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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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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一处狭小的下人房内,身形消瘦的小宫女缩在被子里,渐渐没了体温。
月影朦胧中,一缕轻烟自那宫女体内飘然荡出,如有意识般渐渐聚拢到一处,影影绰绰能看出是个人的形状。
虚空中,有清凌凌的女声幽幽叹了句。
“呼!好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
那缕薄雾在屋内飘了一圈,纳闷道:“我怎么又回到公主府这间屋子了?是谁送回来的?公主竟还肯接收?”
飘了会儿后,人形的烟雾又在炕边聚成一团,作托腮幽思状。
“翠花小姑娘也算帮了我大忙,总不好白用人家身体一回。”
烟雾隐约分出一只手的模样,指天勾了勾。“来!”
随着这一声落地儿,月朗星稀的天际忽然“咔嚓”一声惊雷,一缕白光破空而来划破夜色,须臾间便失了踪迹。
被炸雷吓得跌倒在地的值夜太监惊呼一声,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入眼却只有玉盘似的一轮月,耳畔也只闻秋风拂叶的沙沙声。
“难道是幻觉?”那太监捡了宫灯爬起来,满心犹疑地嘟哝着走了。
隔了条甬道的院子里,狭小房间内光芒大盛了一瞬,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渐渐在屋内显出身形来。
那姑娘着一身飘逸的水蓝裙裳,高矮适中、纤腰一握,奶白的小脸上五官无一不精致,漂亮得不似凡间之人。
当然,也确实不是凡间之人,而是小凤的本体,神女——凤菱。
她艳若芙蕖的唇瓣轻启,幽幽一叹:“哎,少不得要去趟阴冷的冥府了。”
随着话音落,凤菱脚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就似被一股劲力拉扯,倏然没入地底。
冥界死气沉沉,幽冷刺骨,平日里凤菱是半步也不愿踏足的,今日为了翠花却不得不跑这一趟。
如今掌管着幽冥司的是秦席上神,处事最是圆滑适度,也是出了名的热情。
凤菱这边才一只脚踏上黄泉路,对面秦席上神就带着一帮长舌头无常鬼,浩浩荡荡地迎上来了。
“今日冥界的风透着清爽,我还当是琳苑尊神欲降甘霖洗刷怨气,为我们消灾解患呢!不想竟是凤菱神女到了!你一来,我冥界的污浊之气都清亮不少呢!龙族神裔,果然是名不虚传呀!”
秦席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的模样,生得也算得上俊逸,脸皮却堪比胡子花白的老仙翁,奉承话说起来脸不红不白的。
凤菱没接他那一堆奉承话,只堆了笑回礼。“秦席上神安好。”
往日里在各界各府的宴席上,他们也曾有过两三面之缘,但说的话加起来怕是都没有他刚才那一串话字多。
冥界不宜居,平日里其他各界之人都不愿踏足半步,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秦席心里清楚得很,也就不多绕话,直奔主题。
“有什么事儿是在下能为小神女效劳的?”
他说话的时候,身后站着六七个甩着舌头的无常鬼,一个个满眼晶亮地互相推搡,其中一个没兜住,兴奋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妈耶!当了一辈子人,又做了半辈子鬼,总算瞧见一回活的仙女了,可真好看哟!”
凤菱尴尬了一瞬,只作未闻,对着秦席上神扬唇浅笑:“不怕您取笑,倒真有一桩事,要麻烦您一二。”
方才说话的青衣瘦弱小无常眼一翻,直挺挺仰倒下去,砸得黄泉路烟尘四起。
他身旁两个无常鬼在秦席上神回头前,已拖拽着他一溜烟儿跑回幽都去了,隐约还有斥骂声传回来:“完犊子……一个笑就撑不住了……”
凤菱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对那个小无常无声的盛赞,道一句多谢。
秦席上神脸色半分未变,鼻翼翕动后,自信一笑。“你身上有凡人的味道,还是个才死了没多久的生魂。”
他做幽冥司主几万年了,这点嗅人气猜死亡时间的本事可是一点点练出来的。
凤菱笑意一僵,右手不自觉按在腰际,指腹下隔着腰带的地方隆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隐约能看出是一枚圆形的物件儿。
“我前些日子入凡界游玩,占了个小宫女的尸身,如今事了,少不得要感谢一番。”她敛了笑,轻缓道:“有劳司主寻第二千六百七十四处凡界,大吴国宫中浣衣局浆洗宫女‘卢翠花’的幽魂,也不需多做什么,只将这一片龙鳞碎片赠予她便是。”
凤菱摊开掌心,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龙鳞晶亮发光,周围冥界浊气顿时清透许多。
秦席上神狭长的眼尾扫过,眸中一亮。
“神女知恩图报……”他食指一勾,将凤菱掌心碎鳞片卷走,莞尔一笑。“这等小事,且交给我就是!”
秦席上神捏着龙鳞又看了两眼,才郑而重之地握在掌心里。“神女可要入幽都做客?”
