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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万劫不复(五) ...

  •   他果然什么都算到了,他算准她会忍不住来雒城寻他,也会依照他的托付,不论如何都赶往细柳镇取回那只妆奁;她会好好读完那封信,更能明白他的遗志,带上一切信物来开国侯府,替他完成整个棋局的最后一步。

      她笑着走上前,从岳周腰间摘下那枚月形玉佩,与她怀里本来之物拼回完整的一对。而后从开国侯中扯回那封信。

      开国侯抬起眼看她,换作旁人,只会觉得他这眼神看着渗人。

      曲苏却不管不顾,将信收拢在怀里:“这是岳周留给我的遗物。他留给你的,尽在这儿了。”

      曲苏所指,便是地上棺椁中的岳周尸身。

      他的命是父母所赐,如今这一身血肉,悉数奉还。

      开国侯顺着她的目光再度看去,苍凉的大笑声响彻侯府。

      “好,好,好。”他接连说了三个“好”字,望着岳周尸身,目眦尽裂,唇角沁血,“好周密的布局,不愧是我郑知言的儿子!果然对自己够狠,够绝。真是好样的!”

      岳周确实够狠绝,他对开国侯的恨,不死不休,恨到心甘情愿将自己作为一颗棋子,引君入彀,慷然赴死;恨到非要让开国侯往后半生伶仃孤寂,尝尽无子送终的苦楚;甚至恨到放弃自己原本可以洒脱追逐的肆意人生,放下他与林梵的一段绝好姻缘。

      可转瞬,曲苏就想到,眼前这个人那样固执,狂妄,甚至对一朝太子虎视眈眈,若不是岳周以死作茧,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开国侯在权力达到如此巅峰时停下来,不再行这样倒行逆施之举?

      岳周此举,既是报复,也是保全。

      “噌”的一声,在老管家的惊呼声中,曲苏手中那柄“斩尽春风”终于出鞘,刀锋在开国侯脖颈轻轻刮过,削落他一绺鬓发,又回到鞘中。

      “岳周不杀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会杀你。我要你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活在悔恨和痛苦里。别再自欺欺人做你的春秋大梦,十五年前,压根儿不是什么旁人迫害,是你亲手逼死你口中挚爱。十五年后,你也未假他人之手,是你自己亲手杀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生儿子。”

      年轻女子的声音清凌干脆,一如那柄刮过他脖颈鬓发的剑,开国侯一动不动站在地站在那儿,迎着朗朗乾坤,直至视线里那抹素白的身影飘然远去。

      他一直静静站着,直到老管家发觉不对,上前触碰,却发现他眼角泛潮,口角流涎,一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着,整个人僵直不动,手脚不协,竟是惊痛之下得了中风之症。

      曲苏一路疾行,奔向开国侯府的大门口,脸上的泪随风吹干,她终于能对着明朗天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岳周身后之事她办妥一半,虽然心里仍空落落的,但肩上隐性的担子好像轻了一些。

      少时某次她与岳周饮酒,提及各自身亡的身后事,她记得自己说:“人死万事清,我若哪天死了,不用葬我,也不用年年祭拜,省却那些买纸扎的钱,喝酒时想着我点儿,你喝一杯,我便跟着尝到一口。”

      彼时的岳周被她的轻狂话逗得哈哈大笑,说:“那可说好,若我死后,你也一样。尸体用不着你埋,棺材用不着你买,不过我遗物里肯定存了不少钱,你都一并拿去买酒喝!”

      “记得,买你(买我)最爱的白玉京,痛饮三天,就当是祭奠了!”

      当日她与岳周异口同声,说完那句话,两人更是畅饮十坛白玉京,饶是她一贯酒量了得,第二天也在床上睡到日落西斜,方才懒洋洋醒来。

      如今想来,仿若隔世。更觉自己当日说的都是年少不懂事的顽笑话。昨夜重回雒城,她也饮了许多白玉京,可不论怎么喝,都喝不出从前与岳周对饮的风味。

      原来人死之后,死的人或许万事皆清,但对活着的人,却是莫大虚空的长痛。

      行至门口时,曲苏逐渐放慢脚步,她轻轻抚上怀中暗袋,那里不仅放着岳周的信,还有一对他从前说过要与林梵一人一只的月形玉佩。雒城事了,不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应当折返棠梨镇,当着林梵的面对她有个交待。

      然而,曲苏不知道的是,一场真正的浩劫,正追风赶日一般朝着整个雒城席卷而来。

      *

      曲苏刚出府门,就听街道一阵嘈杂,人群吵嚷声、车轮声,马儿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她放眼一看,只见街上行人疾行,车马拥塞,人们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什么一般,面色惊惶,吵闹奔走。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远处天际黑黢黢的乌云如有千军万马之势,沉闷地嘶吼着,朝着整个雒城呼啸而来。雷鸣轰隆,几乎炸裂耳朵,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闪电自苍穹直劈而下,有如一柄柄擎天利剑,又好像一只巨大的、瘦骨嶙峋的鬼爪,张牙舞爪地朝着大地直挥而来。

