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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万劫不复(三) ...

  •   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曲苏已不知自己当下是何心境,又该是何神情,去读完这封信,几乎在看清信上的第一行字时,她已经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此前一直坚持的东西,轰然倒下。

      苏苏:
      ---
      见信如晤,不若展颜。此行山高水远,恐今生无缘再见,与君相识十五载,实乃岳周此生大幸。

      见到这块玉,以你之聪慧,想来已约略猜出事情原委。

      四岁那年,母亲抱我离开雒城,辗转数地,最终在细柳镇落脚。彼时我已记事,时常向她问起父亲,她只说京师鱼龙混杂,父亲为了我与她的安全,派人将我们送至江南暂居,待到我父亲平定雒城,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便能再回家中,与父亲一家团圆。

      在我心中,我父亲是会带兵打仗的大英雄,他与母亲恩爱长久,一诺千金,只要我听母亲的话,用心读书,快些长大,很快便能再见到他。

      四年后,我去书塾路上忘记带伞,折返家中,翻找东西时,听到母亲与人谈话。

      那是离京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一袭雪衣,手握玉牌,清贵不可一世,而我母亲荆钗布裙,衣上打着补丁,两手粗糙布满老茧冻疮,从他进屋起,便一声不吭朝他跪了下去。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母亲当日离京是私自出逃,因为若不逃,就是死。他要娶当朝丞相独女为妻,就要清理过往,不留把柄。而我与母亲继续存在世上,便是他前行路上的绊脚石。从前我听他说过母亲是解语花,知他至深,懂他所有。母亲带我在外流落四年,每日为人洗衣绣花辛苦营生,他再见到,未曾问过母亲一句关怀之语,开口便问我所在,说让母亲体谅他这一生如履薄冰,行至高处,实属不易。

      我躲在柜子里,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求他,额头磕出一片血,他站在那,眼睛看着窗外,只说:盈月,你该知我为难。

      他身边站着两人,送上白绫毒药,约莫是想母亲死个痛快。

      母亲笑了一声,再向他叩首,说:往昔情断,我跪的不是我夫君,而是凯旋班师的郑将军,将军锦绣前程,与我等云泥之别,求将军放过我亲儿一条生路。盈月的命,不劳将军动手。

      说完这话,她自怀里摸出一柄小剑,照着自己心窝一捅。

      我一直记得那柄剑,母亲曾告诉我,十六岁那年生辰,父亲赠了这柄名为燕尾的轻巧小剑给她,还告诉她,他不在身边时,她可以此自卫;等我出生,她可先以此剑教我粗浅功夫。等他闲暇,他会手把手教我武功,让我成长为和他一样的国之栋梁。

      可最后这柄燕尾被昔日赠剑的人逼着,插在她的心口。

      母亲死时面色平静,只是双手握着剑柄,两眼死死盯住他站着的方向。

      身边有人问他是否还要在这镇上四处寻我,他手里攥着那块白玉,垂目站在那,不知是看到母亲到死都未瞑目的眼,还是看到旁的什么,他对那些人说,不用找了,一个小孩子没了娘,活不了多久。

      母亲用自己的死和那柄燕尾,替我换来了一线生机。

      可我亲眼看她死在我眼前,而逼死她的人,是我生父,逼死她的缘由,是要她亲手了结我。这是长在我骨子里的仇,我在什么都不懂时已铭记在血液之中,这一生都放不下。

      真正的我,早已死在八岁那个下着雨的午后。落羽于我有恩,我在落羽十五年,日夜不懈,勉力报答,幸而未曾辜负。眼瞎之后,岳周这个名字也该画上句读。我此生别无他求,唯一挂牵,便是母亲的死。

      开国侯三次平定外乱,是大周国股肱之臣,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无人知晓,他私下却筹谋窃国已久,豢养能人死士,图谋暗杀太子,就连他的岳父伯乐,那位刘宰相和他诸多门生,也是他暗中搜集证据,逐个击破,因他毫不避嫌,先拿刘相开刀,为此甚至还得了个忠勇仁义、大义灭亲的好名声。自我母亲死后,他虽娶刘相之女为妻,却不想其诞下两子一女先后夭折,无一顺利长成。他设计刘相之前,便以关怀妻子身体为由,遣奴仆日日喂以慢性毒药,刘相之女一年都未熬过,对外称病离世。以上种种,皆是过往数年,我在落羽时利用便利,私下调查得知。

      我知他一心筹谋刺杀太子,于是让落羽中人散布传言,塑造出非我不可的假象,两次婉拒,只会更激起他的好奇之心。而我多年所学和瞎眼的便利,更让他逐渐确定,欲杀太子,非我不可。

