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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9月1日 《一千零一夜》 ...


  •   有轨电车在友客鑫街头缓缓行驶。

      男人站在车上,一手扶着栏杆,黑色的鸭舌帽把黯淡的眼神藏起来。他听说“杀人犯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这话听起来很不可思议,难道杀人犯能被人一眼看出来,警察只要和一群嫌疑人喝着茶干瞪眼就能“看”出什么了不得的结果来?太可笑了,但是他现在有点好奇自己的眼神。

      天已经黑了,车窗上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哦,他想起来了,他变了个样子,为了不让安德认出他来。他还换了个示人的名字——他现在应该叫作乔。

      那天,名叫帕里斯通的金发青年闯进了他的教室,一个录音带就把他哄骗来了。这个世界现在是1999年。1999年是他出生的年份,他出生在冬天不下雪的晚上,月亮特别干净……可今年不会有一个叫莫于男婴呱呱坠地,这里终究不是他的世界。这里的1999年也不是他的1999年。

      “时间”这个概念被锁在沙漏里——她的沙漏里。

      远处传来枪声,震得车窗铛铛作响。他仰头,热气球上的嚣张的罪犯们正轻佻地张开手臂,随意搭在吊篮边缘,扭头看底下乱作一团的□□。那是幻影旅团,他们的动静永远那么大。

      远远望去,色梅塔利大楼外聚集着黑压压的高档轿车,黑色的矩形方块把道路封锁得水泄不通,汽车的远光灯此时似乎是监牢的探照灯,要把企图逃脱的罪犯明晃晃地聚焦。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瘦弱的身材在叹息之前被拉长了,胸口鼓起,腹部瘪下去。惊慌的人从电车的座位弹起,呼喊着往车门挤,于是他被挤压成了手臂和手臂,腿和腿之间空气流动的缝隙。

      拥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初次见面,帕里斯通对他说:“我想很快这个世界就会意识到错误,在念能力的作用下消失。在此之前,请帮我一个忙吧——”
      “杀她第二次,不过这一次,要彻底杀死她。”】他回想起当时帕里斯通对他说的话。

      杀死她。
      他知道帕里斯通指的一定不是拿刀刺死她那么简单。她是杀不死的,她的尊严低到尘埃,理想升到云端,从泥土到云层那漫长的距离,填塞着整个人间,而她只是轻轻瞟了一眼。

      他被挤下了电车。

      他已经习惯了被人群“拥挤”裹挟的感觉。他以前觉得电影里那种逆着人潮的背影是坚强而可守望的,但是现实是,这样的镜头总会施舍给一个背井离乡的、脚步虚浮的难民——啊,是现实,它告诉人,人群中总是安全的。

      ——“刚刚的声音……好像是有人闯进了底下拍卖会。”
      —— “那不是和整个□□作对吗,不要命了!”
      ——“哈,不要命了的人还少吗?”

      “借过。”他用手压了压帽檐,从有一搭没一搭的路人旁边擦肩而过。对方投以懊恼的眼神,他没应答。

      【他该怎么杀死她?】他惊讶于自己先思考的是这个问题。后知后觉间,他明白了,哦,这个问题自己曾经思考过,他的答案是用一把刀刺进安得的心脏。现在他又要考虑这个问题了。可是明明它有一个前置问题:【他真的想要杀死安得吗?】

      安得真的必须死吗——没错,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只字未动。
      于安得,她不适合活在社会中。
      于世界,从来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他已经设计好杀死她的手段了。他和帕里斯通占据所有的优势。

      第一,世界的真相——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安德为了“成为好人”开发了念能力,念能力不停地运行,让她能以爱洛、安德和安得三个不同的身份体验人生。而现在,念能力维持在“安德”这个身份上,这也是唯一一个被限制存在时间的身份,9月30日,念能力会自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历史从爱洛的诞生开始写起,而这里一切都会和他的世界一样:被念能力清算完毕后确认无效。

