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的小蝌蚪走失之后》楚雯帆

84、往昔

　　“爱情总令人向往，令人不顾一切，不是吗，儿子？”

　　石霆森远远地望向石惊天，父亲和儿子总有撇不开关系的一脉血缘，姜汀也好，贝俪也罢，总归都是石家男人烙印在心尖上的女人。

　　石惊天的神色有些许动容，但他并不打算和老头儿掰扯任何问题，他今天只要答案。

　　“姜汀是美籍华人，那时候中美双方在科技领域的竞争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科学家不但
　　要在研究领域争高下，科学家的国籍也成了竞争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但你们的母亲决定和我在一起之后想都没想就放弃了美国国籍，通过棱弧在世界的影响力穿越层层阻碍到达中国，我很感动，棱弧上下几十万员工无一不震撼。我向她求婚了，面对富士山我许下了承诺，今生今世陪在石霆森身旁的人，只有姜汀，直到现在，这个承诺也不会改变。”

　　石惊天的尾指无意识地抖动几下，他记忆深处那面模糊镜子的镜面成像上，一幕幕过往慢慢浮现，所有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

　　往昔的美好不曾在石家兄弟的印象中留下任何踪迹，他们甚至连争吵都没有听到过，恩爱的父母一夜之间就冷漠得如同陌生人一样。

　　这期间的痛苦，旁人难以想象。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在家族内部举行了简单的仪式，没有古堡没有大海，在一处隐秘的山水之间，父母亲朋与天地作证，姜汀同我就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贫穷、疾病、战争，都无法让我离开她……我一直坚定地这样认为，却疏漏了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石霆森眼中有光在闪烁，温热的液体从泪腺中慢慢涌来，往事如同一把尖刀，挑开了了他多年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瞬间，血流如注。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安静地等待，等着石霆森的情绪恢复如常，等着他对姜汀的漠然之情重现，好继续述说他们的故事。

　　包括石霆森自己，也在等着这情绪复原。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几次，哽咽的感受让他挺不自在的，即便在母亲的葬礼上，也没有人见过他掉泪。棱弧的至高权利人不允许向别人示弱。

　　“我们和普通夫妻一样，白天上班，晚上见面。那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一天一晃而过，中午利用午餐时间一通视频电话听听对方的声音，晚上抱在一块儿，聊各自的工作。实验室的研究很枯燥，棱弧的管理也十分无趣，但就是索然无味的东西，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也能聊得特别开心，那时候的生活，可真好哇。”

　　石霆森如鲠在喉，放不下的心中挂碍永远存在，时间抚平的只是表象，只有泪和痛了解你的内心。

　　石惊天侧目看他，对老头儿几十年来头一次的温存，大概都藏在这不经意的流露之间了。

　　“后来承朗出生了，二人世界变为了一家三口，我们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虽然依旧很忙，但每周都会有固定时间陪着朗朗一起，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享受生活，感受世间万物。亲子时光不允许谈论工作，这是我和你们母亲之间的约定，我们一直遵守着，直到有一天她单方面毁约。”

　　石霆森顿了一下，他转睛看着石惊天，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与怜惜，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商场上摸爬滚打，石惊天对任何糖衣炮弹几乎免疫，然而来自于父亲的关切自责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收，他显然不太自在，因为父爱这个玩意儿，他一直都是拒之千里之外的。

　　石惊天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目光平视，放空地投在了对面墙的壁画上。

　　“她提出再要一个孩子，一个经过我们自己双手改造过的完美的孩子。”

　　石霆森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下去，他停下了。

　　石惊天的手指嵌入座椅的真皮扶手内，天然牛皮纹随着他的用力一点点爆烈，留下几个凹陷的小洞。

　　完美究竟是多美？是智慧过人？是长命百岁？还是无所不能？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在胚胎时就背负着人类无耻的贪欲成熟长大，母亲用自私给与他营养，父亲用淡漠养育他成人，他的存在似乎冥冥之中就是为了等待这场瘟疫的爆发，用血祭的方式，将自己的一切敬献给这个无情的世界。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想要的是什么。看似无情的人，往往最常被人薄情以待，石惊天唾弃这个操蛋的世界。

