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回忆 ...


  •   祁族本岛正中央的大帐篷,是祁族族长海燕跋儿的居所。江瑕此时正恭恭敬敬诚心诚意地赔礼道歉:
      “江瑕替堂兄江云在此和族长以及各位族友赔不是了。出了如此变故,在下也觉得不可思议。方才我闯入紫音的帐篷之内,瞅见拙荆与一众好友都目光呆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下她们受惊过度,只怕不宜盘问。待拙荆恢复几分,江瑕自当问清缘由,给族长与各位族友一个解释!”
      “哼,问不问清,江云都算是抢亲失败了。他是故意的也好,是真的把持不住也好,咱们祁族算是见识了江家后人的庐山真面目,往后,再不敢高攀了!”说这话的人一脸想要揍人的模样,约莫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江瑕隐约记得华紫音曾给他介绍过,那是她的二叔齐木,出了名的暴脾气,但打小就很疼爱她,尤其见不得她受人欺负,总爱在小时候的华紫音与小伙伴们斗气的时候护短。
      如今一看,华紫音的描述还真是十分精准。
      江瑕咬咬牙,虽心中有所不满,现下也不好意思还嘴,只能拱手道:
      “还请齐木大叔给晚辈一些时间,我相信云大哥绝不是背信弃义之徒,更不是好色的登徒子!”
      齐木看了一眼江瑕,重重地“哼”了一声。
      海燕跋儿的帐篷里站满了华紫音的亲友,大家都憋着一股怒气,只是看在族长还没发话的份上,忍着没有发作罢了。
      这一瞬的沉默,仿佛过了天长地久。当江瑕以为海燕跋儿正怒火中烧,盘算着如何找他算账之时,那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开口了:
      “此事缘由尚未查明,紫音现下情绪不稳,大家先不要去打扰她了。就请江少侠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再向我等解释吧。”
      “多谢族长!”江瑕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展颜一笑,感激地看着这位在关键时刻稳住局面的老人。江瑕的笑原本是极为好看的,如十里春风拂过三月暖阳,带着少年的朝气,如皓月当空,洒下清晖朗朗。而现在每一个看到他的笑容的祁族人,都暗暗想把他那张明眸皓齿的脸,撕成两半。
      当江瑕在祁族到处赔笑,里外不是人的时候,江云正在宁芳新开的百顺客栈喝酒。做了十六年的杀手,还是解星恨的江云从不喝酒。他知道,作为杀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持警觉。酒能麻痹神经,也能乱人心志,决不可做了酒的俘虏。然而,当时尚未尝过酒酿芬芳的他,亦不知自己原来酒量那么好。以至于当他认祖归宗,与亲生父母团聚,又突然多了一个爱喝酒的堂弟后,他那滴酒不沾的好习惯,也就渐渐抛诸脑后了。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酒的呢?古人云:借酒浇愁愁更愁。也有人说:一醉方休事事休。酒这个东西,到底是穿肠毒药,还是瑶池仙品呢?喝醉酒的人,看到的,究竟是阿鼻地狱,还是玉皇天宫呢?江云不知道,因为他从未醉过。他也很想看自己醉一次,想知道喝醉酒的滋味是什么样。可惜,连他自己也很失望,喝了五年的酒,从陈年花雕到女儿红,从贵州茅台到五粮液,他几乎饮遍天下名酒,除了换得友人给他的一个“千杯不倒”的名声,他对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对于喝醉后是何种感觉,依旧一无所知。
