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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抢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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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这本是南宋词人蒋捷感叹时光流逝,心境随岁月变迁的一首词。后面还有几句,譬如“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然而对于此时的江云来说,只需“红烛昏罗帐”五个字,足矣。
他从未流连过酒肆歌楼,亦不通琴声音律。他的少年时期,是在鲜血与杀戮中度过的。然而,命途坎坷如他,杀伐果决如他,今日的双颊,也染上了红色的烛光。帐篷外正在敲锣打鼓,鸣鞭放炮,滋滋滋的烤鱼香味冒着滚辣辣的油,在热闹非凡的篝火晚会上惹得人垂涎三尺。
祁族,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这个远离中土,不问世事,甚至禁止族人与外人通婚的少数民族,终于在仇皇殿灭亡后五年的中秋月圆夜,迎来了历史上首位外族女婿。所有的庆典与狂欢,都是为了见证今夜,江湖第一剑客江云与水影仙子华紫音的成亲仪式。
五年前,江云还不是江云。他叫解星恨,是仇皇殿的头号杀手,是武林人士谈之色变的“飞星传恨”,是名门正派争先剿灭的邪门歪道。然而,命运很爱开玩笑,手染无数鲜血,欠下无数人命的解星恨,竟然是绝代双骄江无缺的儿子。他从一个刽子手,转眼变成了受害者。化名仇雠的江玉郎和他呕心沥血建立的仇皇殿,在滔滔不绝的仇恨火焰之下,设计了一个并不特殊,却很残忍的阴谋,让当年江无缺和江小鱼兄弟相残的悲剧,又在他们的后代身上重演。
所有活下来的,都是胜者。成者为王败者寇。死去的仇雠遭天下人唾骂,连与他同归于尽的独女仇心柳也被人拍手叫好,说死有余辜,斩草除根。而曾经为仇皇殿卖命,屠戮了无数中原仁人义士的解星恨,改了姓名,换了身份,成为这场悲剧最大的受害者——江无缺的儿子,江云。在江小鱼一家、九秀山庄、武扬镖局、火狐族、以及祁族的鼎力帮助之下,江云成功地救回了父亲,实现了与父母的重聚,拾回了他错过十六年的天伦之乐。
五年后,作为堂弟的江瑕早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已经过了弱冠之年的江云,在众望所归之下,与对他一见倾心、矢志不渝的华紫音终于走到了一起。今天,八月十五,中秋月圆,祁族的篝火晚会上,万春流的司仪主持下,江家、慕容家、熊家、顾家,以及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代表,都汇集一堂,等着见证这对传说中的神仙眷侣,珠联璧合。
按照祁族的习俗,新娘要在新郎官的族人手中,通过“抢亲”的方式,被新郎娶回家。此时,江瑕正守在一顶大红色的帐篷之外,惴惴不安地等着江云的到来。他身后的帐篷之中,是正在盛装打扮的新娘华紫音。江瑕的媳妇若湖、死党巧巧,还有精通胭脂水粉的黑惜凤,与细心体贴的顾小纤,悉数围着华紫音,或是描眉画目,或是轻点绛唇,或是佩戴首饰、或是整理服装,忙得晕头转向。
距离“抢亲”,还有半个时辰。江云孤身一人,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胸前戴着一朵盛开的红莲,正在缓缓擦拭自己的宝剑。向来爱剑的江云,总能让追随自己多年的佩剑一尘不染,好似从来不曾用过。可谁都知道,他的那把剑,承载着无数凄厉的亡魂。剑身太过明亮,即使在烛光昏黄的帐篷之中,也能映出江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江云的手渐渐下沉,剑柄也跟着下移,如明镜般的剑身顺着江云的手势反射出他胸口的那朵红莲。莲花是祁族的族花,单纯朴实的祁族人民,喜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红莲,则因为其颜色的喜庆与花朵的圣洁,成为了祁族婚嫁喜事的象征。
然而这朵红莲,在江云眼里,却像鲜血一般地燃烧了起来。
曾经,有一个人,有一款招式,名为“火莲箭”。
“火莲箭”射出的时候,射箭之人以自身内力引燃火焰,在周身形成一圈熊熊燃烧的火花,宛如今夜的篝火晚会。然后,一朵妖冶的红莲自箭心生出,从含苞待放到哗然盛开,万千星火如长虹贯日,瞬间击穿敌人的身体,血肉模糊的碎片与金光闪闪的花瓣一同飞溅,宛如繁华落尽后的烟花。
“云哥哥,你就要成亲了吗?你不要心柳了吗?”
