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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新生 ...

  •   “你真的有很有意思的姓氏,鲁西鲁先生。”

      沙华捧着乌鸦圆滚滚的身体指使它去啄库洛洛的脸颊:“嘿,是不是你把姓氏分享给我们,我们就会成为恶魔的眷属?‘堕落’天使?”

      “……我只是一个失足坠落的凡人,”他捕捉到‘我们’这个词,从花海摇曳铺成的红毯中坐起身,略显无奈地说,“我并不认为路西法和撒旦是同一个人。”

      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浑身.赤.裸,有着绝美容貌和身躯的女孩,那种只在画家笔触和作家想象中才会出现的人物形象,通常被挂在博物馆供人观赏人体之美,纯粹且艺术到不令人产生半点关于情.色的妄念。

      他曾经在高楼俯视欣赏过这个花瓶的破碎。那时还没有预想到它有重组复生的可能性

      “何况,爱洛的姓氏是艾梅洛斯。”他说,她的家族历史悠久,不需要再冠以旁人之姓。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不是爱洛,在我们的共识中,‘爱洛’是一个阶段性的状态而非切实的人物,”像是收伞一样把撑开的皮肤折叠起来,它又变成了完全由沙子构成人形的模样,“我叫沙华,是安德的孩子。”

      “……”

      见库洛洛长久没有反应,它进一步解释说:“这很难理解吗。她创造了我,给了我生命,她是我的妈妈。”

      “那么,谁是你的父亲。”

      “唔,好像没有,有些动物——比如说螳螂——为了生存延续,雌性会吃掉自己的配偶,所以我想安德应该也把我的爸爸吃掉了吧。”

      “……”这是他第二次跟不上沙华的思路,明明是无法自洽的逻辑,却可以完全嫁接到人类小孩的天真语录中去,他问,“你可以变回爱洛的模样吗?”

      “可以,可是为什么?我刚刚变成爱洛的样子安德就生气了,她还让我穿件衣服,”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委屈,它小声嘟囔道,“真是的,她也不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哪有沙子要穿衣服的呀!”

      “她是怕你着凉——我想提前适应一下。”

      “……无法理解,”就像是哪里编码疏漏,运行出错。又或者是一个原子没搭上另一个原子,接触不良,结构松散。沙子不会受凉更不会感冒生病,因此他的理由并不充分,而它又没能够直线性地推导出他后半句与前半句话的内在关系,“不过因为血丝花喜欢你,我就也喜欢你!你的希望我都会答应的!”

      它会把安德当作前车之鉴。

      它会从她无数次的倾覆和毁灭中总结生活的经验,提取特征,其中一条就是过度揣测他人的想法——毕竟很多人都是“随口一说”,他们实际上并不懂得发言,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们总说“快要饿死了”其实并不是真的要死。

      在它这里,情感是大于理性的,欲望是大于自律的,如同与或非的符号含义在计算运行前被提前定义。

      它说着变成了爱洛的模样。

      他面色平静地看着它。

      “唔,真奇怪,我明明达成了你的‘希望’,你的反应却还是那么平淡。喂,至少对我说一声谢谢吧。”

      他走到它面前,问:“你刚刚说,喜欢我?”

      “嗯,喜欢。”它点点头,甜甜地扬起笑容,置身于血丝花盛放的山谷,它脸上会倒映着一团一团天然的红晕,有时候山谷的风吹来,会把这些红粉色块吹落到它细腻白皙肩头、精致的锁骨或者毫无防备的乳。

      “为什么?”

      “因为血丝花喜欢你。”

      “它又为什么喜欢我?”

