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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井底之蛙(二) ...


  •   “你不开灯吗?”我问。

      “灯?”

      “或者窗帘?”

      “没有这种东西哦。”

      “但是这只是一个……黑匣子?”

      “嗯……什么都没有……”她看着昏暗中自己的手掌,然后转动手腕,幽幽地念叨着,我觉得她像个满嘴之乎者也的怪胎,“……但也是它的反面。”

      “……”

      我讨厌昏暗的感觉。

      我的爷爷奶奶一辈子都住在乡下,在暑假我会被爸爸妈妈逼着去陪他们一段时间,但是爷爷奶奶其实根本并不需要我陪。他们盼望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天伦之乐其实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奶奶在村子的十字路口有一堆可以一起叽叽喳喳的老年姐妹,她们对来来往往的豪车的认知比我深刻。爷爷则养着一堆叽叽喳喳的鸟,他起一大早去遛鸟,下午睡个觉,傍晚又去遛鸟,吃完晚饭就去看电视然后睡觉。

      而我在这夏天格外臭烘烘的乡下整天做的事情就是刷手机。爷爷奶奶不喜欢开灯,因为这会招蚊子,他们不舍得开空调,只靠通风、风扇和蒲扇降温,他们有在床上安蚊帐,但是总是忘记随手合上。

      只要不是完全看不见,他们绝对不开灯,好像灯是闹蚊子的根源,蚊子依靠光合作用延续生命。

      我讨厌昏暗,手机是唯一稳定的光源,我为什么不住在里面。

      我没见过谁的墓室是这样单调又可怖的。那不就……像一个棺材一样了么。

      在我死之前,爷爷奶奶也接连去世了。我不知道我进的是棺材还是骨灰盒,我没和妈妈商量或者交代过这件事,我们都觉得比起死亡,今天晚上吃什么是更重要的话题。

      我听说过那些棺材入土之后里面的人突然复苏的故事,当人们打开它时会看到可怖的挣扎的痕迹。我害怕被火烧焦,害怕被蛆虫吃掉,害怕变成没生气的骨头,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关在房间里没有人陪。我害怕死掉的人是我。

      我顿时滴滴答答地哭了出来,眼泪像蚌壳里的珍珠一样大。

      “你在为我哭吗?真稀奇。”她说。

      我才没有为你哭!我在哭我自己!

      “别什么混蛋都共情啊,其实我觉得这里还不错——你要进来坐坐吗?”

      我拼命地摇头:“不要!”但是语气马上又颓靡下来:“我还是算了,我已经按照妈妈说的把你送到了。”

      我转过身去准备逃走。

      我觉得她是想从我这里套点话,也许是关于妈妈的,也许是关于以撒的。我知道猎人世界里大家都有一副好脑子,她能活得出色一定有自己的本事,说不定她背后有什么神明或者系统,大家都是这么写小说的。而我甚至没有读心术,不会揣测人心,我看过最了不起的心理战是甄嬛传,我觉得我第一集就会死掉。

      “……” 但她没说任何套话挽留我。

      “但是……”我忍不住率先开口,“你可以带一些发夹来吗?”

      “发夹?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夹?”

      我很惊奇她居然没有问“一只青蛙要发夹来干嘛”,想到凯特应该提前提醒了她不要捉弄我,也许她其实已经猜到了我是要送给凯特的。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问我我喜欢什么样的,既然已经猜到了我要送给谁,应该问的是凯特喜欢什么样的,她肯定比我更熟悉凯特才对,明明她能比我送对更好的礼物啊。

      但我还是说:“也许……中性化的,比较合适……尽量最简单和纯色的样式——叶子的形状!逼真的叶子!”

      我一下子更改了需求。

      “嗯……听起来很不错……要是有特定的品种就能直接找人定做了。”

      我垂下来脑袋,我对花花草草没什么了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我了。

      我跳进里面,像是踏进火坑。但是我尽量表现得很坦然的样子。

      我突然闻到了一股百合花的芳香。

      百合花……

      我想起以前很多个教师节,办公室里总有过于浓郁的百合的芬香味。我还记得我最喜欢的语文老师,她说“你们的校服太丑啦,像牛津布套在人身上,黄色的,在篮球场上面做广播体操,油菜花田一样一整片的”。

      仅仅是一瞬间,我看见了好多过去的画面,百合的花香渐渐变淡,书写的声音传入我的头脑,是那种“哒哒哒”像马蹄般匆忙的书写声,仿佛在焦急地冲刺考试的最后一分钟。

      我突然觉得这个黑漆漆的监狱是如此丰盈,这些过去的记忆——我故意忘却和压抑的感知——此刻竟然如此强烈地强调了我是一个人类,而不是一只怯懦的青蛙。

      我说:“你知道这个世界是一个漫画吗?”

