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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万劫不复(四) ...

  •   郑侯未料到这位拿着旧人信物前来的年轻女子竟会是她,曲苏来的突兀,言谈更是透着古怪,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便微微一笑:“你真也有些本事。”他绕过曲苏,在主人椅上坐了下来,掸了掸衣衫,道,“银花林一别,想不到短短数日,曲姑娘便又现身雒都,还寻来我侯府。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曲苏站直了身:“我已经说明来意。”她顿了顿,语意微沉,“但看起来,侯爷不大相信曲苏。”

      郑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老管家捧在双手的那物,他眉心微蹙,目光渐沉:“曲姑娘还什么都未说,又如何取信于本侯?”

      曲苏无声望着他,这是她与郑侯第二次相见,上一次,是这位开国侯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先是拿捏住林梵做命门,又以那诡异法师让她方寸尽失,为了动摇岳周,他甚至主动谈及岳周的娘亲,佯作深情,追忆二人过往时,捏造了她的死因,说她是为他人所害,不幸离世。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都直指岳周心中最软弱所在,逼得当日岳周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逼得岳周彻底对他心灰意冷,毫无留恋地走上绝路。

      如今想来,曲苏终于明了,为何那时岳周的脸色那般难看,他一贯冷静,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发抖。

      可开国侯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看似是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却早在他开始留意到江湖上“岳周”这个名字的一刻起,就步入了岳周的局。

      而今,这局棋已走到了最后一步。这一步,是要她替他完成,那一晚两人道别前,岳周向她道谢,便是为了今日。

      如今开国侯明明急于知道亲子下落,偏还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子,但看他从进了屋,目光已朝老管家双手频频看去两次,且丝毫没有不耐要走的意思,就知他已被曲苏拿住了心之所系。

      曲苏站定在这位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了半辈子的大周朝第一权臣面前,漫声道:“以郑侯一贯为人,想来不论我故事讲得多么曲折离奇,感人肺腑,郑侯也一句都不会信罢。”她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那么郑侯不妨认一认此物,还能记起吗?”

      女子素白指间是一枚白玉,旁人或许不认得,但这玉的另一半,他日日把玩,夜夜摩挲,如何会不认得?

      玉石所绘,一半是月下荷塘,另一半是美人闲卧,原就是他得到这块美玉时寻来巧匠,悉心雕刻。这幅画的原图,是他亲手所绘,那半幅美人闲卧,更是以他曾经深爱的女子容貌入画。

      更何况,当今世上,能拿出这块玉石的人,多半与他那多年未见的亲生孩儿关联紧密,饶是开国侯从容不迫惯了,乍一见曲苏拿在指间的白玉,也一时难以自持。

      郑侯起身夺玉的动作极快,曲苏毫不意外,也不与他争抢,只冷眼看着站在一旁反复摩挲手中玉石的男子。

      郑侯将那块玉攥在手中,人如磐石一般,许久一动未动,再抬头时,看向曲苏的目光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温情款款,反而尽显锋芒:“他如今人在何处?”

      曲苏的目光逡巡在中年男子的脸庞,从他鬓角早生的华发,到鼻翼两侧清晰可见的纹路,再到他虽极力隐忍却仍透出些微颤意的手,像是早在等他这个问题一般,蓦然一笑道:“他人在何处,郑侯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郑侯缓缓落座,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你可知道,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令你生不如死,知无不言。”

      曲苏却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咱们大周朝的开国侯,二十年如一日的杀伐决断,果敢英豪,曲苏早就领教过了!”她看着开国侯的目光,宛若在看什么令她悲悯至极的物事一般,也是这种目光,令开国侯从刚刚起就浑身不适,反望向曲苏的目光丝毫不掩那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冷漠。然而曲苏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整个人如坠阿鼻地狱,整个人虽坐在椅上,却有如被人牵制手脚,动弹不能。

      女子幽幽的嗓音响起,冷若冬日檐上霜雪:“毕竟这个世上,能手刃亲子、摘其头颅的人,除却郑侯,还能再有几人呢?”