      你提前折返,在我意料之外,原想你云游在外,可以避开这些琐事,好在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你虽早归数日,但在我的这桩阴谋中并未遭受任何凶险。

      你既能看到此信,说明此局已成,棋已走至最后一步。曲苏,最后烦劳你一件事,带着这封信去雒城开国侯府,将玉佩还给他。

      他戎马一生,平步青云顺遂至此,我要你帮我看一看他,运筹帷幄多年,殷殷盼子多年,最后亲眼看到他布局驱役、随意抹杀的所谓棋子不是旁人,而是他盼了多年的唯一儿子时,到底是如何神色。

      不用再替我出手,我和母亲的仇,我已亲手报偿。我希望他往后活得长长久久,母亲在世时受的罪,我十六年来种种磋磨,我想他往后多年,岁岁安康,才好一一尝尽。

      此生唯一悔愧,便是林梵。我从未想过,会在棠梨镇与她重逢,更未想过,会与她生出日后种种。如你所见,我自私自利,无心无情,是个极端冷血之人,我算计一切,筹谋一切,只为引他入彀,为此甚至不惜连你也牵连其中。我一心报复,却未能狠心拒绝林梵,将她卷入这些晦暗往事,害她受伤遭罪。希望我死之后,青玄兄能如昔日承诺那般,看住她、护住她,或者干脆忘记我与这万丈红尘,做回与我初见时那个自在无忧、敢作敢为的林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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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岳周一生的苦痛与挣扎,他刻入骨血的仇,他哪怕眼瞎也忘不掉的恨,哪怕伤害林梵、牺牲自己、利用好友也要报的不平,尽在这薄薄两张纸上。

      字字句句,都是血与泪。

      曲苏强撑着看至最后一行,只见是“暑气逼人,惟冀珍卫”八字,与从前每年暑热时节两人书信往来所写一模一样,两行泪就这么无声地滚了下来。

      她从小便贪凉畏热,岳周和翊哥两人最是清楚,每年盛夏时节书信往来,最后一句便是这个。然而这是岳周此生最后一次写信给她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陪她醉饮三日,不会有人听她吹牛说大话、与她赛跑拼轻功、在她危难之时以身相替、为她以命相搏了。

      她也无颜再面对林梵,明明走前还对她说了那么多满口甜蜜的吉祥话,家里院内摆满了两人成亲用的各色物品,可此时的林梵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直到彻底看完这封信,曲苏才从心底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真实来。

      岳周真的死了,她的好朋友,再也回不来了。

      她将信收拢,叠信的时候,两手颤抖,泪水愈发难以止息。信与那块玉一同藏入怀里,又将朱漆妆奁用一块柜子里寻来的包袱皮仔细包好,飞快出了宅子。

      *
      天光大亮。曲苏换上差人买来的一身素裙,将那柄从不离身的“斩尽春风”软剑归鞘,抱在怀里,孤身一人敲响开国侯府的大门。

      当着侯府老管家的面,曲苏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此事,我只当面说与郑侯听。”

      老管家跟随开国侯几十年,如何会不认识这包袱里的朱漆妆奁,况且近年来他家侯爷欲寻亲子,几近疯魔,有时在家中醉酒,还会呼喊从前那位夫人和儿子的小名。他双手颤抖,深知此事耽搁不得,朝曲苏颔首道:“请姑娘随我来。”

      郑侯少时偏好奢华之物,先帝爱重,御赐宅邸,因此侯府建造得靡丽繁复,重檐迭楼,曲榭回廊,初来侯府的人,哪怕有人引领,也常常看得乱花迷眼,目不暇接。老管家暗暗观察,见曲苏一路跟来目不斜视,面无殊色,行至一处偏厅时,他叮嘱道:“请姑娘在此稍候。”又问,“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曲苏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她下颏轻抬,指了指管家怀里的妆奁,“重要的是,此物是否是郑侯心爱之物。”

      老管家不再多言,拿着包袱匆匆离去。

      不多时,匆匆脚步声去而复返,郑侯一袭颇为闲适的绣金白锦缎长袍,人刚迈过门槛,就已出声:“敢问姑娘,此物从何而来?”

      曲苏转过身,双手抱剑朝郑侯作了一揖,与她话里的内容完全相反,她嗓音清冷干脆,听不出半点情绪:“曲苏在此,恭喜侯爷,终于觅得麟子,父子团聚,得享天伦,真是天下头等喜乐之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唉写这封信的时候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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