      第二,既定的未来——

      在所有人一无所知时,他已经提前知道幻影旅团的行动,知道无人生还的地下室,知道火红眼孤独沉重的复仇回响着锁链碰撞的铛铛声,知道一场屠/杀是为了吊唁,从屠/杀再到屠/杀,只有死亡一成不变。九月份的友客鑫已经重复上演了无数次,没有任何意外。

      在这样的信息差下,她不可能赢。

      他开发了念之后,帕里斯通把录音中提到的【沙漏】交给了他。他手指交叉抵着下巴,抬眼看他,“把念注进去就可以了——然后你会发现你也只不过是她‘成为好人’的进度条的千分之一而已。”帕里斯通说,那后半句话只为了证明他的存在和沙子一样微不足道……就像半句多余的话……

      “……”

      他接过沙漏,视线对上帕里斯通。

      在帕里斯通那双弧起的眼眸中,他看到轻蔑和优越。
      他知道帕里斯通向来如此,但此刻,他敏感地意识到:这里是安得的念能力构筑的世界,帕里斯通是除安得外唯一真实的人,他有优越的理由。

      而在他的理解里,这个优越的理由又一瞬间演化成——帕里斯通见过安得最初的模样,这个安得与他无关,一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安得都与他无关,他们之间与陌生人无异——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握紧了沙漏,但很快又放松了手指。

      他没能看完沙漏里的内容。

      她的声音涌入大脑。

      ——“在失眠了三个星期之后,我掌握了一些在柜子里睡安稳的办法,身体摆放的姿势、合眼的时机、呼吸的频率……也许这正是爸爸想让我学会的。只是我没办法停止思考,除非搅碎自己的脑子。” 这是被父亲囚禁在柜子里的爱洛。

      ——“初来乍到的我稍微理解了一点这里叫做流星街的理由,当穿着衬衫,额头上有等臂十字架的青年从我身边路过时,一瞬间世界熄灭了灯,他黑色的额纹在黑色里显光。在流星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我很喜欢这样的局面。”这是又一个安德,只是她这次从流星街醒来。她是一个专情的人,但又很容易一见钟情。于是她秉持着“解决这种可笑的矛盾的办法就是解决问题本身”的原则,会在前任的葬礼结束后为现任买一支玫瑰花。

      ——“高中毕业填志愿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梦想,我想成为殡葬师。退而求其次想当法医,这两个专业都可以不和活人废话,可也都养不活自己。”这是安得……是他熟悉的安得。

      他没能看下去,因为当他回过神来。玻璃杯的透明弧面上映着安得;街边的供旅客休憩的小茶几边上,她惬意地翘着腿,撮一口咖啡;擦肩而过的女孩,他不敢再三确认她的样貌,因为一定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她早晚会把他的世界占据干净。

      他要杀了她。
      她必须死。
      于他自己,是终结一场折磨。

      而然另一个忠告摆在他面前,那是他的名字——【莫于】。
      于安得,于他,于世界,于社会,于死者,于生者,于受害者,于获救者,于卑劣之人,于高尚的人,于正义,于法律,于规则,于秩序……看!他找到了无数支持她死刑的证据——她的死竟是万事万物共同的庆贺!

      可笑,荒唐,牵强。
      可要是不用无数可有可无的联系作为“理由”,还有什么办法说服自己一根橡皮屑会威胁整个太阳系的存亡,还有什么办法说服自己的真实想法是想回到和她一起讨论《罪与罚》的时光,找到在凌晨剖析犯罪心理,复原案件细节,你一句我一句,只为了把学校花园周围卿卿我我的情侣统统吓跑的默契……

      没有。

      已经……回不去了。

      他不敢再往沙漏里注入念能力,也没有必要了,他已经找到了杀死她的办法——

      某一次循环,她作为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安德】寻找暂时落脚的地方。她没有多少钱,只能在一家青年旅舍住宿。偏僻的青年旅舍住宿不分男女,十五六人一间,洗浴室公用,价格低廉,不用登记身份,但也不能赊账。