      他虽不识“一醉方休”,却知道什么叫“酒入愁肠”。因为每每他想喝酒的时候,都是心绪不宁,甚至惶恐不安的时候。十六年的杀手生涯,千万条人命曾在他的手里化作阴魂,尸山血海面前他不曾怕过,千夫所指之时他毫无畏惧,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十六岁之前,是否真的懂得“害怕”二字。或许,那时心静如水的他,根本不需要喝酒壮胆,或者借酒浇愁吧。可是神武宫一战后,他突然渴望尝试酒的味道。当他大伤初愈,正式开始弥补自己与生身父母错过十六年的遗憾时,江无缺不再需要去安庆城找江小鱼喝酒,因为他的儿子,就是最称职的酒友。
      现在,已是八月十六,圆月自云中隐去,太阳金丝一般的光芒从雾霭山岚中穿透了渺渺云层,散作万点晨光,零零星星洒在江云的酒桌之上。
      自祁族出来以后,他连夜赶往距离祁族最近的中原城镇——宁芳。这座城镇,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江氏兄弟亲手创建的。五年前,宁芳还只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坳。若不是当年摩加罗挟持江瑕行至此处,他们还不知道神州东北角竟有如此山青水秀,却人迹罕至的一番天地。后来江瑕脱困,因缘巧合认识了嘻哈疯癫的“吞天三怪”,在那三个看似疯傻,实则武功深不可测的兄弟的“利诱”之下,江瑕与江云为他们寻来了盖房子用的油松木、碎石块,以及石灰粉,而那三兄弟也遵守承诺,传授了他们一招“功体无视”,算作答谢。再后来,吞天三怪又以“属性无视”和“气候无视”这两本鲜为人知的秘籍心法为诱饵,促使江氏兄弟再为他们寻来更多定居宁芳的人。随着时光流逝,五年后的宁芳,早已成为了东北边陲一座生机勃勃的小城镇。
      江云此时坐在百顺客栈的天字号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当地特产松花酒。松花酒绵甜醇厚,以松花粉和精白糯米为主要原料,辅以药食兼用的枸杞子、桑椹等,是一款老少皆宜的养生美酒,无论如何,也喝不醉。而江云也并不想喝醉,他还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理一理自昨夜到现在令他困惑不堪的思绪。他只不过需要一点点酒精,来抚慰一下他久未狂跳过的心。
      那只令他决定御剑离开祁族,中断自己成亲典礼的玲珑水玉簪,正平静如水地靠着他的胸口。中秋过后,早晚阴凉,江云已换了那身扎眼的红色喜服,穿着一身客栈小二送来的素衣黄衫,里衣夹层裹着那只簪子,水玉性凉,却也被他捂热了。
      他左手握着酒杯,右手从怀里慢慢掏出那只簪子,簪子的温度,竟比他指尖的温度更高。江云的手指修长,指节根根分明,明明是长年握剑的手,那光滑如绸缎的手心与手背上,却不见一丝伤痕。那只在阳光照耀下流转着淡绿色光芒的簪子,好似一尾体态纤细的金鱼,撒娇似的在主人的掌心流窜。
      江云温柔地抚摸着那只簪子,每一粒珠花,每一道刻痕,每一缕纹路,每一条细边,他都反复琢磨,来回擦拭。就好像,如果一直这么摸下去,这只簪子背后的秘密,就会娇喘一声,浮出水面似的。
      然而,玲珑水玉簪依旧保持着自己淡淡的光泽,如古井无波的美人,纹丝不动。细长的簪身上没有任何刻字,簪顶的珠花也只是滚圆着肚子接受江云的爱抚,却不给出任何他想要的信息。
      如果江云没有记错,如果大家都没有记错,这只簪子,应该和仇心柳一起,沉入望月台的泥土里,随她一起长眠地底。仇心柳的棺材入土以后,江云亲手刻了石碑,“心柳之墓”四个暗红色的阴刻碑文,便是他一笔一划拼着自身内力生生凿进去的。原本大家以为墓碑该有五个字——即“仇心柳之墓”,然而江云故意撇去了“仇”字,一来“仇心柳”的名字家喻户晓,和“解星恨”一样,是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甚至活该遗臭万年的罪人,倘若有人知晓了这墓碑所在,来个挖坟毁尸,那便难看了;二来“心柳”二字,其实温婉可人,如果不联想到仇皇殿,这本是一个如春风拂柳,暖了人心的好名字,若是有过客见到这墓碑,只要没有“仇”字在前指名道姓,大约第一想到的也是某位妙龄少女的闺名,多半不忍惊扰这娴静美好的淑女,那这望月台,也算是为一生坎坷的仇心柳,建了一处避风所。
      可是如今,这处避风所,还在吗?