      开国侯望着她,嗓音冷淡:“你在说什么浑话,本侯听不明白。”

      曲苏自怀中取出一物,朝他一掷:“看过此信,你便全都清楚了。”她自见到开国侯起,说话语气便始终透着浓浓嘲弄,唯独说完这一句,一贯清冷的女声也微微颤抖,“还请郑侯快些看完,这几日天热,我怕拖得再久,人带回来时,烂得不能看了。到时侯爷想请人查验,也看不出个什么。”

      曲苏的话,指向愈发明显,开国侯凝眸,捏着信纸的手竟也止不住颤了颤。

      他自小聪敏,看字读书都是一目十行,两张信纸很快便看完,但越是往后,他胸脯起伏越大,待看完最后一行字,他已双目猩红,不待一旁焦急观望的老管家上前关切,他已抬起手。

      身旁侍卫听令,拔步上前,听候命令。

      “去取回——”开国侯刚说出三字,气息稍平,话未出口,已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血溅在他攥牢手中的玉,白玉染血,光泽黯淡,令人看着便觉不详。

      “侯爷!”身旁老管家和侍卫、仆人纷纷上前,唯独曲苏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当年。”开国侯嘴角涎血,嗓音嘶哑,“我当年也是被姓刘的老贼逼迫,舟儿母亲能带着他连夜逃出雒城,是我派出两名当年最信任的护卫一路为她清除障碍。我若不出手,当天夜里她与舟儿便都会没命。那日我找到盈月,身旁一直跟着他派来的手下,他逼我亲手结果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儿子,我别无他法,只能眼看着盈月死在我面前,竭尽所能,勉强保下舟儿。之后几年,我卧薪尝胆,苦心孤诣,一心扳倒那老贼。”说到这儿,他低哑地笑了几声,“苍天有眼,他做了那么多恶事,报应来时,满门皆亡。我和那贱人所生的几个孩子,没一个活过三岁。都是他害死盈月的报应!”

      曲苏冷声道:“若不是你贪恋权势,一心向上爬,本可以与心爱的人还有儿子,一家三口,和乐美满。刘相满门被灭,是他的报应;你无子送终,亲人爱人全都先你而去,是你的报应。何必在这假惺惺再找借口粉饰太平!”

      派去取回岳周尸体的侍卫,一炷香后返还。这还是手持开国侯的令牌,又有郑侯手书一封,才能在整个京师这般来去自如,顺遂如风。

      约莫是跟着一同出门的老管家叮嘱过什么,他们一并取回了岳周的头颅,四名侍卫抬着一副临时找来的棺椁,步履如飞进了厅堂。

      然而这一炷香的光景,对有的人来说,却有如戎马倥偬的前半生那般漫长。

      自始至终,曲苏都站在厅堂一隅,旁的人不不知缘由,唯独跟在侍卫身后匆匆赶回的老管家最后进屋时多看了一眼,时辰尚早,太阳还未升高,曲苏所站的地方,是整个偏厅在这个时辰唯一能照耀到明亮辰光的地方。

      日光曜曜,映在曲苏一身素白,和她素净得宛若透明的面庞,老管家陡然意识到,她这样通身简素,不着半点坠饰,原就是送葬时才有的穿着。

      老管家见开国侯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扶着这位几乎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如今呼风唤雨的国之柱石,一步一步走到棺椁近前。

      侯爷没有吩咐,侍卫便不敢轻易将棺椁落地,四人躬身,单膝跪地,整副棺椁便这么悬在半空,刚好是人走过来时能一眼看清内里全貌的高度。

      开国侯静静地站在那儿,若不是他终于动了,旁人还以为他已站成一方雕塑!

      但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其余几人,除了曲苏,也便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几名侍卫肩上的负担不轻,而棺椁之中,正止不住地散发出不雅的恶臭。

      曲苏走上前,剑柄一挑,看似轻飘飘然,四名侍卫却觉肩上一空,就听“嘭”的一声重响,盛着岳周的棺椁已铿然落地。

      “别这么抬着了。他们不累,我怕岳周累。”

      她站在那儿,垂眸看着岳周的脸,其实死人的脸没什么好看的。她活到二十岁,看过许多将死之人、已死之人的脸。从前她不觉得那些人的脸有什么分别,尤其死过几天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苍青枯槁,双眼不想阖上的,也会给人一抹,被迫阖上。阖上眼,就更没什么分别了。

      拜开国侯的贵重身份和说一不二所赐,她总算能在岳周死后再好好看他一次。

      也送他最后一程。

      看来那些传言说的不错,尽管死前身中数箭,又眼睁睁看着被亲生老子割掉头颅,但岳周这小子,死前直到最后一瞬,面上都是带着笑的。

      约莫是怕吓到她,又或者他打从心底里觉得这一切快意极了,好笑极了,他和梦里时一样,哪怕身坠悬崖,望着她时也是笑着的。

      曲苏看着看着,就笑了,眼圈却悄悄泛红。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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