      “不知道。别在意,它喜欢大多数人,喜欢大多数事物。要是真有理由的话……因为你的身上流动着红色鲜活的血液。”

      仅仅是因为他还活着就会喜欢和接纳他。

      这真的是安德的孩子吗?叛逆期?喜欢和家长唱反调的成长阶段?他不是很了解这些与亲人相处的特殊时间节点。

      不过如果安德把“成为好女孩”的偏执强加在它身上,它会产生“喜欢活人”的想法也不奇怪,只要把自己的特点通通反过来就好了。

      比如把“死者”换成“生者”。

      把“少数人”换成“多数人”。

      他知道安德只喜欢少数人。当然,任何处于社会中的人能构建的人际关系终究是有限的,和几十亿的庞大人口基数相比,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仍然是“少数人”。

      他所喜欢的“少数人”的范围十三个已经是最多了。

      “人群”对他来说和羊群或者牛群没什么差别,甚至他觉得人群过于聒噪,不过他会喜欢“人类”这个概念,一个无比抽象却可以到处套用描述的具体的词。至于从“少数人”到“人类”之间的数十亿减去十三的数字结果,这些“多数人”的下落他并不在乎。

      沙华不知道它不经意的用词可能会引起对方产生各种形式的联想,它只自顾自地说:“血丝花不喜欢死人,而我会负责把死人吃掉,因此我厌恶的事物在不断减少,世界在逐渐优化成我喜欢的样子,有一天我会彻底爱上它,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所以被讨厌的她才是特别的?”

      “不,每个人都是特别的,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她是特别特别得特别!”它意味不明地更正道,“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摇了摇头,“我从没这么想过。”以这样直白且重复的句式。

      “嗯!不错!我确定你并不像我这样爱她,你比不过我。”

      “是的,而且我没有这种胜负欲。”

      把任何一个曾经珍视过安德的人拖出来和他去比较谁爱她更深、付出更多,他都会落败,可要是比谁把她搞得更狼狈、更凌乱,他倒会偶尔获胜。然而这不也证明着常规的手段无法捕获她吗,不然她怎么会兜转到他面前,退居驻足于此。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很擅长看到好的一面,我喜欢你的第一个原因是你有自知之明。”

      “呵,是吗?” 库洛洛温和地抚上它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蹦跶的兔子,用人和动物的相处方法,而不是人与人的,他说,“我觉得人有‘自知之明’是因为他比旁人更难以了解自己的想法,于是不得不发展过多‘自省’的能力。”

      “自省?这又是什么意思?”它露出困惑的神色,视线挪开去看不远处停留的乌鸦,好像这个词在听写大纲之外,不得不偷瞄邻桌的答案,它搜索记忆里相关的近义词,只在自己的词典里找到‘check’这个单词,它问,“‘自省’是指‘检查’自己的错误吗,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相比之下还是下象棋‘将军’难一点吧。”

      “……”他没有过多解释,只用食指和拇指左右捏住它的下巴,将它的视线扭转过来,语调温柔地说,“沙华,这是我的‘希望’,我要你只看着我,不要说话。”

      他想尝试体会“喜欢”这种情绪深埋进这副身体后只凝望他的感觉。不复杂,不反转,不曲折,不隐瞒,不欺骗,不含蓄,纯粹到只有他。

      当沙华闭嘴的时候——它话真的有点多,而且发散性很强——他让自己去想象这副身体里的灵魂是安德,她正遥远却又近在咫尺地,透过美得窒息的眼眸注视他。

      ——在教堂,他问神父:“什么情况下人才会背弃上帝?”

      ——“当上帝背叛了他自己。”神父回答。

      他认为,既然她在做的事情正在逐步剥离她的本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她不会不明白与人为善的害处、思虑不周的后果以及无私奉献的窘迫,但她想去承担了,去承担所谓成为人的责任。而一旦她最终成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她就会死于与人为善、思虑不周。

      美德会置她于死地。

      尤其是某个时刻,当他们再次无意间被安排着相遇,双方却都没有关于对方的记忆。那时她会死得很轻易草率。他承认他很担心这一点。他希望她能死得隆重一点,最好用上帝出殡的礼节。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擦肩而过吧……只是爱洛太漂亮了,可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没有这个自信能无视一只极其漂亮的蝴蝶掉进自己的网里而不去清理它。

      他不想他们之间走到这一步。

      那种在森林里追萤火虫,掀开每一片叶子地找,打草惊蛇地找,甚至用念追踪其蛛丝马迹,最后却还是失了踪迹,猛然间体会到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黔驴技穷的无力感,这种微小的刺痛很难以言喻,因为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在追萤火虫而已,只不过是没追上而已。

