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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对峙 ...

  •   艾玛拢了拢外套,坐在巴士最后一排。

      “嘀嘀嘀。”口袋里电话响了,车里的人头后扭投来烦躁的视线。她迅速把电话挂掉,来电显示是妈妈,应该是催她回家吧。

      不接也没关系,反正她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

      她不常坐在最后,因为拥挤、颠簸而且视野不好,但是她现在身上藏着五六个甜甜圈,她不想自己的宝贝圈圈们被挤碎、被压扁,这种时候最后一排柔软又安全像是铺满了雪一般的糖霜。

      “嘀嘀嘀嘀。”电话又响了一次,这次对面主动挂断了,艾玛觉得有点奇怪。盯了手机屏幕好几秒,直到手机的屏幕荧光熄灭才说服自己一定是多想了,于是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艾玛一直在面包店等到雨停才坐上回家的巴士。

      在下大雨前她卖完了所有的花,把两个硬币从一堆零钱中分出来揣进兜里后,她把剩下的钱悉数交给了面包店的前台。

      “我要全部的甜甜圈!全部!”她当然买不起店里所有的甜甜圈,她只是想要说那句话而已,因为听起来很满足也很不知满足。

      去城里的日子一直是她一个月来最期待的指望。和总是宅在家里织毛衣的妈妈不一样,她喜欢远走。每年年底,她从不相信圣诞老人会知道她诡秘的小心思送来她最喜欢的礼物,她要劫持他的驯鹿车队,驾驶着它们往月亮上面飞……只可惜圣诞老人从来没有拜访过郊外人迹罕至的小村庄,更没有把什么礼物放进她床头袜子过——哼,他捡回一条命,毕竟里面是磨得锃亮的捕鼠器——她总是这么宽慰自己。

      已经是迷雾重重的傍晚,巴士内亮起了灯,像是街头浓妆女子鼻子上的高光,竖竖长长,晕着惨白的光,两侧糊上涂不亮的阴影。

      她能看见车窗里自己的脸,即使已经十一岁了却还是没能褪去婴儿肥,她确定这是婴儿肥而不是胖,她挺瘦的,还有肌肉,她能跑地很快。脸上有一排雀斑,她讨厌雀斑,但是不得不承认雀斑让她看起来很可爱。她希望再长大一点雀斑能自动消失,因为她决定在那个时候变得很酷,而不是可爱。

      她望到了前方车窗外一个漆黑的身影。

      车再往前开是一个站点,因为设在那落迦桥边,于是便以桥的名字作为站点名:NARAKA。

      天还未全黑,影影绰绰的身形逐渐聚焦。艾玛认出她是下午才见过面的大姐姐。

      她坐在桥上,双脚悬在围栏外,手腕后扭攀着杆子。因为刚下过大雨,桥下的河水湍急,她要是一不小心或者故意掉下去,以她那孱弱的体形绝对会被冲走!

      艾玛坐立难安,终于还是冲到了下车门前,按下停车铃,啪塔啪塔溜下车,头往前探,桥上已经空无一人,她再加快脚步跑过去。

      巴士在她身后缓缓启动,追不上她。

      她半个身子往下俯瞰,没在河里发现半点身影。刚想要张口叫人,车子已经开走,污浊的气从管道排出来,融入了黑夜——一个陌生人死在面前的感受:有点呛人,但是并非无法缓解。

      她打算剩下的一段路走回家去。还没走两步就听到后面有人问:“请问我刚刚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吗?”

      艾玛猛地转头,看见安德正抱着一只黑猫。

      她半湿半干的头发搭在锁骨,细软的分叉躺在锁骨挖出的小小的窝里,揉搓出细枝末节的温度。

      “不是,车子要开进去兜一圈再出来,大概四十分钟后会再途径这里,你可以坐它回城里。你刚刚为什么从桥上跳下去?”

      “因为我听到猫叫,它被困在了桥下的石墩上。说实话,它挺难找的,你住在更里面的村子是吗?”

      她点点头。

      安德说:“还没问你的名字。”

      “我叫艾玛。”

      “好,艾玛,可以把这只猫带回村子里吗?它应该是跟着车辆追出来后跑到桥下躲雨的。”

      ——“你明明是个很好的人。”艾玛接过猫对安德说。艾玛觉得眼前的人很快就会消失,也许死于自杀,也许死于意外,她甚至可能会被雨水烫伤,在人群中游走一圈就会被蹭破一整层皮,她就是看起来很脆弱。

      “哦,怎么样‘好’?”

      “我在车上为有人会抢走我的面包担惊受怕,但我现在想把我的甜甜圈分你一半。”她说着从宽大的外套掏出被塑料包装的一个甜甜圈出来,“你要和我回家吗,我知道索莱尔到了晚上会很不安全,而且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打架。”

      “哦呀,一个甜甜圈就想把我拐走?”她说着,一只手指穿过甜甜圈,扭动手腕,小小的甜蜜的圈在她指尖绕转。

      “是很——好吃的甜甜圈!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喜欢甜品,它绝对会成为一般等价物的!它能用来交换任何东西!”

