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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发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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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急不可耐地大喊:“我腿真没折!擦破了些皮罢了,摔得不重!你还不能言归正传了?”
孙进只得解释道:“行行行,我说我说。狄人忽然与我朝休战,向我大康示好,还要送先帝梓宫与太后大娘娘凤驾归国。还有几个被俘去的将官当随从,护送太后一同回来,怀英便在其中,数个月后,就将归康啊!”
陆遥声若蚊蝇地自言自语:“他不是死了吗?孟峤不是早已战死了吗?”
孙进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啊对对,当年狄兵破城、兵荒马乱,是是是是传他战死汴京城门外,我们也都这么以为。但但但实则是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昏过去了,之后便被被被俘虏了,俘到了上京。”
陆遥呆呆的,“那、那为何这么些年,我们都以为他死了……”
孙进慌忙应道:“你且听我说啊!康与狄,交战数年,势如水火,他们那边又三番五次内乱政变,这一介战俘的书信,如何能送得出啊!我还从枢密使朱大人处听了一耳朵,狄人不知他是太后远亲,只当他是个败将,没拿他当皇亲国戚,也就没在他身上做些伤天害理的折磨。左右他也不惹人注目,狄人才并不关心他是谁,无人过问的。故故故而咱们都一直以为他已经死——”
陆遥骤然站起,踉跄走来,揪住孙进的衣襟不住摇晃,声色俱厉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再说一遍?孟峤活着?此话当真?你当真不骗我?”
孙进一把抓住他的前臂厉声喊道:“文书都发下来了,满朝都在议论,我骗你作甚?你怎么了?你不妨,不妨坐一坐,定一定?”
陆遥双膝一软,无力跌坐在地上,再睁眼时泪流不止。
孙进大惊失色,赶快将他扶起,深感兹事体大,连忙架着他进到孙府的内室,悄悄命亲随小厮去拿冷水与毛巾。
陆遥忽又笑起来,笑得喘气艰难。“明儿咱们就去将他的衣冠冢拆了吧。”
孙进心想糟了,出来了个又哭又笑的疯子。
陆遥忽地抬头问:“不吃几盏吗?酒呢?”
“好好好,酒酒酒。”孙进服了,又不能跟个半疯计较。
便宜了陆遥,窖藏多年的雪醅名酒被他一气灌下四盏,直接撑着额头犯晕。
孙进皱眉啧了一声:“悠着点,得醉了。”
陆遥凄然笑笑,“早八百年醉了,自从见了他,便再不曾清醒过。”
孙进不满地批评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陆遥向后仰靠于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桃花眼中泛着一层水光,也不知是因醉还是因泪。他低语道:“我说,我早已爱慕怀英了。”
“什么?”
陆遥做梦一般呢喃道,我爱慕怀英,我好喜欢好喜欢他。
孙进把自己呛了个半死。这下可好,他自己怕是也要疯了,一口气梗在胸腔中,出不来也下不去。最骇人的是,陆遥,和孟峤,都是他少时的朋友。现在,一个大伙都以为死了的老友活过来了,而另一个老友竟说……
陆遥又快准狠地捅了一刀子,自己却浑然不觉,“你没听清么?我方才说,我早已倾慕孟峤了。”
“闭嘴!”孙进怒起,呵斥道。
“你你你……这也……”孙进太想破口大骂了,骂他枉顾天地阴阳、三纲五常、道德人伦、祖宗礼法,但这几个大词一齐涌上来塞在喉咙口,堵得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最后只得作罢,闭眼捏了捏鼻梁骨。
翻了天了。
“话虽如此,可这么多年了你都……”孙进又一次醍醐灌顶了,狠狠一拍案,“如此说来,难道你九年前,就对他,图谋不轨了?”
陆遥将杯盏搁在桌上,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九年前?九年前是他先对我图谋不轨的。是他先的。”
孙进质问道:“说什么呢?我与怀英自小一同长大,他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将军府家风又严,怎会对你动这般心思?”
“可这又有何用呢,有何用?”陆遥挥挥手,宽袖将酒杯拂到了地上,又碎了,他捶了一下案几,“是他先的,是他先动心的。奈何我当时蠢钝如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曾明白过来……”
这一错过,便是国破家亡,生离死别。
陆遥不着边际地说个不停:“你这辈子,可曾做错过事?”
孙进忙答:“自然是有的。”
“做错了事,那该当如何?”
“自然是亡羊补牢。”
陆遥崩溃:“是啊,我做梦都想亡羊补牢。我什么都愿意给他,命也愿意,只求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幼宁!咱们从长计议,你别急,往后日子长着呢。”
陆遥忽然抓起地上的碎瓷片,朝自己左手手背割去。
孙进扑过去,猛地一把拍掉碎瓷片,按住他大吼道:“你想做甚?你疯了吗?!来人,拿麻绳来,快!还有纱布和净水!”