      “漫画……什么意思。”

      “我原本是人类,我原本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我突然变成了一只青蛙。在我原本的世界里,这是一本名叫《全职猎人》的漫画。”

      “你的意思是……”她的反应非常平静,“这个世界也是虚假的吗……真讽刺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提“讽刺”这个词,但是听她的语气她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她不喜欢看漫画,也许她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又或者她其实是另一个漫画的主人公,因为她看起来是如此完美。

      “你不想回到自己的生活吗?你不想回去吗?”我问。

      “我在这里很好。”

      “……”

      是啊,我是青蛙,所以我才想要脱离这样荒谬的处境。我觉得其实是因为她的内心空空的,一点思考都没有,一点留念也没有,墓室才显现出如此贫瘠的状态。

      “如果你能帮我回去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后面的剧情!”既然我已经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了,总不能就此了事吧!

      虽然我已经记不清剧情了,但是只要我说出可以印证的只言片语,她总会相信我一些的……再说预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让人将信将疑的。

      “嗯……”她看起来有在仔细考虑的样子,真奇怪,明明是我在讲条件,为什么有种我为鱼肉的感觉。

      她说:“很抱歉,虽然我对你的故事挺感兴趣,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帮你回去。”

      我急切地争辩: “我不是在讲‘故事’!我说的是真的!这个世界真的是一本漫画!我知道小杰在找他的爸爸,酷拉皮卡在收集同族的眼睛!我甚至知道亚路嘉!但是我没有能力,我没办法找到回去的线索!求求你,如果你帮我,我会告诉你后面的发展,这对你来说也很有帮助吧?对吧?……你想啊,这是很划算的事吧?”

      “比起这些,我帮你想办法搞一副你能接受的身体怎么样?”

      “真、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只要不是青蛙……当然屎壳郎也不行……

      “不知道,我没办法保证,但是总比找到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听起来更有可行性。而且找到回家的方法是你的心愿,不是我的,你得自己受这个折磨。这可能会花费几十年甚至数百年数千年,我可活不到这么久。”

      “要、要这么久吗?”

      “人类上月球花了多久?从发现黑暗大陆到现在正式大规模组织探索又花了多久?”

      “可是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我还想回去吗?那个时候爸爸妈妈还活着吗?到那个时候我的朋友们是不是都已经老得不剩几颗牙齿了?……

      “我觉得这是件很伟大的事情哦。”她说。

      “什么?”

      “找到这个世界上的也许不存在的出口,从一只小小的青蛙开始,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旅程。”

      “……”

      有意思的旅程?

      有意思?

      她在说什么呀!

      她完全不知道当一只青蛙有多难受!

      乌漆墨黑的皮肤!黏糊糊的爪子!恶心的长舌头!

      呕!

      “噗嗤——就像小杰找爸爸,蝌蚪找妈妈一样。”

      她是在嘲笑我吗?但是我也不敢顶嘴。

      “……可是小杰找到了,我不是主人公,我不厉害,我找不到的。”

      “你会找到的,就像我找到真实的世界一样。”

      “可是这个世界也不是真实的啊。这只是漫画。你最后也没有找到不是吗?连你也没有找到……”

      ——“我的存在是真实的。”她说,她的眼底尽是冰凉和冷漠,但是嘴角却带着柔和的笑意。

      “你认知到了我,你带我来这里,我给你的或是不适或是舒适的感受是真实的,你不在乎我过去的样子,你也不考虑我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你头脑中的我即使不全面,即便没有意义,带着傲慢和偏见,但也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小杰找到了金,然后呢?一切也没有因此结束。”

      “我没办法像无所不能的神一样给你救赎,因为救赎并不存在,只有出路,而这条路只能你自己走。”

      “第一步应该尽可能地分析当前处境的所有情报,把所有的疑问都按照相互关系提出来,比如为什么会变成青蛙而不是别的物种,和普通的青蛙有什么区别,不同的世界到底以何种模型进行沟通和链接,谁在当前的环境中掌握最主要的权力,它的职能是什么,如何破坏或者重塑这种权利和资源的分配……构思甚至解决这些问题,然后抽丝剥茧出一个最有可能的导向问题根源的方向,它的正确性并不重要,因为在事件的最初,你的视野并不清晰,你需要在这个方向里不停地试错、验证然后调整,获得更广阔的视野和个人化的结论才能在后续更加复杂的社群环境中分辨出真假,人们可能没有说谎,但他们说的是错的,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我估计——如果你的确在执着地寻找回家的路——你应该能集结或者加入到一个团体,他们也来自其他世界,就像我们一样,如果运气不错,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连通若干个世界的方法论,甚至只是雏形。接下来你只需要找到构建理论或者假说的核心人员,通常来说只有一两个人,同时尽量避免卷入派别的纷争中——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舌头已经咕噜咕噜打结了,嘴巴都合不上了,她终于停下了无端猜测:“呃……抱歉,下意识就开始想东想西……”

      “下意识?”

      这是什么下意识啊!?