      玲珑水玉簪横空出世,而且竟然那么巧地出现在黑惜凤的珍宝首饰之中,又被带至祁族,成了华紫音的嫁妆,如此巧合,哪怕是傻子,也不会相信这不过是个巧合。所以当江云第一眼看到这枚插在华紫音头顶的簪子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量,直捣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心脏一起扑腾扑腾狂跳起来。
      如果簪子已不在墓中,那么心柳的遗体……江云已不敢往下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如何还能视若无睹地继续那场婚礼,那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称心如意的婚礼。
      五年的时光不长也不短,不足以长到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却也不至于短到让所有的回忆仍旧清晰可见,恍若昨日。随着仇心柳入土为安,随着江云与父母逐渐了解彼此,开始回归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随着江瑕与若湖成亲,随着百废待兴的武林正道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原本因为神武宫大战而几近中断的人生,又以一种细水长流的姿态,慢慢走向了未来。
      这场未来里,江云不再是孤独的剑客,冷漠的杀手。他有了自己的亲人、朋友,甚至获得了武林同道的怜悯、理解、原谅,与信任。他是江湖第一美男子江枫的后代,是五散仙之一剑邪风行骓的徒儿,是在二十年难遇的武林浩劫中力挽狂澜的少年英雄。他有着天神一般的外貌,身怀剑圣一般的绝技,还配有一副侠肝义胆,在正式成为江云以后,常常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为饱受重创的各大名门正派,及时送去了支援。这样的江云,已获得大多数仇人的原谅,以及几乎所有陌生人的好感。尽管仍有一些执着的人想要报仇雪恨,或是因为嫉妒而挑衅,比如武当派的左丘飏,比如屠虎叉温良瑾和铁掌震中州胡仲阳,但江云相信,他今后在这世间遇到的大多数人,都会以良善待他。他那冰封已久的心,曾暗自渴望人世的温暖,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他终于收获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正常的生活。更何况,年少成名的他,还一直被祁族第一美女,武林人称“水影仙子”的华紫音,执着地爱慕着。
      在外人看来,江云虽然年少时历经坎坷,但毕竟流淌着江家的血脉,集万千荣宠于一身,本就天资聪颖,根骨精奇,练就一身几近无敌的本领,如今更得天下男儿无不仰慕的华紫音垂青,真真是占尽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然而,佛语有云:“道本圆成,不用修证。道非声色,微妙难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可向人说也。”那些外人看来的好,在自己看来,却未必十全十美了。
      仇心柳曾说过,江云是一块不折不扣的木头。但聪慧如江云,怎么可能真的如朽木不可雕?哪怕是最喜欢遮遮掩掩,最令人捉摸不透的男女情爱,在江云那双墨玉明眸里,也看得分明。仇心柳轰轰烈烈的生死相随,华紫音欲说还休的怦然心动,甚至顾小纤低头垂目的绯红娇羞,他都看在眼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江云不似江瑕口齿伶俐,能够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将所有女孩子抛来的橄榄枝都接下来然后再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驳回去,他面对那些少女怀春,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只要没有人当面和他告白,或是逼他成亲,他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自己内心的疑惑与纠葛,系于剑上,不断挥舞,直至脑中一片空白。
      然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江瑕在神武宫一战三年后,便拿定了主意,娶若湖为妻。当时江云得知这个消息,几乎不敢相信。毕竟这一路走来,江瑕欠了多少风流债,和多少女孩子纠缠不清,他虽然没有全程见证,但仅仅在他认识这位堂弟之后,不经意目睹的,便是十根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尤其是,江瑕在和他称兄道弟,不计前嫌,齐心协力之前,还曾为了华紫音,与他大打出手,两人也曾因为这件事,迟迟未能像真的兄弟那样推心置腹,哪怕等到仇雠已死,神武宫崩塌,江瑕还有一阵子见到自己,脸色阴沉,好像见到的不是自家兄弟,而是阴魂不散的债主。
      知趣如江云,从不主动打扰江瑕。经历了那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江云忙着仇心柳的后事,忙着和父母熟络感情,忙着从仇皇殿的杀手彻底转型成为江无缺的儿子,他根本无暇顾及江瑕心里的小九九,也很少注意到一直陪在身边的华紫音。