昏黄的帐篷中,几只蜡烛即将燃尽,忽有阴风穿堂而过,那微弱的火苗抖了抖身子,险些熄灭。
“心柳?!”江云擦剑的手突然一滞,他“噌”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昏暗的帐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江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失望,垂头正欲坐下,却见帐篷的门帘被一只柔软的手掀开,他眼睛一亮,又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前急急奔去,那仿佛瞬间亮起星光的眸子,在看到来人时,又黯淡了下来。
“江公子,我见你的帐篷有些昏暗,想是蜡烛快燃尽了,特来添点油,还多拿了几只红烛来。”华紫音的幼时好友琴斯,穿着一身紫色的舞裙,笑着走进来,一眨眼的功夫,几近黑暗的帐篷,又燃起了明艳的红色,烛火燃烧时的烟味与熏香,为这陡增的光亮,添了几分暧昧。
“吉时快到了,请江公子做好准备哦。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和我们说。”添完灯后,琴斯拖着长至脚踝的淡紫舞裙,边往门帘的方向退,边微笑着向江云说道。
祁族习俗,新人大婚之夜,所有看客都需穿紫色的礼服,而新郎新娘则着红色的喜服,取大红大紫之意,讨个吉利。琴斯本就擅长舞蹈,穿上这身束腰的紫色长裙,格外显得风姿绰约,曼妙迷人。江云微微垂首,算是答谢了琴斯的好意,旋即回到座椅上,继续擦拭自己的宝剑。
“紫音看上的这位江公子,可真是个剑痴,感觉他看剑的次数比看人的次数还多。这么不解风情,真不知道紫音看上了他哪点!”琴斯退出江云的帐篷后,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
帐篷里的烛火渐渐明亮起来,江云一边拭剑,一边听着蜡烛流油的声音。距离“抢亲”还有一刻钟,帐篷里除了偶有晚风吹来,抖得烛光闪闪,好似娇羞的姑娘,再无其他异动。方才恍惚中听到的那个好似心柳的声音,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好像,做了一场很短,很短的梦。
中秋时节,太阳在酉时初便渐渐西沉,到了戌时,也就是江云正式开始“抢亲”的时刻,夜色已经全暗了。然而今夜的祁族,篝火、烛光、鞭炮、烟花,以及人们身上款式各异的紫色华服,将天空与大地都染成了明艳的金色与红色,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对新人弹冠相庆。天阶夜色凉如水,本是深秋特写,而今夜的祁族,随着潮汐拍打着暗礁,仿佛是碧海青天里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在茫茫的海天一线,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华紫音的“娘家”不在祁族本岛,而是在与本岛一峡相隔的无名岛上临时搭建了一顶喜气洋洋的红色大帐篷。此时距离戌时已经不到一刻,方才在帐篷内手忙脚乱梳妆打扮的若湖等人,总算长吁了一口气,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新娘妥善“包装”完毕。黑惜凤一手托腮,从前面走到后面,绕着华紫音看了一圈,不住点头,啧啧称赞:
“不愧是惜凤亲自设计的‘虹霓霞披’,这颜色搭配、首饰装点、花纹走样、剪裁风格、布料质地,哪怕是大内皇宫的嫁衣,也不过如此了!”