      “可是一般等价物还得便于保存和方便携带。”安德一边搭话,一边咬下甜甜圈的一边。

      “那就换成糖果!我想活在大家的口袋里都揣着满满当当的糖果的世界!”

      “嗯……我也想。”她的声音柔软下来,微仰着脑袋,似乎真的有在构想这样新奇又无厘头的社会,“我还想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她捏紧了右手,被餐刀割开的血痕上,血痂像是一层巧克力细细碎碎地皲裂开来,血液顺着手心的纹路流下,落到咬了一口的甜甜圈上。

      “可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吗?”艾玛仰头问。

      她咬了一口加了‘番茄酱’的甜甜圈,似乎被她料理过后真的会变得更美味。

      “不是,它是我的一场梦。”

      “妈妈总说我这个人活在梦里,你的‘梦’也是这个意思吗?”艾玛转身抱着猫沿着马路更深处走,远处只有一盏灯投下圆锥形的光柱,如同海面上黑色涌动的灯塔。

      她跟在艾玛后面,说:“如果把‘梦’定义为不切实际的话,是的。”

      艾玛:“但是如果变得现实的意思是要在超市靠扫码枪赚钱,‘哔哔哔’把买不起的商品通通枪毙,被安排着和隔壁村子的男人结婚再生五六个小孩把他们抚养长大的话——我更愿意活在梦里,现实也太强人所难了!”

      “嗯……我不认为这是‘现实’的含义,这只是一部分人的生存选择。”

      她把最后一口甜甜圈放进嘴里,说:“我认为的现实是,喝酒、散步、聊天、看书、泡澡、睡觉、工作、淋雨、晒太阳、早上被闹钟叫醒、在谁的葬礼上默哀……在这些正在发生的事件中确认自己真实地存在着,并且产生身临其境的知觉。”

      这种说法更像是“活着”,是“死亡”的反面而不是“现实”,但是艾玛没有反驳。

      “这有什么难的?我们不是正在聊天吗?你感觉不到吗?”

      “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我的灵魂被遗落在了后面,跟不上来。”她说着扭头往回看,那座名叫那落迦的桥只安静地躺在潺潺的河流上,一言不发,“你也许可以看到一个人影还坐在桥上。”

      “嘁,你休想吓到我,这条路我从五岁就开始走了!”艾玛嘴上说着还是加快了回程的脚步。

      艾玛的家在村子的最角落。这里坐落着几十户人家,其中一半挤在一起,另一半沿着山分散开来。艾玛的家就在山旁边,一座两层楼高的小房子,围着栅栏,没有车库。

      一楼的灯开着,黄色暖调的灯光。

      艾玛小跑过去,敲了敲门,喊道:“妈妈,我回来了。”还没等里面的人回应她就掏出钥匙打开门,对安德说:“进来吧。”

      打开门。

      安分了许久的猫终于按捺不住从艾玛的怀里挣脱跳到地板上,它一下子就发现了掉在地上的毛线球,牙齿咬住一头的线开始撕扯。

      “别闹——妈妈会打你的!”艾玛嗔怪道,追上去把毛线团从猫嘴里夺下来,用剪刀把咬湿了的一段毛线剪掉后放进了抽屉里,里面的毛线团按照颜色依次排列。

      “妈妈,晚饭还没好么?”她朝厨房里问,“我带了客人回来,妈妈?”

      ——“等等艾玛……好像有点不对劲。”安德压低声音说。

      “什么?”艾玛没有听清安德的话。

      安德没有重复,抬手指了指墙壁上的挂式电话机,话筒死气沉沉地垂下来,没有摇晃。

      “……”艾玛想起在巴士上自己没接的两通电话,心里沉淀的不安猛地晃荡,她冲向厨房喊,“妈妈!妈妈!”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十几秒后艾玛的尖叫声证明事情变得很糟糕。女人的尸体被塞在水槽下的橱柜里,脖颈的痕迹显示她是被毛线勒死的。

      “我去报警,你回想一下最近有没有仇家找上门。”安德刚要走到客厅,外面就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钥匙串相互撞击的声音。

      艾玛揪住安德的裙子,低声说:“除了我和妈妈没有别的人有钥匙了!”

      安德立刻反应过来,拉住艾玛的手往二楼跑,木质的楼梯吱吱呀呀地叫唤,她怕随时都要踩空陷落下落。

      她们躲进艾玛的房间,迅速锁上门。

      “我们安全了么?”艾玛压低声音问。

      安德摇了摇头,说:“你有手机,先报警。”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八点,这里晚上是不会出警的。”艾玛提醒说。

      “哦,我忘了,乡下也这样吗?我以为只有索莱尔,算了——有枪吗?”