      是的,神武宫后,华紫音没有立刻返回祁族,她默默地陪在江云身旁,帮他打点仇心柳的后事;在他与江无缺夫妇之间沟通,为一家三口解开心结做了许多耐心的斡旋;甚至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江云练剑,偶尔抽出自己的长剑,加入被江云的剑舞出的雪花之中,与他过上几招。华紫音因为极强的“学习”天赋,对新的招式几乎过目不忘,她暗自记下了江云的星云剑法、舞月剑法、妖灵剑法、断空剑法,甚至那一鸣惊人的天外飞仙,在江云独自舞剑良久之后,她会如灵巧的蛇一般插进来,陪他一起舞出雪花漫天,抖落日月星辰。
      一个人若是陪伴另一个人的时间久了,难免会将这种陪伴视为习惯。岁月如生生不息的藤蔓,转眼间又长满了恶人谷的峭壁悬崖。江云自雪山顶峰望至谷底,已不知不觉过去了五年。自从江瑕与若湖成亲以后,两兄弟的关系好像喝了蜂蜜一般,越来越甜。江瑕经常兴致冲冲地拎着陈年好酒跑到雪山上找江云对饮。雪山终年寒冷,酒是暖人心的好东西。
      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兄弟二人借着酒劲互吐衷肠,江云从未醉过,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衷肠。江瑕也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哪怕两颊泛红,口吐酒气,他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内心始终是明亮的。他只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借着酒劲说出了一些他平日里不敢正色说的话:
      “云大哥,你可知道,我曾经多么嫉妒你!”
      “嗯?”
      “你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也就罢了,我江瑕和你一个爷爷,也算是丰神俊朗英姿飒爽。你不苟言笑沉默寡言,我却喜欢谈笑风生言笑晏晏。我以为世间女子皆爱甜言蜜语风趣幽默的男子,却未曾想到她喜欢的人竟然是你,是那个当时还身为杀手的你……”
      “……”
      “她受人暗伤,命在旦夕。是我,是我抱着她上了马,一路狂奔到祁族口岸,送她去万神医处,又替她寻回三株新鲜川贝,救了她的命。那一晚,那一晚祁族的篝火是那么明艳,而她……她躲开了那热闹,一个人……一个人坐在观星崖上,竟然在流泪,流泪你知道吗?”
      “……”
      “她是那么美,在月光照耀下恍若瑶池仙子。对……我忘了她的外号,她是水影仙子啊。真真人如出水芙蓉,我看到她,看到她投在海面上的阴影,心随影动,就是那一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那种震撼人心的美,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
      “她见到了我,她的眼角上还有泪痕,她的声音甚至还有些哽咽。你猜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哈哈……哈哈,她竟然想借我的肩膀靠靠!你知道那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我让她靠了,她的头发,虽然断了一截,可还是那么好看,像黑色的波浪,像蓬松的乌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倚在我的肩膀上,嗫嚅着,嗫嚅着,然后就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美极了,那粉嫩的双颊,那浓密的睫毛,那微微起伏的胸……你知道我是念了多少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管住自己的手和脚的吗?那晚的风很大很凉,可我却觉得刮在我身上跟煽风点火一样,我的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瑕弟……”
      “你听我说完……然后,然后我就睡着了。哈哈,大概是心跳得太快,身体累了。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在海崖上吹了一晚上的风。哈哈哈,那个晚上,我永生难忘!可是……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让她流泪的人是你,后来一直让她伤心的人也是你,而我……我不过是她脆弱的时候,顺手借来的肩膀罢了。哈哈,她从来……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仇皇殿,仇皇殿里,她看到你时的眼神,她对你犹犹豫豫始终下不去手的攻击,她拼死挡在你身前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所以……所以哪怕后来我们兄弟相认,我也一直对你耿耿于怀,那段时间,我甚至不想见到你,见到你了,也多半没好脸色,你……你现在知道是为什么吧?”
      “我知道……你对华姑娘的感情,我早就知道。”
      “我不怪你,我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怪你了。感情的事,本就勉强不得。后来……我看心柳为你而死,你想去救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救不了她。可我当时真的不想拦住你,我甚至想过,要是你跃入火海,随着心柳去了,那么紫音……紫音是不是就能……就能多看我一眼?”
