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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耶和华必预备 一 ...


  •   把时间线拉回到六月的艾梅洛斯。

      已经连续下来很多天雨。

      库洛洛只身一人从邸宅离开,魔兽在身后狂吠,爪牙撕裂尸体。工地上塔式起重机像是失衡的十字架,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空荡荡没有人,雨刮器来回摆,车前盖上雨珠密布如同霜降,指尖微凉。

      有个特别好心的路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站在原地望着替他撑伞的妇人愣了一会儿,一时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皱着眉,如此关切。

      两三秒后,他反应过来。嗯,他看起来挺狼狈的。一副勉强从血拼中捡回一条命的模样。而事实是他觉得厌倦了才从杀人游戏中退场。

      他肩部的白衬衫映出深浅不一的血渍。在战斗时他常需要单手拿着【盗贼的极意】,因此他习惯格外加强肩部和手臂手腕的防御,也就是说,很少人能伤他到这种程度。

      要是回到酒店侠客他们问起来这个伤口……
      “割到碎玻璃了。”
      “猫突然变身成了魔兽。”
      “【密室游鱼】饿得咬错了人。”

      ……
      算了……他们应该不会问的。

      “不,不需要,谢谢。”他面色平和地向那位女士致意,欠身离开。

      他没必要刻意向团员隐瞒有关安德的事,可也许这并不是一种“隐瞒”,只是因为他还未知其全貌,蒙尘的珍宝,远古的文字,她与它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点:以遗留的方式尘埃落定。

      她说她已经死了,她的异常多的念量从何而来,她是怎么复活的,再次死去又会如何……她身上疑点重重。这种感觉就像是遗迹还未走到底却中途崩塌,又像负荷过载的蜘蛛丝咻地崩断后溶于空气,一种气若游丝的压制感。

      屠杀、搜刮、蚕食。
      哪个不是以全然摧毁的形式占据的?
      所以他对安德的保留应当要隐瞒的,只是这不符合他以往的风格。

      他整了整衣衫,至少得让领子立起来,让他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但是被雨水打湿打透的衣领子从后颈一直到肩头,那些残破的白色线头悉数钻进痂猩红的裂缝里。他只好放弃——他并不乐意应付善心泛滥的路人,所幸路上也没几个人,他深知这是屠杀的好处:多余的人在这种时候一部分死,一部分逃。

      他猜出安德很有可能会继续留在艾梅洛斯。那晚他们商量很快好如何从揍敌客的保护下杀死阿迪奇后,她半个身子仰卧,无所顾忌地躺在爱洛的床上,伸出床外的脚底弯成浅浅的弧度,他注意到她腕部的尺骨和脚踝的外踝都比常人凸出。她的手随意地晃在床沿边,看起来脆弱得如瘫倒的骨架。

      他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他们都不回原先安排好的房间。

      她率先开口:“库洛洛先生,我得向您道歉,我刚刚真心想要杀死您,但是我不会为我划伤您而道歉。”

      她的说法很奇怪,比起为杀了人悔过,她更关注自己产生了杀人的想法。而要说这个道歉她到底是不是发自内心……恐怕只是调侃。

      他问:“只为产生杀人的想法而道歉?”

      “嗯。”

      所以并不是她【想要】杀死阿迪奇,而当下唯一与艾梅洛斯对立的只有大小姐身边的保镖提亚,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提亚曾经潜入了邸宅请求安德杀死阿迪奇,安德带来爱洛日记的残页就是证据——他立刻推断出了这些,在安德仅仅一句话的引导下。他瞬间意识到他的逻辑被诱导了。从初次见面算起,她从未停止过这种精心设计的算计。

      他并不喜欢步步为营的心理博弈,但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无聊。

      他没表露出什么,只说:“如果我不接受这个道歉,你会纠结地睡不着吗?”