这件黑惜凤三月前便开始勾画图纸,亲选样式的“虹霓霞披”,参照了盛唐杨玉环的霓裳羽衣底版,以江南特产“烟雨丝绸”为主要布料,营造出云雾缭绕一般的仙气。主色调自然是各个民族成亲之时共同偏爱的大红色,配上烟罗绸缎朦胧的质地,每一片衣袂都好似云蒸霞蔚,近看柔软光鲜,色泽明丽,远看则如红霞似火,霓彩漫天。因为祁族靠海,族人各个都能于波涛汹涌中来去自如,黑惜凤别出心裁,入乡随俗,又在长裙下摆、两处袖口,以及自手肘后穿越手臂,垂至地面的喜带处略作褶皱,翻滚出波浪一般层层叠叠的花纹,如水光潋滟的波纹,如夕阳西下的祥云。而华紫音的首饰,从头至脚,皆以金色为主色调,譬如头顶的“万宝珠冠”,乃是赤金打造,价值连城,在烛火照耀之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而她那双纤细的手腕上各扣着一枚金银相间的七星手环,打磨得比纸还薄的七层金银线圈仿佛碧蚕吐丝,温柔地一层层缠绕着华紫音洁白的手腕,每一圈都悄悄镶嵌着一颗银色的星星,七颗星星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竟然形成了北斗七星的漏勺状,其雕刻之精细,造物之灵巧,实乃世间罕见。
黑惜凤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得比新娘子还更加光彩照人,处处燃着喜庆红烛的帐篷里,因着惜凤娇俏的笑声又平添了几分妩媚。
而此刻的华紫音,万众瞩目的新娘子,武林中人人仰望的水影仙子,正双颊发红,娇喘吁吁,她那双顾盼生辉,如流星划过的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前方紧闭的门帘,红烛有了,罗帐也有了,那个能让她红烛昏罗帐的人,就快出现了。
“紫音,你喘得有些厉害,不要紧吧?”刚刚帮华紫音整理完衣襟的若湖有些担心地看着华紫音。
“我没事……就是,有些紧张。”曾在千军万马之前泰然自若的华紫音,曾经闯荡江湖四处行侠仗义的华紫音,此刻竟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从未像今天这般心旌摇荡,心头的小鹿瞎胡乱撞,仿佛下一刻便要把她的心掏出来似的。
“哟啦,不就是成个亲吗?怎么感觉比看到稀世珍宝的巧巧还要沉不住气,嘻嘻。”反反复复盯着华紫音身上那些珍稀饰品一遍又一遍看了又看的巧巧不禁打趣道。若不是这场婚礼的主人和看客都是亲朋好友,嗜宝如命的巧巧真想顺手牵羊把那些黑惜凤带来的首饰配件搜刮一空。
华紫音的脸变得更加红润,在烛光摇曳下,好似一朵娇羞的蝶。
黑惜凤看着华紫音,又看了看轩辕巧巧,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说:
“那是自然的。这江云就像一块捂不化的冰块,又自视甚高,不解风情,咱们的华姑娘能把他给降服了,可不是要激动万分么?”
“惜凤……”站在黑惜凤旁边的顾小纤努了努嘴,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了,吉时快到了,咱们都各归各位,准备迎亲吧。”若湖正色道。
大红帐篷里几名女子的对话,一一入了江瑕的耳。
“希望你能幸福啊,紫音。”江瑕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五年过去了,当初对她惊鸿一瞥的热情早已褪去,如今若湖身怀六甲,他还有两个月就要当爹了。时过境迁,少年时的青春萌动,在如今即将为人父的江瑕看来,就像一场尚未完全盛放便已戛然而止的烟花,略有遗憾,却已足够精彩,足够惊艳了时光,足够温馨了岁月。此时此刻的江瑕,手握幸福之道,真心诚意地祝福这个曾经令他心动过的女人,得偿所愿,美梦成真。
他正兀自出神,突然听得前方一阵喧嚣,然后陆陆续续有几个持刀佩剑的人影往华紫音的帐篷奔来。江瑕的手警觉地按在腰间的佩刀之上,那双星亮的眸子映着冉冉升起的月光,飞快地扫视着前方的动静。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紧张,在看到来人之时,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来的人虽然全带了武器,身上却洋溢着沸沸扬扬的喜气,前脚跟着后脚,持刀佩剑的访客越来越多,不久便把整个大红色帐篷围了个圈,三三两两,前前后后,不成队形地站着,就像赶来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不错,这群人确实是来看热闹的。这里面有一些穿着水手服的祁族男儿,黝黑的皮肤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月光反射时映出他们洁白的牙齿,才看得清他们的人脸。祁族本岛的篝火遍布四周,越烧越旺,而无名岛的篝火则稀稀拉拉,若隐若现,偶有凉风扫过脸颊,秋天的寒意陡生,那本就微弱的火苗更是头一歪,腰一扭,眼看着就要熄灭。明明是良辰吉时,大喜之日,这祁族风俗下的“娘家”,还真是显得寒酸惨淡。