      他不想让她只是一闪而过。

      安德会制定严密的念能力规则。有的时候傲慢到了妄想用自己的规则代替自然法则的地步。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时间的基准在哪里。

      如果日升月落更替到了九月底,而她自己却被困在一周或者一天之前,这个世界会结束吗,还是永远无法抵达终点?时间流逝的依据是什么,也就是说,他想知道谁在计算时间,它又在计算谁的时间,是遵守自然界的日夜更替,还是反映安德的对时间的感知。

      他猜测是后者,人们坚持“地心说”,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优越,而她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这说明规则是用来打破的。他可以扰乱她的计划。

      她的念能力无法正常运行会发生什么样后果?她的预备方案是什么?与她进行谈判的话有没有可能让旅团进入真实的世界?

      盘腿坐在沙发上听情景喜剧的笑声,站在雨幕重重的窗前把安眠药融进雨水,或是用刀将蔬菜切得整齐放进盘子时,他在思考这些,至于其余的时间……都在看着她、欣赏她,漫无目的地空想,和她没头没尾地搭话,莫名其妙地一起发笑。

      ——首先要把她关起来。他带她来到了沙渊前。

      他能确定血丝花不会喜欢安德,从猎人网站上提到的情报得知,血丝花厌恶与死亡密切相关的事物,比如说人骨和尸体。但他也没有想到血丝花会喜欢他,实在是喜怒无常、难以捉摸脾气的植物。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一起跳下去了,因此前往死地的旅程他一路都心情不错。

      从某个时刻开始,也许那时才六月份,事情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他构想过他们之间的结局,其中有一个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们会在一间简约到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头顶是一盏垂吊下来的灯,铺撒下冷得没有温度的昏黄灯光。那时,除了这间房间,整个世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余可供她消遣玩弄的性命,他是最后一个;整个世界也不再有他未曾涉足的领地,她是最后一个未知。在这样极端的假设下,他们才能坦言,对方是早在第一眼瞥到题目就确定答案的唯一解,一个非要等到别无选择才会说服自己去得分的选择。到那时候他们会完全交出自己:把自己讲完后,相继死去——如果他们严格遵守艾梅洛斯邸宅的游戏规则,这就是结局,他把赢面给她,最后无人生还。

      她把他推下去的时候,他原本是来得及把安德拽下去的,他的反应没有迟钝到这一步,只是手指刚擦过她的手肘,忽然想起早晨她说她做了噩梦,想起她驻足在电梯前迟迟不往前走——

      她曾经来过这里。但是忘记了。降落的电梯是沙渊,底部炸裂的鲜血是盛放的血丝花,仅仅是这样隐晦且若有若无的关联,在她看到的一瞬间,连大脑都来不及反应联想,钻进骨子里的恐惧就瞬间冰冻住她,动弹不得。

      在沙渊里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害她,除了她自己,成为“物品”,丧失思考的能力是一种天赋和能力,只是她没有,一丁点死亡的可能性都没有,她停不下思考,越是思考越是厌恶地想要摘除大脑,到最后她便产生了“更换自己”的想法。

      他收手了,没能把她拉下地狱。离反转优势只差一步,只差一厘,反倒收手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是不忍心吗,这种可笑的理由,那还不如说是自己累了,就像她说她很累。

      她说她只是想要和他面对面地发呆、咀嚼食物;看玻璃杯里的水逐渐蒸发;用脚踢一块石头,让它无意识地向前滚动,领着他们去四处散步,就算它要滚落悬崖也行;抱在一起,听金鱼吐出泡泡,尾巴甩过玻璃缸,听对方的呼吸声,脚步声,熟悉频率。

      她现在想要的就是这些,他很清楚,他也说自己会配合她,他的话都说得很好听。可走到最后是一个陷阱,他不会像他承诺的那样在这个陷阱里接住她。

      她会说一个又一个谎言,把无数个谎言提取关键词,排列组合却发现她说的是真的。而他恰恰相反,他会布置一个全是真话的骗局。

      他应该好好向她道歉。

      对不起。他对着沙华练习了一遍,只是上下唇迅速贴了一次,连声音都没来得及传出来。

      【我可以说话了吗——】沙华把故意嘴型张得很大很圆,它可能不知道这样读唇语反而更难。

      “可以。”他说。

      它一张嘴就是连环轰炸。

      “请问——”

      “我可以拥抱你吗?”

