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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井底之蛙(三) ...


  •   “杀……杀掉……”我瑟瑟发抖得像是要立即冬眠一样,“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杀你……”

      “真的吗?”她又问了我一遍。

      我觉得我的舌头需要沼泽水润滑一下:“……嗯,我很胆小,不敢杀人的。”

      怎么会这样,在这个世界里不敢动手杀人像是双手残废一样,需要低头,需要表达自卑。

      “谢谢你。”她说,看起来似乎是准备离开,“我欠你一条命,要是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身体抢走,我是认真的,这可是我花了好几万年肝出来的。”

      “……几万年……”

      人类文明存在的历史也才……

      “花了那么多心血,照理说不是更不愿意轻易转手给别人吗?”

      “也许帕里斯通说得没错。我总是……得到了就不想要了;理解了,心里就看不起了;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觉得无趣。”

      “……”

      我立刻察觉到我与眼前这个怪物的差别,比起物种和样貌这些显而易见的云泥之别,我们之间最本质的不同是,我拼命想要回到熟悉的事物之中,而她像是魔鬼一样想要穷尽混乱的可能性。

      我看到她孤寂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整个墓室悲凉冷漠得像一块无处切割打磨的大理石碑。

      我不再像十几岁那样一边仰望着红榜上将近满分的成绩,一边痛骂自己为什么不长教训,为什么差不多的题目改个数字就做不出来了。

      我现在才发觉,我有与之截然不同的视角,我的视角是如此安稳且平和,即使她伏下身来,脸贴在地上与我平起平坐,也不能全然洞察到我眼中的世界:

      得到了,我会珍惜;理解了,我会时常回忆巩固;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会由衷地感到欣慰。

      她后来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我啪嗒啪嗒跳出墓室,沉重的墓门像棺木一样缓缓合上。

      回去的路上有好几只青蛙跳出来,它们从我身后一个个蹦跶出来,不停地问我第一次引导有理智的人类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很吓人。”它们对这种表述感到困惑,排成一排地歪着脑袋,我顿时觉得它们很可爱,即使它们向来如此,于是我更加耐心地解释说,“我很紧张,也很害怕。”

      但是更多的感觉是累。心里感到疲惫。

      她像是一串放在冰箱里保存的香蕉——毕竟她有金色的卷发和白皙的皮肤——香蕉,一开始的时候颜色饱满又新鲜,时间久了就开始冒出黑斑,变得瘫软,但即使如此,果肉也还是白皙又甜蜜的。

      我是说,你知道她其实人挺不错,但是让人望而却步。

      我知道青蛙们不像猴子那样在乎香蕉,它们无法理解我的类比。

      它们告诉我妈妈在等我。

      我顿住了脚步。

      原来……妈妈也让我望而却步。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它。

      妈妈是一只巨大的石蛙,像是石像或者佛像,就算是人类也在它面前相当渺小。

      它无所不知,甚至知道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它不开口说话,想要传达的都通过意念。它对很多事情都是放任的态度。也许人类放一颗核/弹,在它眼里也像是放了一朵烟花——总之,我不理解它,我的青蛙兄弟姐妹们更不可能理解,它们甚至没有人类的智识——我一直认为只有人类中的先知、预言家和天才才能和妈妈聊上几句。

      “怎么样?新的房客还好相处吗?有为难你吗?”它问我。

      我垂着脑袋摇了摇头,一一回答:“不好相处,没有为难我……”

      我问:“为什么妈妈把引导的任务交给我。”

      “你做得很好呀。”

      “可是——”这根本没有好和不好的区分,你只是把人带到那里,说几句话,然后离开。

      “她是一个流浪了很久的灵魂。”妈妈的声音又沉又慢,像火山在心底咕噜咕噜冒泡,“有个脏兮兮的人类费劲找到我只为了询问这个女孩是否还活着,我告诉他‘她还活着,但是要等’。”

      “几乎和她消失的日期一样,你出生了,和其他的孩子不同的是,你有人类的灵魂。人类特有的浑浊、不安分的灵魂。”