      他接不接受道歉当然无关紧要,所以这句话的重点在后半部分,安德听出来库洛洛在明里暗里催她睡觉,她的话术在他面前屡屡失效。

      “嘁,”她扯了一把被单蒙在脸上,背过身蜷膝睡在床边缘,嘟嘟囔囔的声音也蒙着被子,模模糊糊的,“谁会为你睡不着啊。”

      在她入睡之前,他没翻页,没走动,没有处理伤口。

      ————————

      【产生想法】和【执行想法】。
      【想要杀人】和【杀死了人】。
      善与恶是怎么被定义的呢?究竟是想要杀人的人属于恶的一方,还是杀死了人的属于恶的一方。

      更早之前,他把一对母子的性命交给她,她没有杀死他们,而是给了他们小小的惩罚——即使在那之后贵族妇人为了找到儿子的舌头满地胡乱摸索,她的孩子却说不出一句舌头不在房间里的话——她没有杀死他们,这种“宽容”和“谅解”便是她理解中的善吗?无法苟同。

      他要把情境设置地再极端一点。
      比如说把那个贵族女孩交还给她。

      悲剧的戏剧化在于当人们追溯其原由,任何微小的偏差都会被放大其消极影响。这个天真烂漫的大小姐的厄运有安德利特的助推,如果安德施舍点“好心”劝她远离他,她不会死,不会被折磨——安德一般不会掉入这种思维误区,除非他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她,一把上膛了的枪。

      他在离开艾梅洛斯前让飞坦把女孩送到邸宅。她会在合适的时机发现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子。

      在【死】已经确定的情况下,治疗只会带来无尽的腐烂和病痛,就算勉强治愈,曾经精致的面容不再,对女孩来说也是生不如死。

      这种境况下又要怎么定义什么是杀人、什么又是救人。她还要为【产生杀人的想法】而道歉吗?

      在论述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前提必须被提出:没有人有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

      他知道有这种说法存在,然而这个被普遍认同的伦理道德却与他向来的认知背道而驰,不过安德应该对它并不陌生,并将之弃如敝屣。

      《创世纪》中神要亚伯拉罕将自己的儿子以撒祭献给他以试探他对神的敬畏之心,他照做了,天使在他杀死以撒前阻止了他,并肯定了他的虔诚,赐予他福祉。这是“耶和华必预备”,是说只要忠心、顺从,神会预备好一切。

      神也会为她预备好一切吗。

      不会。

      亚伯拉罕也在生死之间替他人作选择,但神会原谅他,会褒奖他。

      信徒向神忏悔过错,洗涤恶念。外界的人会把垃圾投放到流星街。世上厌弃的东西总有可以转手的方向,可她能逃到哪里去,没有出口供她化解恶意。

      独立又自我,不屑于旁人的指指点点;理性又理想主义,放弃了无望的他者救赎;质疑又批判,否定当下,故步自封。他根本不需要多么费力牵扯她,她是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会停在原地的人,她会意识到这种“成为好人”的消遣游戏到最后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兜兜转转的结果就是回到原地。

      不仅仅是“杀人的想法”,所有造就她的都积淀成顽固的底色,她每否认一次产生恶念的自己,便是抠去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空隙使她有机可乘。

      等库洛洛从思考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酒店房间门口了。

      他想起自己已经下令团员解散,窝金会和信长一道走,侠客和飞坦也许还在……他可以时刻保持警惕以在突然袭击到来前反应过来,可一旦陷入沉思,就会忘记自己在哪。

      果然,侠客和飞坦正在打游戏。

      “诶,回来了。”侠客探头和刚进门的库洛洛打了声招呼。

      “嗯。”他点点头。

      “居然还能受伤。”飞坦没有移开视线,只闻到了血的味道,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有几个有点厉害的念能力者。”他瞟了一眼血肉横飞的游戏屏幕,和以前一样,是难度很大的关卡游戏,他玩过几次,了解了机制和概念就不再深究了。他坐在床沿,伴着游戏机按键咔哒咔哒的声音,向后倒躺在床上。好像两天没休息了。