      “瑕弟?!”
      “哈哈,别紧张……我后来不还是拦了你吗?我江瑕是谁?我有那么感情用事吗?那种时候,我那种昏了头的想法,只会害得大家都葬身火海。所以我忍住了,我拦住了你,我坚持要你带我们大家出去……出去以后,你昏迷的那三天三夜,她一直守在你身边,为你擦汗,为你捏紧被子,为你祈祷……哈哈,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这辈子都不会得到她了。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啊……所以你醒来以后,我还是对你没好脸色,我承认……我依旧嫉妒你,甚至……甚至恨你。我以为,如果没有你,紫音就一定会爱上我。哈哈,我当时多么天真啊!幸亏,幸亏老天爷仁慈,我还有若湖……还有若湖……”
      江瑕说到这里,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没有醉,他只是说了太多话,耗费了太多的情绪,累得睡着了。江云一言不发,将江瑕背至家中客房里,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出门,迎着深夜的鹅毛大雪,刷刷刷舞起了剑。
      他的剑光把深夜的雪山照得一片辉煌,似有金光化作无数碎片,朝天边飞去。然后,他在他光洁如镜的两仪追星剑上,看到了华紫音的脸。她一直看着他练剑,就像往常一样,默默陪着他。
      “你还没休息?”
      此时已是午夜,然而华紫音的脸上全无睡意。
      她笑着朝他走来,接住了最后下坠的一片金色雪花,道:
      “天外飞仙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我虽学了一招半式,到底是花架子,光有样式没有内劲,还是只有你,能舞出这举世无双的剑法。”
      江云将剑收回剑鞘,问:
      “有事吗?”
      华紫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
      “这么多年了,你既知道我喜欢看你练剑,也不为了什么,何必多此一问呢?”
      江云看了一眼重新暗沉下来的天空,道:
      “夜深了,去睡吧。”
      华紫音有些发呆,突然怔怔喊住了江云:
      “云……”
      “嗯?”
      “没事……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这五年来,仙云栈在黑蜘蛛聘请的鲁班后人——当代最负盛名的建筑师鲁斌的设计之下,进行了扩建,原来一小幢独立于雪山之巅的三室一厅的平房,如今已不再孤独,左右两边各多出了一栋建筑风格相似的小房子,各有卧室三间,加上原本的三间卧室,共有九间能够睡人的居室。这般扩建,也是江小鱼的提议,说他们两家人,一家住江南桃花谷底,一家住昆仑雪山之巅,相去甚远,每半年一次的安庆聚会,显得太过短暂,每次都是匆匆见了半天面,又风尘仆仆地赶回去。倒不如以后每年的三月和九月,各在桃花谷和雪山住上一月,两家亲人也好多些时间相处,其乐融融。尤其是,黑惜凤一家,轩辕巧巧一家,还有华紫音,也都是共同出生入死的好伙伴,聚会怎么少得了他们,索性便由黑蜘蛛请了鲁斌来,又在雪山建了两栋房子,如此一来,人再多也住得下了。
      华紫音长年陪在江云身边,虽然江无缺夫妇甚是感激,但江云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表示什么,更未曾请华紫音登堂入室,入住他们本家的客房,而是安排了她睡在左侧新建的屋子里。他未娶,她未嫁,两人虽说朝夕相处,仍是以礼相待,丝毫没有逾矩之处。江无缺为儿子的君子风范甚感欣慰,而铁心兰则担忧地看着这二人之间的相敬如宾,不时念叨着“瑕儿已经有了家室,云儿作为兄长,却还没个着落……”。
      不过这份担心,终于在母爱的本能之下,演化成了苦口婆心的劝说和兴师动众的催婚。
      今年三月,桃花谷底鱼儿居,以苏樱、铁心兰为代表的妈妈团,以黑惜凤、轩辕巧巧为首的姐妹团,以江小鱼和黑蜘蛛为首的叔父团,就像兵马俑一样把前来聚会的江云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啦,“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啦,所有劝说江云和华紫音成亲的理由,都如糖衣炮弹般噼啪砸来,纵然是武功盖世的江云,也难以招架这般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汹涌口水仗。尤其是,那个曾经酒后吐真言,向江云表明自己曾经多么眷恋华紫音的江瑕,竟然也加入了催婚的队伍!