      “也许我应该去睡大街。”她了解到情况后准备离开旅店的前台。

      “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有一个房间只有一个男生,那是我的外甥,倘若你愿意住在那里并且言行举止不像那些露肚脐露大腿打唇钉的女人们那么粗暴,满嘴脏话,我可以不收你的钱让你住在那里。”前台的老板说,他耸了耸红彤彤的鼻子,打理干净的八字胡一撇一捺有规律地跳动。

      她盯着胡子出神,嘴上却不停下:“我很有礼貌的,请问您的外甥除了要轻声细语对待外还要注意什么吗?”
      老板打量了安德一圈,说:“……你跟我来。”

      那是一个身患癌症的少年,瘦弱,白得透光,能看见皮肤下纤细的青色血管,床边瓶子里的花梗都比那血管健壮有生气。
      房间里堆满了药、油彩颜料,花还有阳光的味道。男孩看见一个从老板背后探出脑袋的女孩,他惊讶困惑的眼神中,嘴角却不自觉笑了。
      她在这里暂时落脚,只有一个即将病死的男生的房间简直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她不能说:“我对这个安排很满意。”这不“礼貌”。

      《魔镜》就是在那一次循环完成的。
      它本来不叫这个名字。
      它叫《Poison and Prison》。
      《毒/药和监狱》。
      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安德找到住的地方后便在附近找工作,她想先在报社打杂,做一些文件整理的活,这能帮她了解这个世界的常识,最重要的是学会书写。她早出晚归,把感兴趣的文件带回旅舍,有次甚至搬了一箱字典和百科回来。
      在病入膏肓的少年面前,她学习到深夜,困倦的眼神从不投射出怜悯关照的目光,不过她表示过感谢,她说她感谢他的病,它让她能暂时自在地安顿下来。然后她问他是否需要喝水——住进来一个感谢癌症的怪人,他想,但是他没生气。

      他每天的事情在发呆、画画、按时吃药的基础上增加了一项:观察这个新室友。

      几个星期过去,他们之间逐渐增加信任。
      这种信任在名为一无所有的共同土壤中生长,长势良好。

      然后男孩说:“我想给你画张画。”
      安德:“当然可以,不过你也要把我画成‘人彘’吗?”
      “人质?”
      “不是,‘人彘’是古时候的一种刑罚,把人的四肢截掉……”

      男孩想起了自己的自画像。在那张画里,他把自己的搞得面目全非,手摘掉像银质刀叉摆在盘子两侧,小腿从膝盖割开,如同陷进泥泞的塑胶套筒雨靴矗立。这幅画被他藏起来了,他生病不能离开房间,照理说安德不会知道这幅画的。

      他还觉得安德“感谢癌症”的想法怪得冷血。

      可他自己不也这样,这个画出血腥恐怖的自画像的自己。

      正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才什么都能去想,什么都敢去想。在脑子里,上一秒可以决定去普度众生、但行好事,下一秒却想象剖开马的肚子,把肠子栓在起点,看赛道上哪一匹能跑得最远——是的,我们都会产生不好的想法。

      “我不会这样画你的。”
      “那你打算怎么画我?”
      “嗯……还没什么确切的想法,但我想请你帮我买点荧光粉回来。”
      “很着急吗?”
      “不着急,其实没有也没关系,我只是想拿来玩。”

      等安德三天后迎来了一个工作假期从集市买了漂亮的荧光粉,因为不知道他要什么颜色,她每个颜色都拿了一份,却为了省钱决定不要袋子。

      她捧着满怀的颜料往青年旅舍的方向走,在小镇的拐角学着卖花的女孩一样拢了拢肩,相视而笑,那一刻,仿佛女孩成捧的花束在安德怀里,安德瓶子里细密的沙质荧光也在女孩怀里。

      她回到了旅舍。

      男孩的床却空空荡荡。

      旅店的老板站在男孩的床边,笔直地站着,像是冬天路灯下的漆黑消瘦的影子: “明天把这个房间收拾装修一下后,也要给往墙上吐口香糖的无赖们住了,你要是还大小姐娇气住不下来,今晚就走吧。”

      安德愣在了原地,怀里的一瓶荧光粉掉了出来,扑通一声后咕噜咕噜地滚。

      她先是一阵沉默。

      然后无奈地抿了抿嘴:“荧光粉……其实挺着急的不是么?”