      “可以亲你吗?”

      “可以伸舌头吗?”

      “可以和你躺在一起吗?”

      “可以坐在你身上吗?”

      “可以咬开你的喉咙吗?”

      “这些事情是按照顺序进行的吗?”他问。

      “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顺序,都可以听你的!”

      “那就从最后一步开始吧,之后你会直接吃掉我是不是?”

      “嗯……”它揪着头发,在食指上绕圈,欲言又止,眼神飘忽,缓步朝他走近,语气里充满了雀跃的期待,如果它是山雀的话,说不定是蹦蹦跳跳朝他走来的,“我想把你的尸体放在安德的门口,然后我躲在里面,躲在你的血管里,空腹的胃里,在任何有空隙的地方填满你。等她早上起来打开门发现你死了,一定知道是我干的,一定会想要表扬我,这个时候我再出来,她会再吻——哦不——”它顿住了。

      也许它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我没有可以出去的身体!呜!这样我就不能和安德一起上月球了!”沙华迅速蜷缩成一团人形的沙子,似乎巨大的悲伤让它难以维持复杂的上色涂料。

      如果是其他人他可能会怀疑这是在给他下圈套,但是沙华绝对没有这样曲折的想法,他在这几分钟的交流中多次高估对面的计谋,它只是很直率,有话直说,说的也都是真正想的。

      “我可以给你一具身体。”他说。

      “真的吗!我要一具没有任何伤口的身体,否则我一旦我走去出,沙子就会自动漏出来。伤口愈合了没关系,但是要四肢健全。我也不要雄性的身体,不要老得动不了的身体,不要被坏人包围的身体,不要丑得让人不自觉厌恶的身体,我要笑起来很好看的身体,因为我很喜欢笑——”

      “你干脆告诉你想要谁的身体。”

      “我、嘘——”乌鸦飞来,悬停在沙团上,“这是我们的悄悄话,你不能听哦~”沙子瞬间淹没了乌鸦,圆鼓鼓的身体被巨大的合力碾压,在漆黑的羽毛混着血肉炸裂溅满他一身之前,沙子就一滴不剩地吃掉了它。

      它终究是来自黑暗大陆的生物。是有害的。

      它说:“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小女孩会时常来山谷采走我的花,我原本想吃掉她,但是她太淘气了,总是在来的路上把自己弄伤,旧伤添新伤地在山谷里疯玩。”

      沙团上隐隐约约的阴影像是无数张脸拼凑在一起,没有一张是自己的脸。

      “你可以帮我去‘照顾’她一下吗?”

      “可以,但是我也有条件。”

      “条件?”

      “当这个念能力停止时,你要亲自来通知我。”

      “这很简单,只不过来找你玩,我很讲信用,但是又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寻找萤火虫的提示。”

      “唔……”沙华支支吾吾了许久才说,“虽然由我说出口不太合适,但是你能不能说点人能听懂的话?我可以分享给你我的语言技巧,比如说正确运用关联词,论证过程中间不要跳步骤,人称转换时不要省略主语……”

      “我明白下达命令的时候应当准确、详细且可执行——那你想知道一些让安德更喜欢你的技巧吗?”

      “嘁,”沙华表示不屑,“说得好像你很有话语权一样。”

      “自认为到了可以当发言人的地步。她生你的气了不是吗?你会惹她不开心。”

      “你以为是因为谁啊!”它瞬间语气软下来,“那、那有什么技巧?”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个简单的智力题。”

      “哼,只要不是脑筋急转弯。”

      “放心,并不是,”他说,“她给你思想,我给你身体,她是妈妈,所以我是什么?”

      “……”沙华陷入了“人生”第一次不想开口的沉默。

      “不错,你已经学会了。”

      “学会什么?”

      “保持安静。”

  • 作者有话要说:  血丝花讨厌安德,喜欢库洛洛,讨厌他们的关系。
    所以沙华色.诱得非常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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