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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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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宜光在范绍和顾琮的陪伴下,走在山石后的小径上。隔着假山,她能清楚地听到外头人们的交谈。
背后听人言语,在萧宜光看来有种偷窥的隐秘刺激感。她走了半路,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便停了下来。
却听一个男子说道:“当今圣上为大魏祈福,不上朝也就罢了,永王和景王二人哪一个不是礼贤下士,才华横溢,却偏偏让一个小女子监国,简直是牝鸡司晨,有违礼法。”
另一个人附和道:“是啊,我看这两年北狄占了瓜洲,如今黄河又决了堤,就是因为女子干政,坏我大魏国运。”
之前那男子又说道:“这位华阳公主据说是个极爱权势之人,管着金玉满堂大肆敛财。据说她那飞霞宫里富丽堂皇,随便扣一块儿下来卖了就比平常百姓一辈子赚的钱还多。而且我听说了……”
那男子压低了声音道:“那位以容貌出名的权宦燕公公,同咱们这位公主之间不清不楚的暧昧呢!据说他常常出入公主的绣阁,尽搞些假凤虚凰……”
顾琮和范绍两人已经气得挽起了袖子,就要冲出去把那两人揍一顿。萧宜光抬扇止住他们俩,只是摇头轻笑,眼中暗含悲悯。
就在此时,旁边又响起了一道清亮的男声:“我说二位,背后说人长短,非君子之道。况且诽谤公主,侮辱皇室,该当何罪?”
那二人俱是一顿,紧接着恼羞成怒道:“姓郦的,我们自说我们的,与你何干?你这穷酸,也够胆子跟大爷犟嘴?再说了,我们说得那一件不是事实,如今又不以言论罪,就是搬到衙门里,咱们二人也理直气壮!”
那道男声嗤笑一声,又说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北狄压境之时不去保家卫国,上阵杀敌,却怪罪一女子,也称得上是理直气壮?黄河决堤,我听说公主原本是拨了大笔银子给河道衙门,都是那些贪官污吏欺上瞒下给贪了,这才铸下大错。若是公主真的权势滔天,那些人胆敢阳奉阴违?还有金玉满堂,自从到了公主手上,这几年给我大魏带来了多少银子的收益,你们二人肚子里可有成算?”
转而嘲讽意味十足地说道:“本朝不以言论罪,这条新律还是公主提出来的。若是两年以前,你们诽谤皇室,被人检举了可是要受四十大板子,情节严重甚至有杀头之罪。公主殿下掌权以来,南海抗击倭寇打了好大的胜仗,国库渐丰。她文治武功,哪一样输于男子?也就是你们这等心胸狭隘之小人,才会一叶障目,偏听偏信,令人不齿!”
顾琮听得心情大振,不禁叫道:“好!说得对!”
那两人羞愤之下,才惊觉到身后石山中有人,更觉得丢人,转头怒喝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给老子滚出来!”
萧宜光神色不变,悠悠地晃着扇子从石山后转了出来,淡淡地说道:“你是在叫我滚出来?”
石山外一旁是两位穿着纻罗绸缎的公子哥儿,长得倒是寻常,有一个还有些缩头缩脑,獐头鼠目。另一边站着一位布衫青年,面容端正,神情坦然,一见萧宜光出来,便躬身行礼道:“草民郦宗之,参见公主殿下!”
另两人乍一见转出来的妙龄女子,只觉得眼睛一亮。听郦宗之说道“公主”二字,心中一惊。再看萧宜光的形容打扮,道袍加身,青丝如瀑,纨扇轻摇,本朝除了华阳公主,还有谁会这般打扮?两人惊得“噗通”跪倒在地,两股战战,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方才的话要让萧宜光听到了,虽不致死,但也定要被往死里折磨了。
萧宜光看了范绍一眼。范绍了然,凑到她耳边说道:“那左边的是京兆府尹柳存拙之表侄薛甲,旁边是王靖之内表弟卜聪,这两人身上都没有功名,今儿也没请他们,也不知道是哪儿弄来的帖子。最右边的是去年的三甲同进士郦宗之,原本任崇文馆校书郎,后来得罪了国子监祭酒柳沛柳大人,被罢了职。此人才学不浅,未殿试时就写过一篇《安平策》,连我父亲都大为叹服。”
萧宜光来了兴趣,挥手先让人把两个碍眼的赶出去,薛卜二人声都不敢吭一声,完全没了最初的嚣张。萧宜光看向郦宗之,好奇道:“你是怎么得罪柳沛的?那个老头子脾气大得很,我都不敢惹他。”
郦宗之笑道:“在下当年思虑不周,为了一点校对的事顶了柳大人的嘴,不值细说。”
萧宜光又道:“跟你一同中三甲的,现在再怎么都能混个七品官当当,你却被革职在家,心中可有怨忿?”
郦宗之道:“最开始不能不怨,但事情已经发生,多思无益。”
萧宜光摇着扇子笑道:“你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当真是心中所想?”