      飞坦正想继续问那个“厉害的念能力者”的下落,库洛洛已经合眼睡着了,沉沉的睫毛盖着晕乌了的眼眶上。

      飞坦不明白被洗劫一空的豪宅还有什么能让团长耗费心神鉴赏,以团长的实力同时对付几个念能力这也不至于什么也不交代倒头就睡,他想问问侠客是这怎么回事,他却只卖关子,嬉笑着脸说:嘿,今晚你就知道啦。

      飞坦的任务是在今天晚上把一个女人的放到一个指定的房间里。

      库洛洛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飞坦臭着脸抱臂背抵着墙。

      “飞坦,怎么了吗?”库洛洛出声问。飞坦没回答。

      “大概是和信长辛苦了半天的成果只吓坏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很不爽吧——飞坦把尸体放在了安德床下。”

      “不算尸体,她那时候还没死呢,我有控制好力度的。”飞坦难得地开口更正道,侠客总是掌握着哄飞坦的技巧。

      “她会以为我要吓她。”库洛洛说。

      “飞坦就是觉得你是要吓她。”

      “其实端正摆好她会欣赏的,”库洛洛看了一眼飞坦,觉得这话并没有让飞坦释然些,他继续问侠客,“然后呢?”

      “送医院了,我在窗外看见安德按着她脖子把她掐死了,她自己的手臂被扭折,然后打着石膏一个人从医院徒步走了回去。趁现在要去看望一下吗,应该会很有趣。”侠客嬉笑着。

      “还不是时候,我接下来要去验证一些事情,你们跟我走一段吧。”

      “好啊。”

      “先回一趟米德那。”

      ——————————
      米德那,这个最初的小镇。

      一两天的时间足够抹去一切波澜,所有人都从风波中脱身出来,回归日常生活是一种本能。他们去了安德打工的餐馆,下午两三点的小餐厅,一个微胖的小男孩在桌上打瞌睡流口水,他被掐着肉肉的脸颊向一个阴沉的瘦小男人交代,“老板——老板在后面的街口抽烟”,他揉了揉脸上快要从颧骨掉下来的肉扭头看着离开的三人,忖度着要不要把柜台的钱抢走逃跑。

      老板没多瞅他们几眼,记住他们的样子对自己没好处,他说:“我是在哪里碰到安德的?嗯……她在镇上是个新人,我从没见过她,我没见过,别的人就更不可能见过她了,她不是这里的人。”

      “从别的地方来?也有可能,但是周围镇子的人我也都认识,她长得不赖,人也机灵,已经二十多岁,我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为什么来我这里……她要一份工作,她说她能做好,我给她工资,日结,就是这样。”

      “有什么异样?除了经常发呆,不会记账,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有基本的生活常识——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大都这样吧。”

      “不,她几乎没和什么人有来往。哦,她认识码头的大胡子,一个无所事事守着一条船的老头子,他前几天船丢了,现在脾气不好。”

      大胡子蹲坐在沙滩上,皱巴巴的脚陷在沙子里,看着远处的小孩子嬉闹。

      “安德利特?我快忘记这个人了。她妄想买下我的船,还问我这个原始人能不能接受物物交换,呵。”他撇撇嘴。

      “她从哪里来?有一天躺在我的船上清哼着曲子。什么曲子……没听过……The sharp knife of a short life……I've had just enough time……只记得这些,我还骂她小小年纪就担心着早亡了——我他妈怎么知道她哪来的!”

      “船被提亚抢走了,他开着船去了加尼亚那,我被怀疑是他的同党差点被抓走,不过谁都知道我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子,抓起来也是一问三不知。”

      “不,你别告诉我安德现在在哪,”他嫌弃地摆摆手,“她就是个大麻烦,只是这个大麻烦有一天掉到我船里了,然后我的船就丢了,我自认倒霉,她要是砸到我头上,我也会没的,我看到她的样子我就知道了,是个杀人犯,你们也一样,不怕自己死,也不在乎别人死。”

      “无人认领的尸体一般存在哪里?这个你们问对人了,打捞浮尸是我的副业,我领你们去。”

      在殡仪馆,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被捆绑在外墙的水管上,大胡子看了一眼走了。

      中年男人摇晃着脑袋:“我什么也不知道,尸体不就是送进来然后烧掉吗?”

