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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悉 ...

  •   陆遥的梦里还是他孟峤。梦里孟峤还是以殒命收场。
      梦里一棵梅花树下,陆遥被他揽过腰拥抱住,倚靠在温暖踏实的身躯上,分外安心安定。浅红的梅花落在身上,暗香盈袖。孟峤嗅着他衣衫上的气味,轻轻扯了扯他的腰封。
      他笑着打了孟峤一下,嗔怪道,你这么个名门大家的正人君子,居然也动手动脚了。
      打了的那一下如同挠痒痒似的,孟峤不恼反笑,捧着他的脸说你我私奔去蓬莱洲吧。他嗓子迷人,低沉的声音,温柔到直沁入陆遥骨髓中。
      陆遥的梦里仍旧是孟峤。夜深重梦少年事,他又梦见了身死的心上人。九年了,他似是困在这个梦境里走不出,也不愿走出。
      那年秋风乍起,中庭多落叶,汴京城肃杀的凉意中酝酿着生死与别离。
      陆遥立于陆宅门口,让孟峤滚。
      孟峤拦住他诚挚道,自己此行是为负荆请罪。
      陆遥气得发笑,问他还有何罪可请。
      孟峤垂下眸看着他,认认真真回答,于令尊大人,于陆家,他都欠一个交代。他恳求陆遥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他进去,说一刻钟的话,而后再将他扫地出门也不迟。
      孟峤是天之骄子,是青年才俊,是京城中人交口称赞的世家子弟,自小受人青眼,从不曾有人对他恶语相向过。可此时,他却在恳求,在服软,在示弱,多少有些低微。
      可陆遥的怒意未减,收不住脾气,不将心头怨言倾吐个一干二净不罢休。
      他质问孟峤还有何颜面见我爹?有何颜面张口闭口提我家?你就不怕陆氏子孙世世代代记恨于你?陆家祖宗可都在天上看着呢!
      孟峤到底少年,还是有几分意气用事,替自己分辨说,有些事,并非他故意为之,而是无心的过错,今日,他是来赔罪的,求一个……
      求一个什么呢?说着说着,他便再没了底气,尾音渐渐消散,随秋风逝去。
      陆遥连声逼问他。求一个什么?宽宥?海涵?理解?重修旧好?握手言欢?求一个机会,让你撇清自己身上的罪责,将错失悉数推到旁人身上?
      孟峤摇头说,错不在旁人,错在自己。是自己的罪过。
      人在发怒时,总会冒出残忍的歹毒。陆遥此时并不想宽慰他,只想刺痛他,让他也痛彻心扉却无能为力。连篇累牍的话语未过脑,便冲口而出。
      他失了神,也失了分寸。
      孟怀英,你此时致歉,一文不值。
      实不相瞒,我爹从昨日起一病不起,水米未进。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难不成求一个你以死谢罪?
      你还想进门说一刻钟话?不成吧,半句话都不成。
      你从我们眼前消失,有多远便滚多远,好不好?
      因为你不配。
      孟峤面色惨白,闭上了眼,睫毛不住地微微发颤。良久,才疲倦地掀开眼帘,露出微微泛红湿润的眼眶,几不可闻地低语道,好。
      他满面倦容,前所未有的神伤。可他是文采飞扬的天子门生,无往不利的少年将军,你可曾见过他这般模样?旁人说的,他五岁时从马上坠下来都不曾掉过眼泪,十五岁时膝弯中了一箭也不曾喊过一句疼。
      可孟峤竟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他说“好”。他本欲再说些什么,最终三缄其口,向后退一大步,深深躬身作揖,行了一个大礼。
      他行礼是如此缓慢而庄重。这并非平辈朋友之间的礼数。他是在向陆遥请罪。他既进不得门,又不配见陆家父母,便仅剩向陆遥请罪。
      陆遥实则还小他一岁。但他依旧躬了身子。他心甘情愿。
      尔后他果真翻身上马,策马走了,拐入了街角,如约消失在了陆遥眼前,音尘渐绝。
      陆遥怔了半晌,只觉身子被抽了骨头,又空又乏。他不免懊恼,不懂自己怎就生受了孟峤如此大礼,倒也不怕折寿。