      “妈妈的房间里有,可我不知道藏在哪里。而且很可能藏枪的箱子被锁上了。”

      “……”她实在不喜欢打架,但也不是打不了。

      靠在床的高脚喘气,让艾玛躲进厕所锁上门之后,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上楼的脚步声。

      她在房间里四处翻找能用得上的武器,只从笔盒里拿了只削尖了的铅笔,默声站在门侧。闯进房间需要撞开门,而她只要在对方由于惯性前倾时偷袭,把笔刺进后脑。

      为了防止对方在搜寻她们时找到枪,上楼的脚步声一停她就按下了艾玛的手机的开机键。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平静,但也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脚步声在靠近,奇怪的是他总是走走停停,前进地极其缓慢,这简直是在折磨安德的耐心,她甚至开始走神玩起转笔。

      她有点庆幸她把自己从艾玛的视线中挪走了,毕竟安慰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早熟女孩比放倒一个入室杀人的罪犯难了不止七八倍。但是很快她又意识到这种庆幸非常恶劣,于是铅笔在她走神的瞬间也从她的指尖溜走了——好像所有的思想、事物都在此刻不乐意安分,在寂静的屏息中沸腾。

      ————————————————

      地板上沾着水渍的脚印代表着房子里进入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其中一个他很熟悉。

      他不是很想和安德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场合对峙上,就像他很难不把一场正经严肃的掰手腕视为与她旁若无人地牵手的正当时机。

      库洛洛有些无奈地把女人的尸体塞回橱柜。

      如果不是这位夫人表现得过于紧张的话,他不会杀死她的。

      从水槽里抽出一支洗干净了的叉子横亘在一对平行相对的把手间,他把尸体关在了狭小闭塞的空间。因为夏末的天气环境下,尸体会在两三日内迅速膨胀呈现出巨人观,它会把厨房弄脏、弄乱、弄臭——他经常替房子的主人做这类无偿的家务劳动。

      他发现了贴在冰箱上的巴士班次表,估算女孩从下车步行到家所需要的时间,然而她迟到了。

      唔……“迟到”这个词似乎并不恰当,应该说是“晚归”吧。

      又等了五分钟后他走出门,询问周围的邻居问有没有看见艾玛,有人答复说他们乘坐同一辆车回家,他看见艾玛提早下车了,匆匆忙忙的样子。

      ——“她为什么要提前下车?”

      ——“不知道。”对方摇摇头,似乎察觉到男人脸色的细微变化,他又宽慰几句,“小孩子就是爱玩些,艾玛又特别调皮,可能跑到哪里去逛悠了吧,再过一会儿就会回家的。”

      “嗯,但是太晚的话又忍不住担心她。”他特意放松语气回应道。

      是会担心的。

      安德一个人回去的路上可能会跳河沉没,可能会被陌生人轻易拐走,可能枕着夜晚瑟缩的铁轨入睡,即使火车缓缓逼近也还是装睡不醒。

      猫跳上楼梯的动静把他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安德也许不能辨认他上楼的脚步声,但走在平地上的频率她应该不陌生。他不想被她认出来,在抽屉里找到火柴后,他切断了电源。

      走完最后一层阶梯,猫粉色的舌头舔舐着前肢。从走廊尽头传来手机的铃声把它吓了一“跳”。

      火柴划过盒子侧面,库洛洛漆黑的瞳孔里摇曳着战栗不休的火光。狭窄逼仄的二楼走廊被明明灭灭地照亮,一幢四层高的柜子突兀地挤在走廊,一二层叠着书,三四层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女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占据了全部优势。

      火柴即将燃尽。

      发黑的火柴梗在他两指间痛苦地佝偻着,它整整瘦了一圈,只要一会儿便会丧失全部的热量和气息——这给他一种错觉,似乎他在这里杀死的不只一个人。

      他抽出另一根火柴,擦亮。

      在短暂维持的光亮中往前走一步,覆盖在她的脚印上,在呼吸和光亮一同沉默之后,第三根火柴被接续,他再次捕捉到她的踪迹,一个后跟比前跟略微清晰的鞋印,他上前一步,用更大的轮廓包裹住它,亦步亦趋,紧追不舍。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一墙之隔。

      他听到房间里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在地上转,听起来像是一支不知如何是好而四处逃窜的笔。

      不经意间,他露出笑意。

      他能想象出她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地捡笔的窘态。她傲慢地在紧要关头出不痛不痒的岔子,总是很可爱。

      被封念的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打得过安德,尤其是在卧室这种有床的场合,他会忍不住怠惰松懈一些。

      于是在最后一步,他掀倒了摆在门前的四层置物架,扭动手腕,划燃火柴,松手。

      火焰降落的姿态像是谁喉咙里的小舌头颤抖了一下,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进食吞咽,两层排列整齐的书是良好的助燃物,是扩大火势的开胃品。

      他转身,揪住猫的后领,从二楼楼梯平台的窗户跳下去,落地后,仰头看到愈加漆黑浓烈的烟雾。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卡得我有点难受。以后再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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