      “我知道了。”手臂的力量故意放松后,玻璃瓶尖锐的破裂声沿着水泥地板的裂缝传播,粉末扬起,溅到了她的裙摆上,“抱歉,我没拿稳,我会收拾干净的,粉嵌进地板里不好收拾,请再给我一个晚上。”

      老板看出来她故意的,但也默许了,外甥死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就一个晚上。”

      “谢谢。”

      在老板走后,她在房间里找到了两幅画。一副是男孩的自画像,另一副画的是她,两幅画的构图很相似,两幅画都没有名字。

      她怀疑她在晚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托着下巴,翘起腿让皮鞋顺着脚背啪嗒滑落的动作被他刻意捕捉到了,不然不会把她画得这么自然轻盈——他的双腿因为常年卧床已经肌肉萎缩,堪堪一握。

      她是怎么知道自画像的存在的。
      她尝试认知这个世界:猎人阶层——猎人证——猎人协会——念能力——人人都拥有的自然能量……

      她越是了解,越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她怀疑自己在小说里,在漫画里,在某个人的幻想里,在谁的阴谋里。于是作为一种验证,她开发了一个特质系念能力,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平面变成了立体,立体也能转化为平面。她能从现实进入小说、图画,实现了二维和三维的转换。这个念能力的可行性证实了一件事:她也许是套娃中大小不明的一环,最大的娃娃能直接看见真实的世界,最小的娃娃却只能向内投望无止境的虚无——从某种意义上,她猜对了。

      在尝试念能力的过程中,她无意间进入了那副“一个男孩被肢解”的画。画里的男孩已经死了。被肢解的人当然活不了,但是如果艺术作品在传达一个人的内心的话,这是不是意味着另一种层面的死亡呢?

      这个念能力有个制约,她进入某个作品,那个作品就会留下她的蛛丝马迹,如果是进入一本小说,就会在人群的描述中附加一句对她的形容,而作用在这副画里,则是红酒杯上映出了她的倒影。

      可就算找到了画,她也不明白荧光粉是拿来干什么的。她想,要是今晚没能把它搞清楚,她就偷偷溜进男孩的葬礼,把他的骨灰和粉末混在一起。对于这位小画家来说,这绝对是最最浪漫的事。但她知道这不可能,没人会允许一个人陌生人对自己挚爱的亲人这么做。

      她没吃晚饭,一个人顺着狭窄积灰的楼道爬上天台,她喜欢这种空旷又安静的地方。太阳刚下山,放眼望去,小镇低矮平坦的房顶都成了橙色的方块、红色的方块、紫色的方块。她从口袋里摸索出火机,按下,火光摇曳,如果橙色是堆积的稻草,红色是酿造的酒,紫色是成片的薰衣草,她会把让火舌吞没一切,但是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失控了,这种波动可以归结到身处异乡的不安、独自漂泊的孤独……应该不单单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死了,应该……

      她只为自己点了支烟,她一滴眼泪没掉,但是烟代替她在哭,烟丝融化、蜷缩成丝或球、坠到裙子上,白色的裙摆上,烟的骨灰和五彩的荧光色混在一起。

      乔没能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他是看不下去的,他越是看,就越是明白,他自己是安德的一千分之一,那个男孩也是安德的一千分之一。他越是看,就越是把自己的分量稀释。

      所幸,他杀死安德的素材已经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或者明天 大概还有一章 挺长的
    我尽力了,这两章看完如果还是大部分看不懂的话,我就要给自己的小说写赏析了。
    ……虽然我最后应该还是会写的。
    话说没有人夸我文笔提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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