      秋风吹得他头疼,寒颤了几下。《周礼》有云,秋乃刑官执法之季,时节上属阴;又为兵器之象征,五行上属金。
      陆游越想越觉不妥,浑身一激灵,立即跳过门槛追了出去。
      陆遥不要命般地撒腿狂奔,步子能迈多大便有多大,宽袍大袖在冷风中摆荡,毫无半点儒雅风度。他跌倒了,连手上的泥也顾不上擦,便重又站起身,向前冲去,跑得两腿散架,喉头充血,气喘吁吁,可算追上了孟峤,杵在他的马前,尔后开口道:
      “罢了,非你之过,我不该苛责于你。怀英,我向你致歉。”
      此言一出,陆遥便从梦中惊醒来。
      陆遥从案几上抬起头来,摸摸额头上枕出的红印子,费了片刻才将梦境与真实区分开来,弄清自己身在何处。
      漏断人静,夜色深沉,烛火影影瞳瞳,一室的寂寥都在烛光中摇曳。砚台中的墨都已干涸了。
      实则是陆遥今夜伏案写作,写一出戏折子《玉堂春》,渐渐困倦得一发不可收拾,便趴在案上假寐片刻,小憩,却不慎睡着了,
      但又睡得极浅,不一会儿便惊醒了。
      也不知是何鬼神在作怪,近来与又频繁梦到孟峤了。
      若是孟峤刚殒命时常常入梦来,那还好说。只是,他都已战死沙场九年了,白骨早在开封城外的土地下腐朽成泥。
      陆遥还心悸着,决心不睡了,毕竟明日要交两本戏折子,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作完。他重又开始研墨,伏案疾书。
      一个时辰后,他搁下笔,取一片膏药敷于右腕上,唤了一声“白松”。白松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厮,他走了进来,应道:“哎,公子有何吩咐?”
      陆遥吸去纸上的余墨,递给他,“送去怀旧楼吧。”
      白松犹疑,指了指窗外,“公子,可这才卯时初刻呢。”
      陆遥这才发觉天色漆黑一片,便对白松道:“那你这起得也太早了。”
      白松憨憨笑了,“不妨事啊,不早。”
      陆遥摇摇头,淡声道:“回去睡吧。我自去怀旧楼即可。”
      白松不答应:“这不能够,我得跟着您。”
      陆遥无奈笑笑,不再说话,随便他如何。
      他开始慢吞吞地梳洗、换衣、束发,天还未亮,便驱车去了荣花坊的怀旧楼。酒楼早市繁盛,羊肉汤、云英面、蟹肉馒头恰出锅,热气腾腾的香味从后厨蹿出来,氤氲了满堂人声喧哗。他在后院停车下马,从僻静的偏门进,将夜中写好的戏文交与了酒楼戏班子,交代这出戏是为着两个月后的元日备的;除旧迎新之际,几位贵客会做客怀旧楼,戏班子须得尽心对待,好生操练。
      他一嘱咐完便欲离开,却被蒋清荷拦了下来,说是戏里有疑要请教。蒋清荷是扮小生的,在戏中举足轻重,陆遥自然要为他答疑解惑。
      “陆公子,此处许三郎拜别母亲,可是要唱得声泪俱下?”
      “是。”
      “那,许三郎对仙蝶儿这几句卖弄的汉赋,该是用白文念还是用古音念?这字原怕是须念入声的……”
      “自然是古音。”
      “好好,”蒋清荷点点头,又瞧见了一处疑问,“啊对了,这出戏是为着元夜,公子说了会有达官贵人光顾。可那些文官大人,怕是不喜欢这样的折子?会否觉得太闹了些?我要不还是演得,含蓄些?”
      陆遥笑了,“年初一,谁还能风雅清静?别想多了。”
      蒋清荷低头攥了一下拳,轻声道:“我就是怕……”
      陆遥摇摇头,“过去也没见你这般谨小慎微,在怕什么?”
      蒋清荷垂下眼眸一个劲绞着纤长的玉指,绞得指节泛白,咬了一下下唇,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尔后才道:“没什么的,我问完了,打扰公子了,公子自去忙吧。”
      陆遥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蒋清荷微微发颤的话音:“公子当真不知吗?”
