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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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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变脸比翻书还快,一日后就又捯饬得人模狗样、风度翩翩,酒也不醉了,人也不疯了,仿佛在孙进家砸杯子的不是他一样。他还从市上精心选了一套茶具和酒盏送去,权当是对自己杰作的弥补,挑的都是孙进喜欢的材质和颜色,比自己打碎了的贵上两倍,还送了两大篮子的鲜果,是施大娘子向来喜爱的山楂、石榴、樱桃、柑橘。
陆遥也不再当怀旧楼的甩手掌柜了,而是整日整日在酒楼坐镇,勤勉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也并非忙着看账本、算银子,而是打听。四处打听“孟峤”这个人,搜刮来只言片语堆积起来,拼凑成孟峤那完全空白的九年,自己无法想象的九年。
流言蜚语不可全信,但所众人说的话都听一听,也能摸出个囫囵来:当年孟峤率兵出城迎敌,左肩中了一箭,失血过多,奋战力竭,昏倒在尸体堆里,才被我军当成了死人。狄军破了汴京城后,当今皇上的养母曹太后、当时的曹贵妃也被俘去上京。一路上有许多前来嘲讽挑衅的小兵。孟峤一路上护卫曹贵妃,驱赶这些杂碎,据说还为了太后在上京杀过一个狄军参将,自己险些被打死。
陆遥从当朝宰相张大相公的幼子——小张公子那儿听来说,似乎是狄国皇帝佩服孟峤的骨气和勇武,网开一面留了孟峤一命。但对此陆遥是不信的。
狄国上下对康朝俘虏,自然是极尽羞辱之能势。到了上京后,狄人首先废了先帝,封他为“德溃公”并幽禁起来;公主嫔妃,全部没入教坊司,为奴为娼,先皇后不堪其辱,悬梁自尽;而男性宗室大臣多是充当劳力苦工,被鞭打致死的数不胜数。
狄人不知孟峤是皇亲国戚,对他没什么兴趣,故而不曾变着花样地地折磨他。他先当了一段时间的苦力,但最苦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今皇上继位称帝后,组建了一个新朝廷,一两年内便站稳了脚跟,曹贵妃也被遥尊为“懿安太后”。狄国皇帝便将太后从教坊司移了出来,单独幽禁。太后只有两个侍卫保护,她自己点了一个侍卫,便是孟峤。
孟峤尽忠尽责,太后也很是感激,一直待他很好。即使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但也尽一份力护着他。孟峤当然更要涌泉相报。总之他们这么相互扶持走过许多年。
孟峤在上京也并不曾娶妻,狄人女子还是康人女子,一个都没碰过。
狄人看孟峤很有几分学问,甚至还给了他一个小官做做。出人意料的是,如此失节折辱之事,孟峤居然没推脱,竟真去做了!也有其他被俘的臣子拒不接受官职的,大多死得很惨,故而人们猜测孟峤也是想保命。不过失节和护卫太后这等大功比起来,当真不算什么,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置喙他半句。
总之,就这么熬了九年,居然熬出头了,熬到了归期。
狄人同意遣返太后的一个月后,太后一干人等终于启程了,跋山涉水回来。
再三个月,太后一行人抵达临安了,官家命公主皇子、宗室大臣纷纷夹道欢迎,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又一个月,皇室大摆的接风洗尘宴也已完毕,太后的寿康宫修缮一新,诸事尘埃落定。
官家对生母太后恭敬备至、悉心侍奉,当个母慈子孝的典范,也对太后的一干远近亲戚照顾有加,该升官的升官,该进爵的进爵。
孟峤也算是太后的亲信了,故而赏赐丰厚,还送了一座大宅子,并在他九年前的官位上直接提了一级,晋为六品。九年之前,狄兵攻康,他出身名将世家、颇具帅才,故而战时迅速晋升。现在,又加了一级,而他尚未过而立之年,已是很高的官位了。
只是怪得很,他现下的职事同兵马粮草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现在是,审刑院详议官,孟峤。
康朝执掌律法大权的衙司有三个:一,大理寺,掌全国重大刑狱案件之地;二,刑部,处理小案子;三,审刑院,复核审查大理寺与刑部的案子,若有不通过,可以直接上报官家要求重审,职权其实比前两者都大。
对孟峤官位一事,痛骂宰臣不会用人的也有,眼红官位大的也有。当然,更多的人则是嗅到了皇帝和太后心意的偏向,争先恐后想套近乎、交朋友、打点关系。又是皇室亲信,又是护国功臣,平步青云,炙手可热,新鲜出炉的高枝儿啊,谁不攀谁王八。
临安不少大家都竞相递拜帖或延请,大都被他称病婉拒了,愁煞了诸位想结交新贵的。
再半个月后,陆遥终于蛰伏完了。
因为孟峤将造访孙进府上。
孙府后院的梅园是施大娘子的得意之作,比驸马家的园林都不差。孙进遍邀朝中好友来家中赏梅作诗、宴饮赏乐。当然,主角儿是孟峤。为此,陆遥也会去孙进的宴饮。
孙进事先悄悄问过他,你想同怀英成为什么样的关系?
