萧索的气息，整座城若死城般阴冷诡谲。

　　魏妍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抱着卷毛兔往凤菱的方向挪了半步。

　　“这……”凤菱嘴上衔着一颗酸杏，久久忘了动作。

　　琰淡定地安慰两个姑娘：“坤城就是这般，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别慌！要不咱们也寻个地方歇一觉再走？”

　　凤菱咬下一口杏肉，断然拒绝。“不要！咱们还是先往主城去吧！”

　　大家心里其实都不大喜欢此时的氛围，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城门方向走，一路疾走出了城，才各自暗舒了一口气。

　　妖界有八大城，以八卦之势将主城围在正中，也因此每城距离主城都不远，步行也就一两日光景。因揣着要多带魏妍姿看看风景的心思，倒也不急着腾云赶路，只挑了风景瑰丽的山林间穿行。

　　不成想，看个景儿也看出桩事端来。

　　说起来也怪琰嘴馋，路遇一处湖泽非要抛竿钓鱼，鱼没钓到一尾，倒是惊醒了湖底沉睡数万年的妖王。

　　这是一只丑极了的远古黑鲛，通体发黑、龇牙咧嘴，浑身还散发着一股几里外都能闻到的腥臭体味。

　　妖界精怪既多且杂，且修炼的方式五花八门，琰也没想到钓个鱼还能钓出妖王来，“妈呀”一声就跑了，留下两个本来兴致勃勃围观钓鱼的姑娘，同浑身沥水的黑鲛妖大眼瞪小眼。

　　黑鲛想是睡得时间太久了，脑子一时不大灵光，钻出水面后傻傻盯着两个姑娘，久久不动。

　　凤菱不敢有大的动作，僵着脖子缓慢转头看着魏妍姿，粉唇轻启，吐出一个字：“跑！”

　　魏妍姿慌忙点头，一手夹着卷毛兔一手按着地面使劲儿撑了下，却是没能站起。

　　腿软了！

　　魏妍姿眼中弥漫起雾气，咬着下唇正欲开口，耳边便乍然风起，恍惚间被人扯了一把胳膊，再回神时已在距湖边数丈之外了。

　　与此同时，湖边的凤菱凌空掠起，与倏忽间已至近前的黑鲛缠斗在一处。

　　琰想也不想地拉着魏妍姿就朝主城方向飞。

　　“啊！”魏妍姿惊呼一声，紧闭双眼颤声问：“我们逃了，小凤怎么办？”

　　“没事儿！”琰瞧她怕得厉害，回头瞧了眼被凤菱拦住没追来的黑鲛，想了想还是召了团云过来，让魏妍姿安稳坐下，才接着道：“你知道她本体是啥不？是龙！任何水族在她面前都是小菜一碟，咱们在那儿才是给她添乱呢！还不如去主城搬救兵，早些帮她解决麻烦。”

　　另一端，对阵黑鲛的凤菱却远没有琰形容得那般轻松。这只黑鲛不知在湖底沉睡修炼了多少万年，修为极高，几个回合下来她竟隐隐占了下风。

　　且这黑鲛通体漆黑，心却是花花的，打架之余还不忘偷香窃玉，时而在她腰上抹一把，时而又在她脸颊留个脏兮兮的指印。

　　纵使凤菱性子好，又是个不爱动杀戮的，也不由得动了真怒。

　　动怒的结果就是——她化出龙身一口吞了这尾黑鲛，然后把自己恶心得趴伏在地一口口吐酸水。

　　正吐得欢呢，周遭空气忽然一冷，透出阵阵肃杀之气。

　　还来不及细思，一截儿袍角就撞入视线，随着来人的走近，恍惚能瞧出是个身姿挺拔的人影儿。

　　不知是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凤菱一变成龙身眼神就十分不济，只能囫囵看个大概，隐约能瞧出是个模样周正的男人，却看不出确切模样。

　　来人走至她硕大龙头约三步处便顿了脚步，漠然开口：“为何杀戮我妖界生灵？”

　　她打赢了仗心里正得意，难得的想皮一次。

　　银白巨龙铜铃般硕大的眼珠转了转，尾巴拍打了两下水面，瓮声瓮气地嬉笑：“皮老、弹牙、有嚼劲儿！吃了磨牙！”

　　来人轻嗤一声，召出一把通体雪白的剑，晃得她眼睛生疼。
　　来真的？

　　凤菱心底一惊，赶紧原地一滚化成人身，瞬间翻身而起未及逃离，冰冷刺骨的剑尖已停在她颈项旁。

　　本来已算是躲开致命一击了，结果不知是对方手抖还是有意给她个下马威，剑尖一颤在她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一条血痕。

　　如此快的剑！若她方才慢了个一星半点儿，恐怕此时便已身首异处了吧？

　　凤菱心神剧颤，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景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