      “云大哥,紫音这么多年的心意,连瞎子都看明白了。你若是还无动于衷,姑娘家青春宝贵,韶华易逝,再耽误下去,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江瑕不愧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鬼精灵,他这一句“你的良心不会痛吗?”直接攻心,打得江云一个措手不及。身兼识破与话术绝技的江瑕,就好像江云肚子里的蛔虫,最知晓他的软肋,所以说出来的话,招招致命。
      江云不怕刀山火海,也不怕穷凶极恶,但他很怕欠债不还,怕良心不安。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是当年作为杀手的解星恨,在取点苍派谢英华的性命时,也会真心诚意地说一声:
      “受命在身,见谅。”
      有些事,说了抱歉就可以得到原谅,或者是理解,毕竟杀手的身份是别人硬塞给他的,而他最终也成为这场阴谋的最大受害者。可有些事,并不是说了抱歉就能云淡风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江云当然知道女孩子的青春宝贵,韶华易逝;他更知道江湖上人人称道的水影仙子,不知有多少追求者在后面苦苦排队,哪会有人像他这般耗着人家四五年,就是不肯给个痛快话;他还知道父母高堂,亲朋好友,都是为了他好,希望他能早日成家立业,享受曾经错过了十六年的天伦之乐。
      可是,然而,但是……江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下定决心开口向华紫音求亲。他也知道自己已过弱冠之年,甚至也偶尔会羡慕江瑕每次带着若湖恩爱缱绻的样子,每每看到失散多年破镜重圆的亲生父母相亲相爱,他也有所触动,希望自己身畔也有那么一个人,能为他红袖添香,伴他海角天涯。
      只是,这个人,一定要是华紫音吗?
      所有人,所有人都相信江云和华紫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神仙眷侣……这两个人都太过完美,惊为天人,以至于人们不得不相信,只有江云才配得上华紫音,也只有华紫音才配得上江云。世间凡人对美好的向往与执着,就好似蒙住眼睛的滚滚红尘,只看到了皮相,看不到法身。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眼下江云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打算做选择。他本习惯了独处,仿佛有剑为伴,便不觉孤单。只是,我们很多人,都习惯于把自己的信念,强加于他人身上。就比如说,娃娃不觉得冷,但奶奶一定觉得孙儿冷。所以无论孩子是不是真冷,我们都能看到一个个被裹得严严实实,宛如粽子的小朋友。
      江云仿佛也成了这样一个小朋友,尽管他看上去是那么冷若冰霜,不可一世。但作为江无缺的儿子,作为江家的后人,作为这红尘万丈中的一介凡人,他到底受限于祖宗家法,在万众一心的“恳求”与“劝说”之下,向华紫音提亲了。
      当华紫音在柳絮纷飞的阳春三月,站在一棵落英漫天的桃花树底,听到江云开口对自己说出的那几个字,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像一朵一朵温热的浪花,盛开在她粉雕玉琢的脸颊上,晶莹剔透,楚楚动人。
      “紫音,我们成亲吧。”
      只需要这一句话,七个字,五年前点苍初见时割袍断发,宜昌赌场里绝处逢生,水露仙花后妙手回春,以及仇皇殿中他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全都成了最珍贵,最懵懂,最美好的见证。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不过如此吧。
      华紫音嫣然一笑,含泪答应。
      “嗯……云,谢谢你。”
      她满怀欣喜,站在原地,等着江云伸手过来,就像在仇皇殿那次一样,但又不一样,她等着他将她圈入怀抱,而不仅仅只是拉她进入幻境。因为,这不是幻境,这是真实的,是感觉得到疼痛的,不是吗?