      向来整洁的青石砖路尘土飞扬,不知从何处蹿出越来越多的老鼠,刚开始还只有十数只,渐渐地,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密密麻麻的鼠群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街道,奔向远方。

      黑压压的天空突然拨出一条缝隙,曲苏被狂沙眯眼,抬起手臂遮挡前额,一边朝天空光亮的方向望去,却见狭长的缝隙之中隐隐显出的不是寻常日光,而是半轮猩色的红日。

      那简直不像是红日,更像是一只巨大的兽瞳在无情窥伺着整个大地人间。

      红日一闪便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幻觉,接着,天地之间彻底黑了下来。

      耳畔响起数道女声,那声音有的凄凄啼哭,有的莺莺笑语,还有的似在怯怯撒娇,更多的,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尖厉嚎啸,如有数把铁耙一同在石板路上钩划摩擦,其声之可怖,几乎多听一时片刻,便能令常人失去神智。

      曲苏感觉到身边有人拽住她的手臂,大腿,甚至还有什么东西又凉又滑,勾缠住她的足踝,令她勉力保持清醒的同时却仍然寸步难行。

      曲苏看不到的是,一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手臂缓缓伸出,搭在她肩头,自袖中露出一只美人手,腕骨圆润,指若削葱,唯独五根指甲长余三寸,猩红如血,且指甲尖端隐隐透出怪异的青黑之色。

      她浑然不觉,自腰间拔出软剑,却发现丝毫听不见刀锋破空的声响,她挥剑砍向两旁,想破除身边障碍,却在剑刚挥出那一瞬,觉得耳后一凉,幽幽女声如泣如诉:“你果然是骗我的。曲姐姐,你好狠的心!”

      这把声音听得曲苏一怔,手上动作也不觉停了:“林梵?”她忍不住朝左右张望,可周遭出了一片昏黑,她什么都看不见,“是你吗?林梵!”

      “你们都骗我。”林梵的声音,不知怎的又在头顶上方响起,虽是她的声音,却又不是她一贯说话的腔调。

      “旁人骗我,岳周骗我,曲苏,为何连你也骗我?”从前林梵偶尔也朝曲苏撒娇,但那声音娇甜绵软,别有一番小女儿的娇态。又或者是平常与人应对,林梵的嗓音一直都很婉转动听。她从不曾用这般幽怨的语气说话,更不会这样冷漠地直呼曲苏的名字,乍一听在耳中,别有一种令曲苏陌生的诡异阴森。

      “我没有。”曲苏想解释,却发现在一片昏黑之中,周遭尽是哀怨鬼哭之音,她就算喊破嗓子,所发出的那一点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更遑论此时不知到底身在何处的林梵了。

      她看不到的是,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一个有如一座小山般庞大的暗影自地面滋生而出,沿着开国侯府的外墙蜿蜒而上,几乎转眼就将整个侯府都笼在它的阴影之下。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住在侯府的那位黄衣法师,他匆忙遣人告知管家,怨妖倾城,恐对侯府不利,一边自床边抱起最为宝贝的傀儡娃娃,推起他的那辆特制手推车,匆匆忙忙朝侯府小门儿溜去。

      老管家对侯府忠心耿耿,闻言连忙调配人手,看护好开国侯,一行人寻了偏门,打算掩护开国侯先走一步。

      侯府内乱,仆役四下逃窜,不知何人在惊慌中抬起了头,待看清头顶那道巨大的黑影是何模样时,顿时尖叫出声。

      惊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黄衣法师还未走到小门,已觉察不妥,他额头沁出汗滴,一手背在身后,朝着头顶俯瞰那物道:“你辛苦修行三千载,难道就为与我一个凡人为难,甘愿重新堕为怨妖,就此万劫不复?”

      头顶上方,巨大的暗影两耳尖尖,一双红瞳透出浓烈的怨意:“你榨取我内丹千年修为,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黄衣法师提起一手,隔着布包,仍能看到里面透出的莹莹之光:“你的内丹修为尽在,拿走它,我们自此互不相干!”

      暗影发出介于人与兽之间的笑声,那笑声猖狂轻佻,尖刻刺耳,如同不懂事的稚童拿尖石摩擦地砖时发出的声响,令人不堪细听。

      “如今?”林梵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十数人声与她同时发声,那些声音听起来有的苍老,有的稚嫩,男女老少,各有不同,但彼此交叠,听在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凄厉鬼魅,令人胆战心惊,“如今,这在炁渊净化压抑怨气修炼而成的内丹我已用不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晚上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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