      陆遥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又折了回来,回答道:“我知道。”
      蒋清荷对陆遥有些倾慕的心思,陆遥早已觉察出了。他如此羞赧拘谨,还当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这番石破天惊地暗示出来,也着实令人吃惊。兴许是因为他怀此念想经年,再无法忍耐了,今日这根弦绷断了,于是脱口而出。
      按常理,脱口而出的话,八成事后会悔。
      蒋清荷也悔了,一时间仓惶无措。他行了个便想落荒而逃。
      陆遥温声道:“我有话说,你回来。”
      他带着蒋清荷移了几步,进到无人的房间中阖上门,阻绝了门外络绎不绝的人流。
      “我知道。可,小荷,人命关天,那时冰天雪地,你身受重伤,将你救回来是分内之事。谁若是见死不救,那可真是禽兽不如。令姐走得凄惨又冤屈,花钱安葬她也是我该做的,不足挂齿。将你从先前的酒楼赎过来,也是看中你嗓子好,能唱曲,在我这怀旧楼中再合适不过。我是烧了你的身契,但我也烧了这怀旧楼中所有的人的身契,你们来去都是自由的,你于我并不特殊。你若因着这些对我倾心,实则没必要得很。我也不值得。恕我不能接受你的美意。”
      陆遥言辞温和平静,可蒋清荷面皮太薄,一双秀目已然酝了泪。“我是优伶,出身低贱,本就不该说这……”
      陆遥淡淡地打断他:“不。实则是因为我早已心有所属。”
      蒋清荷再次惊诧。
      陆遥一向独来独往,同谁都多说不了几句话,和和气气,清清冷冷。原来竟早已有了心上人?
      陆遥劝他:“鸽汤别送了,上月放我案上的那枚翡翠坠子也拿回去吧。”
      “公子,您总是同红玉姑娘……”
      陆遥浅浅笑了一下,“与她是好友,不必疑心。”
      陆遥口气虽温良,但态度很坚决,意图快刀斩乱麻地让小伶人死心。他对这些事都早已心知肚明,但直到蒋清荷今日剖白,他才将林林总总摆上台面,回绝得够充分、够明白了,但又留足了颜面。
      陆遥心道自己比蒋清荷虚长几岁,还是应当稍作宽慰:“别不高兴了,找点乐子做吧。别想太多,别钻牛角尖,别说傻话,别做日后会令自己后悔的事。你不过二十二岁,这一辈子长着呢。我自己就有数不胜数的悔不当初,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前车之鉴,还望你能听取一二。”
      蒋清荷摇摇头,也不知是委屈还是辛酸,“陆公子,又怎会办错事呢?”
      陆遥似是梦呓般地自说自话:“梦里我最后追了出去,告诉他错不在你。可实则,当年,我并没有。”他说罢便掀了帘子走出门去。
      蒋清荷独自在房中,仰了一下脑袋,好叫那眼中积蓄许久的泪花不至于落下来。陆遥的神色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却冷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他又随口叮嘱了酒楼管事几句,便离开了。
      上马车前,随从白松忽然抬头问陆遥:“那唱戏小子怎缠了公子这般久?”
      陆遥答道:“问了些事,没什么。”
      白松撇撇嘴,“公子事还多着呢,他可别来添乱。他该不会是逼着公子涨他的月钱吧?”
      白松这小子都掉进钱眼里去了,就知道钱,抠门还护主。陆遥笑了一下,“不会的。我去趟孙府。”
      白松问:“公子,现下天色还早呢,就去找孙大人吗?”
      “去吧。”
      横竖,和孙进多年的交情,就是大半夜去他家、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那都是无妨的。
      然而陆遥刚登上马车,忽就有个人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怀旧楼,扯着嗓子大喊:“陆公子,陆公子!陆公子安在?陆公子,小人有要事相告!”
      白松一眼认出那是孙进的小厮,急忙跑进去将他揪出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懂不懂事儿啊?你满大街乱喊,是想叫全临安都知晓陆公子是怀旧楼掌柜吗?”
      陆遥才一只脚进了马车,现下又扒拉开马车帘子回过身,也不恼,耐心地等孙进的小厮咳嗽完,平复了气息,尔后说:“你家大人的堂兄托我写的戏折子,已作完了,正准备送去。你不必着急。”
      孙进的小厮勉强喘匀了气,呼哧呼哧说道:“我家大人找公子有急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陆遥脸色一变,担忧问道:“他出事了?”
      孙进小厮摇头,“不不不。我家大人让小人告知陆公子,‘孟峤回来了。’”
      陆遥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皱眉问:“你说什么?”
      孙进的小厮又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我家大人方才从朝中接到消息说,‘孟峤从狄国回来了,他原来没死’。”
      陆遥愣住了,“哪个孟峤?”
      孙进小厮大喊着答道:“大人同夫人说话,我听见了,说的是‘孟怀英’。”
      陆遥一个没稳住,从马车上坠了下来,惊得马匹仰天长嘶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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