      “哈哈哈,这样便对了嘛。那咱们就算把这件事定下了,择个良辰吉日就举行成亲典礼吧!”江小鱼玩世不恭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华紫音的期待,也打破了江云的沉默。
      “小鱼叔叔。”江云恭敬地朝江小鱼作揖,然后江小鱼闲庭信步地走过来,旁边还有喜上眉梢的苏樱、铁心兰,以及江无缺。
      接下来的谈话,无非是几个长辈兴致勃勃地讨论在哪里举行婚礼,要请哪些宾客来做见证,以及最重要的——定下良辰吉日。
      江瑕奉江小鱼等一众长辈之命,前往桃花谷山猪洞口万知老人的居所,请教吉时。这位已年过百岁的长寿老人,却没有留胡须的习惯。当江瑕请他卜卦得个吉利日子,宜婚嫁时,那位老人满脸的皱纹都荡漾了开来,他似乎早已预料到江瑕会来,也知道他为何而来。他没有掐指一算,也没有查阅黄历,只是随口一说: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是个成家的好日子啊。”
      于是,江云与华紫音的婚礼,定在了月圆人团圆的中秋节。江无缺夫妇甚是满意,因为他们已分别了十六年,深知团圆的可贵。
      至于成亲地点,考虑到中原的武林同道太多,若是在雪山举行,来送礼的人只怕要排到恶人谷底。至于桃花谷和九秀山庄,虽也都算是男方的亲族,毕竟不是自己家,这自古以来的婚嫁习俗,要么是男方娶妻,要么是女婿倒插门,万万没有在旁系亲族家里成婚的道理。想来想去,江云不愿太过张扬,华紫音也素喜安静,便定到了祁族。而观礼的亲朋好友,也仅限于江家、熊家、慕容家、顾家,以及江湖上诸如少林、武当、峨眉等历史悠久,威名远播的大派。至于如崆峒派、铁掌门这类二流门派,就没有发正式请帖。只是,天下第一剑客江云与水影仙子华紫音的婚礼,岂是爱凑热闹的人忍心错过的。于是浑水摸鱼的,随波逐流的,但凡对祁族,或对江云和华紫音,甚至是对慕容家等名震天下的望族感到好奇的,或是干脆有所图谋的,都争着抢着以宾客的身份混了进来。
      虽然祁族鲜少与外人打交道,但这些年华紫音在江湖上的名气太盛,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想窥视远在神州东北,坐落于巨龟之上的祁族岛屿。祁族族长吸取火狐族因为故步自封,闭关封境从而导致灭族的惨痛教训,决定借这次华紫音与江云成亲的机会,正式向中原武林敞开祁族的大门。已做了祁族三十七年族长的耄耋老人海燕跋儿,相信《论语》所谓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只要兼容并包,从善如流,哪怕来到祁族的人良莠不齐,各怀心思,他也相信勤劳勇敢,聪明善良的祁族人,能在人才辈出,钟灵毓秀的中原武林中,占得一席之地。
      只是海燕跋儿万万没有想到,他第一次下定决心向中原武林展现出祁族美好而热情的一面,却换来了许多陌生面孔讥讽与嘲笑的表情。
      江云在成亲当夜的离去,成了华紫音一生的伤疤,也成了整个祁族不可原谅的耻辱。那些眼睁睁看着,或者说亲眼见证江云离开无名岛,御剑西行的江湖人士,如今坐在祁族的迎宾帐篷里,谈笑风生,许多人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说着落井下石的风凉话:
      “真没想到,传说中的金童玉女,说散就散。”说这话的是一个穿着黄袍的道姑,她看着约莫四十岁出头,一把拂尘在手,微微晃动着,好像是在赞同主人的话。
      “嘿嘿,水影仙子这回脸可丢尽了,我看她还怎么狐媚男人!”这话说得酸气十足,说话的是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妇,而她却不似平常妇人,眉宇之间英气十足,腰间还别着一把细长的青色竹剑,碧绿通透,和它的主人一般秀气。
      “纪女侠,您这话说得未免有点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我看这水影仙子既然嫁不了江云,不如就嫁给咱哥几个玩玩吧,我们啊,一定好好疼她!”坐在那少妇对面一张矮脚桌上的三个彪形大汉,一面抹着嘴巴上的油,一面调侃道。
      迎宾帐篷很大,几乎像中原的宴会厅那般,能容纳百八十人。如今这帐篷里还剩下约莫四五十人,以道士和道姑居多,也有十来个俗家打扮的武林中人。诸如上述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从昨天晚上江云离开后,就不绝入耳。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祁族人,脸色难看至极,奈何族长吩咐,不得对宾客无礼,他们也只能咬紧牙关,暗暗忍着。
      而经过了一天休整的若湖,终于向江瑕和盘托出成亲当晚“娘家”帐篷里发生的事。此时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弄清原委的江瑕,当机立断向海燕跋儿告别:
      “海燕族长,云大哥离开的原因,我大概清楚了。只是眼下尚有困惑之处未解,在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江瑕万万不敢信口开河。我此番来,是向族长告辞,我须立刻赶回中原,找到云大哥!”
