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的小蝌蚪走失之后》楚雯帆

77、抉择

　　石惊天病了，人生中不曾出现的难受折磨着他的每根感觉神经，他很痛苦。

　　这种感觉他从不曾有过，他极少生病的，就算有过那么几次的头疼脑热，他不用吃药靠自身免疫力就能扛过去，但现在不行，他感觉自己需要药物治疗。

　　他的药物现在躺在ICU里被人抢救。

　　“王小蕊，我想我真的需要退烧药。”

　　石惊天拖着头重脚轻的身体在贝俪的病房内转了好几圈，他在凌乱不堪的东西里找到了贝俪的梳子，上面缠缠绕绕都是她落下来的长发，石惊天把它们一根一根地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拳头一握，头发就断了。

　　“石先生，你没有发热，我已经量过了，你现在不需要退烧药，只需要平复心情就好。”

　　这是王小蕊第三次提醒他舒缓心情，从贝俪被送进病房抢救以后，石惊天的状态一直濒临崩溃。

　　“未检测到目标携带戈多病毒。”

　　天花板上方的病毒检测系统扫描下方的活物之后又说话了，石惊天拒绝再穿防护服，他要把皮肤、鼻孔和眼眶都暴露在空气之中，就算现在有子弹向他飞来，他也拒绝防御。

　　“你在病房待的时间长，你告诉我，有多少送进去抢救的人，最后还能出来？”

　　他的心像是被火灼烧，那些几天前见到的情形看过的新闻，就像是幽灵一样如影随形，全世界各地的坏消息一瞬间全都灌入他的脑子里，合力侵搅着他的脑细胞。

　　王小蕊怔了一下，“……一半的概率吧。”

　　她说了一个诚实的答案。

　　“哼……”

　　石惊天的心沉到了谷底，灵魂一下子被抽空，握着一手的碎发失魂落魄地走在冰冷的长廊上。

　　石承朗从ICU病房内退出来，一整天的精神高度集中紧张令他疲惫至极，从脱了防护服的那一分钟起他就想倒地睡下，但他仍然强打着精神回到房间，保留着医生该有的体面。

　　“她活下来了，对吗？”

　　沙发里蜷缩着一个人，一个长相和他十分相像的男人，让他惊地以为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下一次偷偷躲在别人房内的时候，可以开一盏灯吗？如果我手上有枪，你恐怕早就死了。”

　　石惊天从来不进他的房间，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但眼前情况特殊，石承朗也只能吐槽他两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石惊天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只熬夜等死的兔子，眼睛红突得让人害怕。

　　“活着，等死。”

　　石惊天歪头看他，难以置信。

　　“病毒在攻陷她的免疫系统，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被攻击，病毒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人类对未知生物的任何一次轻视，都要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全世界都在为那次北极探险买单，这个星球上比人类强大的东西，太多了。

　　“抽我的血，只要能救她，我愿意变成研究对象。”

　　没有来回拉扯的讨价还价，石惊天甚至愿意主动奉上自己的超级基因。

　　石承朗微皱眉头呆了半晌，石惊天态度转变之快令他惊讶，但他也能明白，看着贝俪死是石惊天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什么时候能有研究结果？”

　　石惊天一分钟都不像再耽搁了。

　　“没那么快，我还要去一趟首都，取回变异后的病毒后和你的血样一起送到西科BSL-4实验室去，希望这一次，妈妈真的是对的。”

　　他的头仰靠在单人沙发靠背上，眼睛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心情异常复杂。
　　如果姜汀的研究是正确的，那么这一次石惊天的血浆就也许就能够扭转全球疫情的局面。

　　“妈妈，人间的景象你看得到吗？”

　　石承朗疲惫地向上看，最上面的天堂里有他想要对话的人。

　　石惊天眼复杂地盯着石承朗床头的那些笔记和书桌上的电脑，那儿也有他想要的答案。
　　但他拒绝读其中的任何一个文字。他现在只想要贝俪回来。

　　石承朗的目光也转移到了那一堆实验记录上，自从石惊天破坏了他的办公室之后，他就把妈妈的东西全部转移到了住的房间里，为了加快研究进程他将内容分发给了几个核心成员，从里头提取的重要信息已经足够让疫苗研发项目启动的了，现在他只差石惊天的血浆。

　　“去实验室把血抽了。”他难得命令石惊天，因为通常无果，但这一次他弟弟的执行力却十分惊人。

　　“关于你的记录，一眼都不想看吗？”

　　他拖住了石惊天的脚步。

　　“不想，如果可以，把它们挪到我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去。”