陆遥:“他若对我没那个意思了,那我只求同他当个朋友。”
孙进原本都设想出了各种轰轰烈烈、糟糕至极的场面,现一听这话就满意了,“那就好,那就好。”
陆遥:“……你能别那么明显地松了口气吗?”
孙进悠然自得地拍拍他的肩道:“当朋友,这有何难?怀英此人,重情重义,你我同他皆是少时交好,他必不会忘记当初的情谊。且慢!那倘若他还对你有情,你待如何?”
陆遥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凤求凰,我求他。”
因为孙家的这劳什子宴饮,白松不懂的事又增加了一件:自家陆公子为了这区区一个宴会,足足备了两个月,从头到脚的行头都精挑细选,真是从未见他如此优柔寡断过。白松见他面色凝重,不禁揶揄道:“公子,不知道的,还当您要上公堂受审讯。”
陆遥自嘲一笑,“不是上公堂,而是上刑场。处置得好便是大婚现场,处置不好便是血溅当场。”
陆遥故意在路上拖了好久的时间,又在孙府旁的街口将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整理了半晌衣物,但整理完似乎也无甚区别。罢了,就这样吧,他放弃了,收拾出春风满面的做客神色,准备登门进府。
孙进老远就瞧见他了,热情欢迎道:“哟,幼宁来了啊,里边请里边——”
陆遥立即捂住他的嘴,恨铁不成钢,压着声音吼道:“你喊那么大声作什么?”
孙进:“唔唔唔唔唔唔唔!”
陆遥松手,看了看四周快速问:“你没说我会来吧?”
孙进:“我就没向他提过你。”
陆遥满意了,将携带的礼物塞给他,抬脚往里走,“不必谢。”
孙进又扯住他的袖子问:“你不会在我的场子上……发作起来吧?”
陆遥质问:“你是觉得我一见他就发情?”
孙进皱眉:“你不是吗?”
“我是。”
孙进:“……”
昨夜落雪,孙府的梅花开了,宾客们在雅致清幽的梅园中吟诗作词,实在是“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的绝佳风景。陆遥穿过雕窗和幽径,同宾客们招呼问好,受了无数个侍女小厮的行礼,行经无数株梅花树,依然没有见到孟峤。
越发紧张起来,脚步都有些不稳,险些撞到了一个端着酒的丫鬟。陆遥已经不敢细看这些人的脸,生怕下一眼就见到了他。寒冬腊月,手心居然出汗了。冷汗,给紧张的。
他蓦然就慌张了,无端地害怕起来,生怕这也是一场梦,待梦醒后,被告知其实这些都是他痴心妄想,孟峤还是没有回来。
想快些见着他。又不敢见他。
如同车裂一般,两匹马分别拽着他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跑,整个人几近被劈开。
蓦然间,他就听到了。
陆遥捕捉到了嘈杂声音中,最重要的讯息。
宰相张大相公的幼子,张义成小公子,他那欢天喜地的大嗓门从身后传来:“孟大人下次可一定要来我府上做客。我家自然比不上此处的梅园这般雅致,但歌舞奏乐都很不错,而且我父亲最是赏识孟大人您这样文武双全的奇才,必定会同您一见如故,到时……”
陆遥猛地转过身。
他过了片刻才敢定睛细看。
尔后便看清了。瞬时泪漫了上来。
孟峤当真截然不同了。面容依旧俊朗,身量依旧颀长,眉骨、鼻梁骨、下颌骨线条分明,依旧是自己最最喜欢的英挺硬朗,但整个人的气韵都沉了下去,持重得过分。曾经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年轻男人,棱角更锋利、五官更深邃,同人低谈时的笑更沧桑温和,不露锋芒。
该说是成长了,还是说老了?
九年了,谁能不老。
自己也老了。自己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也是老了。
国破家亡,生死沙场,这些走一遭,谁会不老。
想当年孟家大公子,十九岁,乃是天之骄子,文韬武略,英姿勃发;爽朗地一笑,眼眸弯成月牙儿,通身上下弥散着少年风采,如同白日般耀眼,扔进人堆里,能鹤立鸡群,熠熠生辉。
奇怪的,九年不见故人面,再相逢时仍心惊。此时这个成熟沧桑的孟峤同印象中意气风发的怀英叠和在一起,将记忆全部牵动起来,前尘往事统统在脑海里翻涌。
可是不能这样见他。陆遥想。
他勉力将泪水压了回去,准备低着头往回走,整顿一番仪容。谁知小张公子非常不合时宜地招呼了一声:“陆兄陆兄!”
这是天爷的安排罢。
陆遥便果断迎了上去,毫不犹疑地对上了孟峤的目光。
孟峤神色一动,抿了抿唇,又移开了目光看向小张公子。他似乎并无多少动容。
他为何不动容?他为何如此平心静气?
小张公子介绍道:“陆兄,这位就是孟峤,孟大人,你还不认识吧?”
孟峤谦逊、缓慢地,向小张公子询问道:“敢问这位是……?”
陆遥气息一滞,头晕眼花。孟峤不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