虽是邀约,他的身形却半分未偏,丝毫没有让行的动作。
凤菱知他心中所想,只抱歉一笑。“我如今还有要事去办,改日再携礼登门拜访。”
“如此……”秦席上神微笑拱手,“就不耽搁神女的时间了,他日秦某必洒扫以待,恭候大驾。”
凤菱微笑着屈膝还了一礼,隐了身形。
“哟嚯!”那几个脊背僵直的无常鬼顿时一片低呼,拍胸脯的、捋舌头的,忙得一团乱。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族姑娘啊,也太美了吧!”
“哎哟,为了咱冥府的脸面,我这舌头一点儿也不敢乱摆,都要僵了!”
其中一个白无常凑上来,甩着舌头问秦席:“司主,她拿的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送人礼物就送这么一丢丢,未免太小气了吧?”
“你懂个屁!”秦席嗤笑,“就这么一点儿,那小宫女往后千百世的大富大贵少不了不说,若得机缘没准还能生出仙根来,这可是你们这帮货抓多少鬼魂也换不来的福祉。少废话,赶紧给我寻那个宫女去!”
他将那抹银白在掌心掂了下,转身哼着歌走了。
留下一众鬼差眼巴巴地瞅着他的手,满眼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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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王景铄被敌国奸细刺杀身亡之事,一夜之间轰动整个大吴。
国之重臣名将在国都被暗杀,皇帝雷霆大怒,下令严查都城,揪出各国密探、刺客无数,连斩了一天一夜,整座城都弥漫着血腥味。
除此之外,皇上还格外开恩,允景铄停灵三日后葬入皇陵。
今日才停灵的第一日,雍王府挂满了白灯笼,屋檐门顶都系着白缦,远远望着萧索非常。
“雍州王一死,这一脉就算是断了,这莫大的哀荣也无人在意了。”
“我听人说,随行而来的陆湛将军也携夫人消失了……果真是人走茶凉,连个主持后事的人都没有,当真可怜……”
几个值夜的太监在院门处嚼舌根,隐了身形穿门而入的凤菱闻言眉心一蹙,眸中漾起化不开的哀伤。
景铄……
她披着乌墨般的及膝长发,穿了身雪白的裙裳,面容沉静地缓步而来。裙角逶迤无声掠过台阶,一步步靠近灵堂正中的棺椁。
香烛味刺鼻的灵堂内,一众守灵的仆从只模糊瞧见一个仙气缥缈的身影,都来不及细瞧就都软倒在地。
巨大的棺椁中,景铄面容安详躺在里面,阖着眼的样子少了些凌厉,便更显出眉目的出众来。
凤菱微垂了眉眼,长睫在眼睑下方覆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满室静寂,只有秋风吹拂门扉发出的声响,寂寥而萧瑟。良久,凤菱才悠悠叹息了声。“相识一场,我总要为你做点什么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下眼底酸涩,才抬手利落地将人从棺木中拽起,转身扛在背上。
景铄很高,她若不是以原身来的,根本背负不住。如今虽不吃力,却也因身高的差距,看起来不甚舒服。
因着这姿势,景铄冰凉的脸颊贴在凤菱脖颈处,激得她不自己地缩了下脖子,快步出了门腾云离开。
翠花于凤菱有宿主之谊,她回到本体第一时间就跑了趟冥府,为翠花的轮回路添些福气,也算将这恩情还了。虽对翠花而言是天降的福祉,于她自己却不过举手之劳。
但景铄却不成,她醒来的晚了一步,竟如何也寻不到景铄的魂魄,方才去幽冥司时也悄悄用仙力探查过,毫无所获。
这种情形凤菱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得不另寻他法,为他做点什么。
然她自己也不是个修为有成的,没有姐姐和姐夫的本领,不能为景铄塑仙体,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他的尸身偷出来葬在仙界灵气极盛的天虞山里,祈愿他下辈子投胎能生出些灵识来,得个仙缘,别再这么短命了。
背着人躲过几个山神的洞府,寻到了处好地方后。凤菱寻了根木板,足足挖了一下午,掌心和指尖都磨破渗血了,才挖出一个可以容纳景铄的坑。
“单就看在我没用仙法的这份诚心,上天也该垂怜一二吧?!”
她在腰间抹了几下手,才转身去抱景铄,整个过程中都下意识地撇开脸,直到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人放在坑里,苍白的俊颜陡地映入眼帘,她才捂着脸跌坐在土堆旁,懊恼地低吼了一声。
手上残存的土和血渍蹭得小脸上红一块黄一块的,毫无形象可言。
凤菱就这样捂着脸埋首在膝间,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云卷云舒了几个来回儿,她才抬起脸来,摩挲了几下腰间菱花佩,忽然猛地扯下掷进坑里,起身动作利落地往坑里填土。
凡人就那么弹指一挥间的寿岁,这一世过了就过了,再投胎也就不是当初那人了,凤菱虽隐约摸到了些心底的旖念,也只能随着这一捧捧黄土掩埋了。
大千世界中,有这一场短暂的相遇,已是难得的缘分了,不能奢求太多。
压好最后一捧土,凤菱仰头望天,忽然落寞一笑。
恍惚间觉得两万年来的娇宠岁月,似乎添了些沉甸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