      “我想你们应该见一面,我以为你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但好像并非如此,这仅仅是一个巧合,我想得复杂了——但是,你变了一些,我的孩子,你的灵魂开始有了漩涡,像一块石头坠入了井里,激起的涟漪在冲击着束缚你的墙壁。”

      如果在平常有人对我说这些话,我会怀疑她是跳大神的。但是我现在是青蛙,我不介意“跳”起来。

      妈妈的意象直接而真切地传入到了我的意识里。

      我闻到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钢筋混凝土垂直而下地罩住我。我仰头看到一个能为我投射云朵、太阳、张翅膀的鸟类、树枝以及人和猫的上半身的圆孔,它比我的视野小,但我聚精会神地看它,像是在看一部手机。

      我仰望着圆孔里的变化,即使每天都大同小异。

      然后一颗石头啪嗒坠了下来——除了雨水,任何固体掉落下来对于这口井来说都是一场天灾——我不得不低下头躲避这位不速之客,但是当我猛得跳起来,重新稳定落脚点再抬头仰望时。我的视野变了。

      我察觉到我的一部分观念变了。

      “妈妈……我到底为什么会是青蛙……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人类……”

      “人类也经常问他们的妈妈,为什么没能成为雄性,为什么自己不是统领的崽,为什么要遭遇疾病、枪炮和背叛。这些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问题永无止境。”

      “如果你仍然对自己是一只青蛙感到痛苦,我会把你吃掉,你也许会成为一只蚊子,也许会成为一头野猪,一颗韭菜,也许也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类——你要被我吃掉吗?”

      原来如此。原来世界的出口就在妈妈嘴里。

      “大家都是这样被吃掉的吗?大家都想要成为人类吗?”我追问道。

      它摇了摇头。

      “有些孩子想要成为身为一段节奏,有些孩子想要成为一个痕迹。”

      “如果成为不了呢?如果结果不如自己所愿呢?”我问。

      “我的孩子们都是欢唱着,舞蹈着,欢欣鼓舞地离开我的,我为它们骄傲。”

      是的,我周围的青蛙们没有任何伟大的志向。它们大多不知道总统有什么伟大之处,都是天然的无政府主义者。

      它们相互结伴出去玩,蹦蹦跳跳、叽里呱啦地手牵手脚碰脚穿越森林和湖泊,一起前往人类的村庄和城镇,回来之后总会赞叹农夫的歌喉、枪手的老茧、洗衣机的噪声、铁匠的大粗胳膊、女人后背上用围裙细带打的蝴蝶结,诗人扔进垃圾桶的废稿也格外受青蛙们的追捧——你永远猜不透它们的喜好。

      但它们并不是空穴来潮地喜欢,不是为了跟风合群地喜欢,它们是真心喜欢,它们能不带复制粘贴地为喜欢的事物呱呱呱地长篇大论,期间一只苍蝇都不吃。

      我一开始完全理解不了一段节奏和一个痕迹有什么精妙之处,但当它们愤怒且苛刻地向我抱怨不精妙的节奏和不精妙的痕迹有多糟糕时,我又能理解了。我听了很多歌才知道什么是好歌,看了很多画才知道什么是神迹。奇怪的是,我明明当了很久的人类,成为青蛙之后才开始注视到漂亮发光的人类文明。我开始想要从头翻开人类的历史,想要知道人是怎么变成人的,不是从历史教科书的第一页,而是从我最感兴趣的那一页开始;不是按照必读书单的顺序,而是完全按照我的心意——我现在只是一只青蛙,我不需要考试,不需要通过测验的分数让别人看得起我的脑子。

      “我的孩子们……它们有的成为了百灵鸟,有的成为了一块到处游走的石头,有的成为了人类,在漂亮辉煌的演出厅当舞蹈演员——我很为你担心,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有找到想成为的样子吗?”