　　“那一晚除了争论以外，还有控制不住的争吵，在科研问题上，姜汀从不做任何让步，但她妥协了，大半年的时间，她没再提过基因改造。然后她又怀孕了，不幸的是由于工作强度太大，她在实验室连续加班三天后小产了。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心情时好时坏，我猜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坚定了创造完美人类的想法的。”

　　石惊天对“完美”这个词感到恶心。

　　石霆森继续说：“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惊天降生了，姜汀在实验室搞的那些研究也就被我知道了，这是违反六国公约的行为，如果被人知道你的存在，等着你的就是被永远囚禁的结果。并且擅自修改基因，后患也许是无穷的，你可能会年少夭折，会身体出现异常，会有某个器官丧失功能，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你不应该是为了科学研究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就算不是在母体中自然孕育，你也应该出生在温暖的襁褓里，而不是在冰冷的实验台上。”

　　他喘了一口粗气，调整了情绪，垂下眼皮若有所思，“科学家的研究应该在科研伦理道德范围内进行，我无法苟同她的行为，更没法原谅她的自私，这种情绪像是屏障一样隔在我和你们母亲之间，让我们无法逾越，形同陌路。姜汀是我的妻，是你们的母亲，她有许多优秀的品质，也有我永远都不能认同的坚持，她……”

　　“够了！”

　　石惊天双拳紧握，紧到几乎可以捏碎石头，他一拳捶在左边扶手之上愤然而起，“真是可笑，你是在和她比谁更加不配为人父母吗？！”

　　现场似有火药，一点就燃。

　　“你们都一样的自私，为了自己无止的欲望，贪婪地趴在自己的骨肉身上吸血。11年时间里，你来过几回？问过几回？如果不是因为她死得早，你怕是绝对不会把我接近家门的吧？如果不是因为奶奶时常提醒你，你怕更是不会多看我一眼的吧。你们真是不配为人父母。”

　　石惊天神情失落，他的身世终于被揭开了，原来他不止是母亲造出来的异类，更是被父亲嫌弃的怪物，他恨他们，他要离开。

　　“我每天都能看见你，在实验基地的摄像头里，了解你的成长和一切。但你的母亲为了保护你，根本不允许我和其他人靠近实验基地，仅有的那几次见面也不欢而散。你从小就和我们分开了，和你的兄弟分开了，你是姜汀最看重的人，是她会用生命去守护的杰作，你之后便再没有……”

　　石霆森还在叫嚷着做出解释，石惊天的身影却早已经消失在门外，他只留了一抹苦笑挂在嘴边。

　　他的存在是个笑话。

　　石霆森后悔莫及，如果没有这场无法控制的疫情，他会让这个秘密永远不见天日，直到他闭眼的那刻，他也绝不会让石惊天触发KHS联盟国条约维护机制。

　　“爸爸，我在想，你也许并没有那么了解妈妈。你看过她的笔记吗？”

　　沉默良久的石承朗，在石惊天夺门而出之后冷不丁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石霆森不知道他抽的什么风，现在是解决石惊天问题的时候，不是聊什么笔记日记的好时机，姜汀的笔记他早就封存，之所以没有焚烧，完全是怕将来石惊天身体出现突发状况，他要从里面找解救的方法，那些他最不想了解的基因改造细节，不到万不得已他一眼都不想看到。

　　“什么？”

　　石老头声音微颤，他许多年没像今天这般动情伤心过，手指都还在抖着。

　　“你看过妈妈的手稿吗？除了研究笔记，还有日记您知道吗？里面记录着石惊天从出生到她
　　死亡期间的成长。他什么时候长牙，什么时候叫妈妈，还有爸爸，还有哥哥……什么时候会自己吃饭，什么时候不再害怕一个人睡觉，姜汀是个科学家，也是一位母亲。”

　　石承朗的表现容易被忽略，今天他全程都是个倾听者，安静的甚至让人忘了他的存在。他也是整个故事里最明白的局外人。

　　石霆森哑然，他了解的姜汀并不会写日记，哪怕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朗朗出生之后，她也不曾记录过什么。他更不可能读到过什么日记，他把她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封存在资料文库里时就
　　掩藏了它们的存在，然而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却都知道了，他太低估姜汀的影响力了。

　　石承朗身子微倾，向石霆森告了别，踩着石惊天离开的脚印到了门边，回首瞧了一眼依然神伤的石霆森，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什么也不信。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