      “就是那种……把边界条件设置好之后,”她的手指在胸前有点羞怯地转转悠悠,好像这种喋喋不休是见不得人的坏毛病,“脑子自己就开始自己动了,停不下来……”

      我突然理解她说“我在这里很好”是这么意思,并不是“这里”或者“那里”很好,而是“我很好”。她不属于这里或者那里,她有自己的位置,并且从来不会动摇自己的立场。我从小就很羡慕这种人,只是他们往往在学校里被拳打脚踢、被孤立嘲笑,于是我选择成为一颗随风倒的墙头草,我甚至不敢看辩论赛,我很容易倒戈,除非某一方的辩手是我的朋友。

      她问:“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如果我回答得上来的话。”

      她想要套什么情报?

      “库洛洛·鲁西鲁这个角色——这个人——在漫画里……嗯……不,当我没问。”

      “是有这个角色的,而且出场占比不小,怎么了吗?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你想攻略他?”

      “‘攻略’……好怀念的说法啊……”她摇了摇头,“我原本想问他的结局,但是我转念一想,我其实更想知道他的糗事,有什么可以说出来好让我笑话的吗?”

      我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他不是主角……没有那么多没必要的……刻画……我不知道……我不太关注这个角色……”

      我可不知道他的结局啊。她要是问了,我绝对会慌张到口不择言的!

      我穿越来的时候漫画可没有更新到那个情节,再说,这个几百年才更一次的漫画能不能画到结局还是个世纪问题,但要是让她知道我其实不是什么都知道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有风险了。我可以说漫画里没有出现这个人物,但是着重刻画的人物我应该能说出结局,我可以说我记不清了,但是也不能完全编造出一个绝对不可能的结局。要如何把握这些说辞,我是已经想过了的,但是真到了这种时候,又脑子一片空白了。

      “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说,我想起那些我拜读过的同人小说,那些拿来和库洛洛拉郎配的有哪个是落得好下场的……但是这种说法真的对吗,在这里真的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分吗,“我是说……我觉得他是个很危险的角色,还是不要接触比较好。”

      这并不是实力能力强弱的问题,从我根本看不懂西团大战也看不懂继承战的体验来讲,要是和他们这群人对上,最捉急的是脑子。

      我只是想要回家,和流星街和窟卢塔族和幻影旅团没有必要的关联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的建议。”她礼貌且温和地笑起来,我几乎能脑补后半句话:“谢谢你的建议,但是不予采纳。”

      我原本想再劝几句,但是一想起以前闺蜜被渣男甩了还反过来埋怨我多嘴的事情,我觉得还是闭嘴比较好。

      我有点庆幸我不是恋爱脑,在男人这件事情上,我的看法向来是找一个没有大男子主义的正常人结婚,然后把爱情寄托给偶像或者小说还有纸片人。

      丈夫是亲情,孩子也许一开始是宠物但是后面也会是发展成亲情。当他们和我的爸爸妈妈和和睦睦地站在一起的时候,大家一起照一张全家福的时候,我的位置就会安安稳稳地落在一把木椅子上,我不再是墙头草了,我可以把这个有利于社会化的品质遗传给我的孩子,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但是一想到万一她由于她的盲目自信冒冒失失地死掉了,那么一切不就又回到原点了吗?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别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顾虑一样,

      “倒不如说,也许我死了对你来说更好吧。”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可完完全全没有想过要任何人死掉啊。

      “我死掉以后会变成伊路米的人偶,如果你之后知道怎么把自己的灵魂附着到物体上的话,你就趁机占据我的身体吧——给那个总是给我挖坑的坏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哼!”

      “诶?”

      诶!?

      等等!这个信息量太大了!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只要把她杀死,不需要十年,不需要几十年,不需要几百年,我就能立刻获得这样新的、漂亮的身体了吗?

      我知道的,把意识附着到物体上的方法,这可是我们这些引导灵魂的青蛙的天赋技能啊——妈妈是全知全能的神,它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是不是就是这个意图呢。让我杀死她?

      而且,杀死她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把她的灵魂关在这个墓室就可以了,这个墓室按照她刚刚的说法是属于一副已经溃烂了的尸体的,那么她现在的身体的灵魂空间就是空着的,正好是一个无意识的身体!而且那可是揍敌客家族啊,猎人同人里豪门的顶配!在这个高危的世界,为揍敌客干活和进入编制一样安稳,人偶什么的,只要足够听话就够了吧,就算我之后不想听话了,聪明人和青蛙指甲盖脑子的构造肯定也不一样的吧,到时候说不定我也能想出什么好办法的,她刚刚不是说了吗,“脑子下意识就开始想办法了”。

      我应该杀死她吗,如果这是妈妈的旨意,如果我没有动手,我会被妈妈吃掉吗?妈妈是会把我们吃掉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把兄弟姐妹们吃掉,但是大家都记性太差了,还保持在无忧无虑的小蝌蚪的记忆!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哪些手足……

      ——“怎么样,也许现在动手是个好时机。”

      她说。

      我这才发觉,她所有的话都在引导我走到这一步。

      她像是一条毒蛇把我牢牢锁定了,而蛇是吃青蛙的。

      我这不还是被捉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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