陆遥被制住后又不挣扎,左手背殷红的滴落下来,他只幽幽长叹一声:
“他在上京九死一生,我却从未流过血。”
饶是孙进与陆遥相交十年了,即便是少时也从未见他失态过。现如今的陆遥更是临安城的名人,与贵家子弟来往颇多。他平日待人接物温和宽仁,但又有几分疏离,若非多年挚交,谁也近不了他的身。不过恰恰是这份清冷的风致令不少人着迷,向他献过殷勤的歌女伶人数不胜数,甚至还有蒋清荷这种死心塌地的。
要说陆幼宁的生平也是很奇特。出身官宦之家,自小寒窗苦读,虽无一甲的才学,但搏一搏,进士榜上有名有位应当还是可以的。陆家父母还一心期望能能成为朝廷的股肱之臣,将他仕途经济之路铺得一清二楚。可九年前,狄兵南下,恰此时陆家又因着一些原因,落得个子子孙孙永不得入仕为官的处罚,只得唏嘘一句造化弄人。
不久后,狄兵攻破都城汴京,陆遥等人南奔流离至临安,靠孙进等老友接济过了一段日子。他少时就喜好音律,早早地展露出填词作曲的才能来,本只指望以此解决温饱,谁料写得多了,有几首便得以传唱,在临安的酒肆青楼都风行起来。前两年,一曲《小重山令》被天子吟咏称赞,他更是名声大噪,许多人家都愿意花大价钱买他的戏文词曲,仿佛宴饮上用他的词曲,格调能更高似的。喜好舞文弄墨的贵胄子弟,也时不时拉他吟诗作画。
左右仕途无望,朝廷也不抑商,他干脆彻底投身这一行当,安心做文字的买卖,词、戏写得最多,话本传奇也写一些,渐渐积累一笔财产。前些年他悄悄打听到,朝廷为安置新涌入临安城的流民,着工部在荣花坊、琅琊街等地兴建楼房,他便在荣花坊盘下一家酒楼。随着那一带人群渐渐密集,街坊渐渐繁华起来,生意也好了起来。
陆遥很舍得砸银子,聘请上等的歌女、舞女、厨司,但等酒楼真支棱了起来,他又嫌琐事繁杂了,对“日进斗金”的执念也不强,便专门聘了人来替自己打理产业。
当然,陆遥经营着小酒楼一事,同他吟诗作对的纨绔子弟是不知晓的,只当他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雅骚人。他也懒得解释,解释起来心烦。
清雅骚人如今成癔症不浅,又摔了东西,又伤了自己。
孙进命人给他包扎好,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去,生怕他变本加厉割手腕,便把他按在孙府厢房住一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眼皮底下。
“真是孽障。”
好在陆孽障没再多作孽了。他昨夜本就睡得少,再加之酒后头晕,便在榻上和衣而眠,睡得昏沉。
孙进的夫人施大娘子也被吓得不轻,连问了好几次人真没事而吧,被孙进安抚说无碍,就是情绪激奋,睡醒起来就好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施大娘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我适才听闻,燕将军真调回来了?”
孙进点点头,捏了捏鼻梁叹口气。
九年前,乾安年间,狄军攻破了原先的都城汴京,掠走了先帝和一大群宗室大臣、公主嫔妃,俘虏到了狄国都城:上京。当时只有九皇子赵烨不在京中,而在东平府统兵,闻此消息匆匆继位,南下逃亡,最后定都临安,成就了当今的圣上。狄军虽强悍,可毕竟崛起未久,尚不足以将康朝整个吞掉,轻骑军跨不过淮河。于是康朝偏安南方九年,与北狄一直这么交战着,拉锯着。但近两年,康朝抗狄军队实力猛增,接二连三地打胜仗,尤其是燕霄将军所率的破北军立志于收复中原。狄国眼见势头不妙,转而开始议和,态度甚是诚挚。官家守着半壁江山,也越发不愿劳民伤财地打下去了。三日前,官家正式下旨将燕将军和破北军从前线调了回来。
孙进愤懑不已:“燕霄被传召,来临安任个虚职。”
施大娘子问:“我朝有多大成算能收复失地?兴许官家是觉着,胜券太小,不如求稳。”
“五六成胜券吧,确实是有风险。可狄人补给跟不上,燕将军刚打了好几个大胜仗,群情也亢奋着呢,天时地利人和。结果这下,无异于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他做了个泼水的动作,气急败坏道,“此番良机不把握住,日后再要收复中原,可就难了。”
施大娘子拍拍他的手,“来日方长,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孙进叹气,“狄人忽然送太后回来,未必也是真想同我朝修好,难保不是做做样子,使我军情敌大意。若真想示好,怎么不见拱手相送金银和城池呢?”
施大娘子宽慰:“至少有些许好处吧,太后回銮,旧友归康,小陆也高兴啊。”
孙进躲苍蝇似的甩甩头,“哎呀,你别提他。”
施大娘子:“……”
昨晚熬了大夜,这一下陆遥在孙进此处足足挺尸了三个时辰。他醒来后,人已经冷静下来了,恭恭敬敬地向孙进与施大娘子赔罪卖乖,说自己怎样酒后失仪,怎样懊恼万分。舌灿莲花的,反倒将施大娘子哄得高兴了起来,直心疼他面色苍白、眼皮浮肿,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歇息。
孙进在旁不出声地冷笑,心想你们都被他白兔般的模样给骗了,撕了兔皮可是个目无人伦的小狼崽子。
孙夫人笑意盈盈地目送他回去了,转头就质问孙进,是曾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恼了陆遥,不然,他如此温和谦逊之人,怎会失态。
孙进:……救命。
陆遥乘马车走了,驶离时掀开帘子朝孙家夫妇笑了一下,光彩照人,好看得晃眼睛,仿佛周身都散发着柔光。孙夫人看着他那俊秀的眉眼,感叹道:“许多年了,初次见阿遥笑得这般明朗。”
孙进皱眉道:“你怕是忘了,阿遥与怀英当年,是多明朗的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