　　石惊天累极了，他头疼欲炸，尤其是当他想到姜汀时，他的心就被撕扯着的疼。

　　贝俪的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她依旧昏迷着，石惊天连每天和她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了，他的探视变成了全天候的，守在ICU外听时间滴答流过。

　　石承朗的私人飞机起飞了，首站北京，然后是西科城。第一位感染变异病毒的无国界医生已经离世，和他一起回国的几位同事相继感染了，和他一起乘坐飞机的所有乘客都是变异戈多的携带体，有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爆发。

　　天色越来越暗，黑暗悄无声息地慢慢笼罩着整片大地，街边的路灯甚至照不明百米之外的地方，无数逝去生命的魂魄在街头游荡。

　　光明来临前的无边黑暗最可怕。

　　石承朗只身进入最高级隔离病房，那里面只有垂死挣扎的病人，以及绝不会受感染的机器人，它们在对他施以人道主义救治，虽然这些救治毫无意义。

　　唾沫、血液、气溶胶、带毒的空气……任何悬浮在空中的小固态或者液态颗粒都能够成为致命武器杀死石承朗，他每前进一步都将沾染上亿万病毒，这些病毒无孔不入，钻入人体内部后如同刽子手一样杀死每一个健康的细胞。

　　周围很安静，除了机器人活动和仪器运作的声音再无其他。活着的人不再挣扎，也无力挣扎，只有转动的眼珠能让人看出来他还有生命。

　　他在观察石承朗。

　　石承朗需要收集他的血液和唾液样本带回西科城做研究，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唾液他张嘴就能取样，而血液，他的七窍已经他汩汩往外淌血了。

　　如果科研允许，石承朗甚至连采血盒都不用打开就能收集到几百毫升的血样，可是他不能，他必须让针头刺破他的静脉用真空采血管将他的血液收进采血盒才能完成采样。

　　石承朗小心地撕开采血针，针头上立刻沾染了数以万计的细菌与病毒，可以扎破病人的皮肤，同样也能穿透他自己的血管。

　　“石博士！”

　　病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使出最大的力气握住了石承朗的手，极其艰难地发了声。

　　唾沫和着口腔中的血液飞喷出来，石承朗防护帽的玻璃镜上立刻是的一片红色模糊。

　　“真的……是你？”

　　他仿佛看见了救世主。

　　石承朗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头。

　　病人笑了，露出一口沾着血液的红牙，只一瞬间，他又无力地闭上了嘴。

　　“救……救救我，我想……活……活……咳咳咳……咳咳咳……”

　　一口血从肺部涌出，他被呛到剧烈咳嗽。

　　石承朗把他的手轻轻放在胸前，凝视他片刻然后低下头全神贯注地把他的血液导入采血管。

　　他还在不停地咳嗽，从肺部涌上口腔的血液回流到了气管，他痛苦到抽搐。

　　机器人挪过来按住他的四肢，强行止住了他的痉挛，不到一分钟，它们也止住了他的血液流动，他的生命终止了。

　　曾经有许多条生命在石承朗的眼前消失，但这一次他最最痛苦。

　　机器人谋杀了那个医生，但如果不杀了他，他会更加痛苦，这样活着对他是种折磨。他解脱了。

　　石承朗立马收拾好手边的血液和唾沫样本，迅速撤离出隔离病房，这里头再也没有任何生命了。

　　他机械地通过了消毒区、缓冲区和过滤区，在更衣室里狼狈地收拾自己崩溃的情绪。

　　为什么要学医？为什么要做科研？他不是救世主，就在刚才，如果病毒防护有疏漏病毒侵入他体内，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哼……哼……哼哼……”

　　他在苦着笑，笑着嘲笑。他是天底下最自大的人，他谁也救不了，却谁都想要救。

　　“博士，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20分钟之后，随行人员在更衣室的角落里找到了蹲坐在暗处的石博士。

　　他触动般地抬头，眼神有些涣散，双眼下挂着两个大眼袋，嘴边一圈青色的胡渣，头发凌乱得显得邋遢，体力早已经到了极限，精神更是不如往常。

　　“不用，现在启程去西科。”

　　石承朗单手撑地起身，打开橱门去找自己的衣服。

　　“但是你的状态不太好，不休息的话对下一步研究没有帮助的。”

　　随行助手担忧他的状况，从来没有人看过他现在这个样子。

　　“我会在飞机上休息，一个小时就好，你们不用管我，看好样本就行。”

　　石承朗把身上的衣服解开，露出一背的小麦色皮肤，成块的背阔肌与菱形肌在灯下闪着令人嫉妒的光泽。

　　助手没有动静。

　　他转过来，停下正在扣纽扣的双手，“还不动身？”

　　助手妥协地点头，朝门外走去。

　　奈何人不是机器，又必须像机器一样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