      我的心愿一直都很明确:“我想要回家。妈妈,我想要成为人类。”

      明明从前这个念头整夜整夜地支撑着我,现在我却没有大声地声明它。

      我觉得我有点动摇了,在成为人类这件事上我居然动摇了。很不可思议。

      “你想要那个女孩的身体吗?”

      “我想要,她很漂亮,漂亮就很容易被人喜欢。”

      “那么,她的漂亮和月亮的漂亮,你更喜欢哪个。”

      月亮的漂亮?

      漂亮的月亮。

      月亮……

      我想起很多个月亮,圆的弯的,红的黄的白的。它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但是我从没听到过任何人说讨厌它,“今晚的月亮超漂亮,出去看看!”总会有人这样说,然后我们一个个像雏鸟一样挨个挤在阳台,仰着脑袋仰着相机,总是遗憾拍出来没有眼睛看到的漂亮。

      “我更喜欢月亮的漂亮,可是人怎么可能拥有月亮的漂亮。”

      “这就是你要思考的问题了,等你想明白了,即使像月亮一样表面坑坑洼洼,你也觉得自己足够漂亮——要和妈妈一起去月光下吗?大家都在那里等你。”

      我愣愣地跟过去。

      我不喜欢别人等我,我觉得等待是一种奉献,更严重一点,它被历届班主任强调是集体利益的牺牲。

      在静谧的湖泊,发着荧光的独角兽从丛林里静悄悄地达达淌过。青蛙们席地而坐,把铺着青苔的石头都挨个坐满了。还没有长大的蝌蚪们相互碰头,它们现在并不觉得自己后来会长成青蛙。就像我们当时并不觉得自己会变成男人或者女人,我们对不久后身体上的剧烈变化感到新奇和恐惧。

      月亮在上空,在太阳系,在银河,在宇宙之中,它的位置和轨迹是如此明确。

      我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我来自别处——有一天也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

      一只羽翼残缺的鸽子掠过我,泳着柔软的月光飞向远处高塔。

      在湖泊的彼岸,人类盛装聚集在那里,头脑虔诚地低垂。蜡烛矗立在繁复的烛台上,不安地颤抖着。

      突然一道闪电击中了远处的高塔。银色的光亮,默不作声地到来,轰轰烈烈地离去。火势开始蔓延,人类惊慌失措,捧着宝物到处逃窜,但我只平静地注视着混乱发生,听着同伴们哼唱的轻盈叮当的小调。

      “啦~啦~啦~”

      “哗~哗~哗~”

      “呱~呱~呱~”

      塔顶像国王的皇冠一样响当当地滑落,哐嘡砸烂了跪在底下祈求饶恕的人。

      我开始觉得救猫还是救画的二选一抉择非常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觉得所有事物变得同样重要和同样不重要,我愿意经历失去猫和失去画的双重指责,也全然接受拯救猫和拯救画的所有赞誉。我开始敞开心扉迎接这些灾难时刻,也为美好的聚会感到内心愉悦。

      “妈妈。”我说,第一次大胆地跳到妈妈的肩上,声明,“我想再当一段时间青蛙试试。”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见到我久违的家人,我会很乐意给他们讲我的故事,讲到也许家里的小孩子们都不耐烦地睡着了。

      我意识到现在的一切和一场漫长的旅行没有区别。

      我觉得这口井很安全,我觉得我的兄弟姐妹们很可爱也很友好,我也很可爱。

      我仍然想要成为人类,想要跳出这口井,但是我并不是想要拼命逃离它。我觉得井里很好,井外也很好,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束缚很好,自由也很好。雌性很好,雄性也很好。成为青蛙很好,成为人类也很好。

      远处的高塔彻底轰塌了。

      我幸福地观望着。

      觉得一切都很好。

      月朗风清。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写智斗
    但是应该要挤半个月牙膏
    打算以后都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写
    有点有意思的事情是
    第一天写完这章的主体第二天就emo了,emo得很彻底,觉得状态不好没办法补充这章细节,第三天稍微恢复之后打算把这章收尾,写完之后感叹自己还没有一只青蛙念头通达。大概是我也还在井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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