      “不不不,我不想进炉子。”

      “爱洛·艾梅洛斯?我不知道这个人,但是我处理过巴忒·艾梅洛斯,他是和一群狗一起被烧掉的,听说他的一大半肉被狗吃掉了,所以他的骨头特别多一点,装了一大罐,装满了,所以我印象深。”

      “没有!我都说了!”

      “啊啊啊啊!”
      他被扯掉了一块皮,飞坦正在温习这项技术。

      “我说!我说!”

      “有些有钱人会喜欢好看的女孩子——好看的女孩子的尸体,我就把她们留着,把以前烧的人骨头和动物的骨灰混在一起糊弄过去,然后再保存好以高价卖出。”

      “掉包尸体,不是……尸体怎么掉包啊,我从哪里找长得一样的人,再说,她最后反正没人认领,我做那么麻烦的事干嘛,毕竟烧不烧都没人在意——”

      这次飞坦抬脚踩在男人的头上,用力。

      “我说!我知道是谁干的,我看见艾梅洛斯家的一个老爷杀死了一个女的,那个女的和爱洛长得特别像,就是眼睛一点也不像,她被杀了,后脑勺被摁在地上被撞了很多下。死了,闭眼了,就长得一模一样了。”

      “然后他拿钢笔把她的脸划破了,照着那尸体的样子。”

      “……我偷看的时候一不小心发出了声响,被发现了,他给了我钱,让我把她运出去……这对我来说不难。”

      “我当然运出去了,有一个金发的男人老早在那里接应,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一样,他也给了我一笔钱。尸体的确有贵贱之分呢,那个便宜的尸体就没卖出去多少……能说的!我都说了!真的!”

      “金发的男人……我没看见脸,他在车的驾驶座上,从后视镜看见他穿着西装,打领带。他让我把尸体放在后座上,还说什么放后备箱不尊重死者,会被谁谴责一顿的之类的,没听懂。不过他看着挺眼熟的,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见过,说不定是哪个电视里的演员吧?”

      “这次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飞坦抹了他的脖子。

      渐渐失温的尸体压住了一条蚯蚓,直到傍晚时分,库洛洛一行已经走远,大胡子才从隐蔽处走出来,他解开水管上的绳索,尸体噗通往一侧倒,像是醉酒失足溺水。大胡子蹲下身,两只手指捏住晒干了的蚯蚓,放进嘴里,咀嚼,咔嚓咔嚓,他灰蒙蒙的双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看烂了泡得皱巴巴的尸体,它们肿胀、浮在海上总让他误以为人死后会轻飘飘的,后来他觉得它们像变大了的婴儿,都是粉色肉块——有一次他偶然看到了刚出生的婴儿,那孩子黏糊糊地降生时他自然而然地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当不知名的女孩蜷着身子在他的小船上小憩时,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船身,和着她断断续续的哼声,哀凉又孤寂……

      “晚上好,您知道人们把多余的东西存储在哪里吗?”她冷不防说,双手搭在船舷上,探身望着深沉的海,海风贴着她单薄的肩膀。

      她的嘴一张一合:“海。”

      “多余的垃圾,多余的人,还有……多余的时间,都可以扔到海里。”

      大胡子捡起了绳子,缠在男人淋血的脖子上,打结,他以前是沙滩上拖着渔船的纤夫,习惯了扛着重物身体前倾的动作。被拖拽的尸体沙沙地在地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像是一条晒干了的蚯蚓。

      绳子的另一端绑上巨石,沉入海底,他看着海面上的黑斑渐渐缩小。

      如果可以,他实在不想在哪天捡到他。他心想。

      “多余的人,扔到海里。”耳边回响女孩黏稠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团长好难写:-(
    预想中暑假里的剧情: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刀
    实际上的暑假里的剧情:鸽鸽鸽鸽鸽鸽鸽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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