郦宗之拱手道:“在下对公主钦佩许久,适才不过是斗胆想要维护殿下清誉,区区之举,不足挂齿。”
萧宜光以扇掩面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陪本宫走走罢。”
郦宗之果真陪她走了一路。萧宜光才知道他手头并不宽裕,革职之后一直给京中大户人家教书为生,家中还有老母要奉养。二人交谈不久,萧宜光深觉此人见识不凡,心胸坦荡,又十分耿直,不禁心中大喜。
她正想问郦宗之愿不愿意去河中府做事,眼光却瞥见了那一池青莲旁站着的苏玄贞。
苏玄贞不愧为长安第一公子,身姿风骨如玉林宝树一般。一身白衣虽然素净,却难掩风华。
他向萧宜光行了一礼,又对郦宗之、范绍几人拱手示意,方才说道:“我听说朝中想要派人往河中府去,因此来向公主自荐。”
萧宜光瞅了郦宗之一眼,淡淡地说道:“这可巧了,我方才还想问郦公子愿不愿意去河中府,你就先说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美差呢。”
郦宗之忙道:“在下愿意的,多谢公主赏识。”声音虽有克制,但难掩欣喜。
苏玄贞并不泄气,进一步上前说道:“我知道公主担心什么,我和我父亲不同。河中府之事并不简单。陈忠和李颖虽然要戴罪立功,但他们素来是蛮横惯了的,地方官场又积弊已久,郦兄虽有大能,但其中弯弯绕绕,我恐怕他一下子理不清楚,倒不如我们二人一同去的好。”
萧宜光皱着眉头,突然问道:“你年末就要除孝,跟王姐姐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苏玄贞一怔,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这要看两家长辈的意思。”
萧宜光叹了口气,道:“只望你不要事事看长辈的意思才好。”顿了顿又说道:“我先回宫了。郦公子,你若不放心你母亲,本宫会代你养之。调任书会过两日下来,二位静候佳音吧。”说罢便款款而退,还是范绍和顾琮二人送出了仪门口。
苏玄贞和王姝的婚事,是两人还未出生便定下来的。不成想如今几位皇子年岁渐长,到了夺嫡争位之时,王家已经隐隐站在了柳贵妃所出的景王这边,而苏家又有元后所生的永王要保。两家既然已经站队,这桩婚事自然不会那么顺利。可魏元帝是个多心的,若苏玄贞和王姝就此解除了婚约,后果难料,因此两家也只是拖着,欲缓缓谋之。
萧宜光思虑了许久,还是让吏部给苏玄贞下了调任书,让他去三河道节度使衙门做参谋,和郦宗之共事。
又是一日,萧宜光在立政司待了半天,忙完政事之后长吁一口气,领着连云破烟二人往御花园去逛逛。
这天风光正好,池子里衰荷败叶,秋水清寒,映着碧蓝的天空。旁边早开的秋桂飘香,几杆疏竹,篱落幽菊,当真是如诗如画。
萧宜光想到刚才批阅的西北战报,如今同北狄的战况已到了决胜之时,林重华说如果顺利,十月萧宜光生辰之前便可回京。
她忙了大半年,如今终于有了些闲暇时光。这御花园上回来的时候还是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如今却已是清秋了。萧宜光踱步到了东南角处,突然不远处传来了木鱼声,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这边原来是萧宜光母亲禧妃所居之清思院。魏元帝修长生之术,宫中嫔妃多投其所好,只有禧妃在清思院中设佛龛,每日吃斋念佛,哪怕她有个掌权的女儿,自己却还是不问世事,萧宜光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见到她。
萧宜光静听了许久,此时是禧妃在做晚课了。连云和破烟二人相视片刻,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公主去见一见,萧宜光却转身淡淡地说道:“咱们回去吧。”
回到飞霞宫,萧宜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母妃进来身体还好?”
连云答道:“月初张太医才去看过,说娘娘素来体弱,最近换了季有些伤风,开了几剂药,却也无事。”
萧宜光点了点头,又让破烟拿了飞霞宫小库房的钥匙,挑了几匹缎子,又并几株老参灵芝让人送去了清思院。
不过意料之中,禧妃将东西都退了回来,说是:“宫中自有分例,我不缺衣裳穿,也不缺药吃。公主虽位高权重,也不可顾着私心偏袒其母,乱了规矩。”
破烟将这话转述给萧宜光时,偷觑了她一眼,见她面上并无明显伤心之色,便稍稍放下心来。
这夜里萧宜光却没睡安稳。她梦里全是年少时禧妃对她冷淡的模样。那时候她芯子里虽是成年人,但两辈子都没有父母缘分这一事实还是挺打击人的。萧宜光神魂在冷清的清思院和含元殿之间晃荡,没有人理她,她感到很孤单。突然之间,她看到了在树后面的林重华。那是他小时候的样子,苍白瘦弱,一双眼睛黑黑的,见她来了,跳出来跑到她身前,把一把折扇塞在她手里,又盯着她看。
那把扇子是林重华自己做的,用的高丽白松木,虽然不那么完美,但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萧宜光很喜欢,抬头正要说谢谢,突然看到了林重华的眼神,里面不加掩饰的偏执和占有欲让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掀开九华帐,赤着足下了床,迎着皎皎的月光走到梳妆镜前。镜中之人面色雪白,清丽无双。萧宜光蹲下来翻出了一个小木匣,打开一看,躺着的果然是那柄高丽白松木折扇,扇面画着一片疏林,几道霞光,笔法稚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