      江瑕特地选了其余族人都离场后进入海燕跋儿的帐篷,他可不希望在他心急如焚要离开祁族的时候,一众凶神恶煞的华紫音族亲跑过来对他喊打喊杀。
      “你们江家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祁族,就是这么好欺侮的么?!”虽然海燕跋儿已经年过八旬,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露着不容挑战的威严。即便他之前压制了顷刻便要发作的族人,满口答应要查清事情真相给他一个交代的江瑕,却又给他打了一轮太极,也想离开祁族,这位族长脾气虽好,也识大体,但如此情况之下,他也不能白白又放走一个江家人。
      江瑕早已预料到这番请辞不会容易,连忙道:
      “族长言重了。此事无论真相如何,都是我们江家有错在先,是必定要给您和各位族亲一个交代的!只是云大哥的离开,恐怕并非大家想的那么简单。这背后,可能有幕后黑手!”
      听到“幕后黑手”四个字,海燕跋儿的眼睛射出两道精光,就好似牧羊犬发现了潜伏在周遭的恶狼。中原武林,多事之秋。他早已知道中原人心险恶,丧尽天良之事不在少数,但他万万没想到,祁族第一次正式向中原敞开大门,就遭到了所谓的“幕后黑手”!
      “此话怎讲?”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海燕跋儿一定要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江瑕,也不得不老老实实交代:
      “实话和您说,云大哥昨晚在紫音的帐篷里发现了一件器物,乃是随我们已经逝去的一名旧友下葬的冥器。下葬当日,我们都在场,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件器物随着主人的棺木埋入了地底,怎么可能现在凭空冒了出来?您想想,若真是有人不怀好意,盗墓挖坟,又偏偏把这件器物送到了云大哥和紫音的大喜之日上,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方究竟想干什么?您仔细想想,此事……绝不简单。”
      江瑕说到最后四个字“绝不简单”时,已经是一字一顿,说得极为缓慢,仿佛每个字都是他要刻意强调的重点。
      海燕跋儿听到最后这四个字,原本满脸的怒容也开始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惊恐的表情。少数民族往往比汉族更加迷信鬼神,重视祥瑞,尤其是在红事白事这样的大日子里,哪怕出现一点点不吉利的征兆,都会惊得人心惶惶,害得整族人经年累月不得安生,甚至夸张到要全体斋戒诚心祈祷神明的保佑与救赎。所以,江瑕这番诚心诚意的解释,顺利赢得了海燕跋儿的认可;而他坚持要走的决心,也得到了族长大人百分百的支持。
      “此事诡异至极,务必请江少侠查个水落石出,佑我祁族,佑我祁族啊!”
      “多谢族长理解。江瑕一定加紧追查此事,势必要找到真凶,也务必请族长万莫恐慌,严守秘密,此事若被其余族人知道,只怕……”
      “老朽明白,老朽明白……你放心吧,族里我会安排好的。我会对外宣称紫音突发急症,婚礼推迟,而江少侠急于为紫音寻药,这才匆匆御剑离去。”
      不愧是做了三十七年老大的族长,掩人耳目这种事做起来,当真得心应手滴水不漏。江瑕心里暗自佩服,微微一笑,道:
      “那便有劳族长了。在下家眷不日也会返回中原,这段时日叨扰了。”
      “哪里哪里,此事不吉,也不知今后我祁族会遭逢何种变故,也不方便让令尊令堂,以及尊夫人久留,我会预备好船只,什么时候江少侠的家人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便是,我令族人送他们回中原。”
      “如此,便有劳族长了。在下告辞。”江瑕朝族长抱拳辞行,然后匆匆离开了祁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