然而,这般简陋是故意为之。祁族人民相信,只有能在黑灯瞎火和重重包围之中,依旧勇往直前抢到新娘的英雄好汉,才配做祁族人的女婿。因此,这群看热闹的人,除了本土几名水手暗藏其中,以便维护秩序,其余人等都来自中原武林,比如武当派的多情剑客左丘飏、铁掌门的铁臂震中州胡仲阳、崆峒派的屠虎叉温良瑾等有名有号的江湖好手。根据祁族“抢亲”的规矩,所有男性看客都能在新郎到来之时出手,阻挡新郎掀开“娘家”的门帘。这对于江湖上久仰曾经的仇皇殿第一杀手解星恨的大名,平日里又找不到机会挑衅的武林豪杰们来说,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改邪归正,认祖归宗的解星恨,或者说,江云。
然而,无论一个人后来如何成长,他曾经做过的事,造下的孽,都不会随着一句“误会”,“冤案”,或者“阴谋”而烟消云散。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也绝对不会轻易饶恕当年的仇人。对于左丘飏而言,五年前的水露仙花一事,让他挚爱的未婚妻钟静至今仍长着生疮的脸,只能继续苦等五年,等待下一次水露仙花的盛开。岁月无情,韶华易老,纵然钟静守得云开见月明,也再也回不到昔年少女时的容貌了。这青春岁月稍纵即逝,他们这对江湖侠侣纵然感情深厚,却错过了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耳鬓厮磨的良辰,此仇不报,左丘飏觉得自己会死不瞑目。
而胡仲阳、温良瑾等参与过五年前仇皇殿大围剿的豪杰义士,虽然也见缝插针和当时杀气腾腾的解星恨过了几招,但无奈在解星恨快似鬼魅的身法之下,这些人还来不及沾到他的衣襟,便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在解星恨的眼里,他们根本不值得他拔剑。因此,那场大快人心的正邪之战,颇为自负的铁臂震中州和屠虎叉,也只能对付一些善用邪术的仇皇殿小喽啰,丝毫没有过过高手对招的瘾。而今天,是江云和华紫音的良辰吉日,也是他们这群心有不甘的武夫的黄道吉时。只要能和江云过上几招,如果侥幸还能伤到他一分半毫,那便洗了当年的耻辱,也不虚此行了!
围在大红色帐篷外的人,零零星星地增加,大约站满了二十来人。这其中,有江瑕认识的老面孔,比如方才提到的和他一起围剿仇皇殿的温良瑾和胡仲阳;也有江瑕看不出来路的陌生人,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来看热闹的这群人,各个都身怀绝技,甚至还可能心怀不轨!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守在帐篷外面。与其说如祁族长老宣布的那样,如果江云顺利击败了所有看客,那么江瑕就是最后与江云过招的人,也是“娘家”的最后一道门神;倒不如说江瑕是祁族暗中安排的保镖与帮手,和藏在人群中的几个祁族水手互相照应,以防不测。
代表戌时的笛声自巨龟伤玦的背上响起,擅长吹奏的祁族青年崔术鄂站在巨龟之上,坐落在巨龟之上的祁族本岛缓缓向无名岛驶来。他不上岸,只是吹响了吉时的号角,也是给围观的众人提醒:新郎官即刻将至。
所有人在听到这声笛音之后,都下意识地按住了身上的兵器,像潜伏在草丛的蛇,随时等着猎物的出现。
此时的月光洒满了红色大帐篷的外围,连草木石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而月光映照之下的二十几张人脸,全都无心风月,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好似如临大敌。此刻,连夜凉如水的秋风也安静了下来,整座岛屿静谧得如同一座荒坟。
但这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顷刻之间,戒备森严的众人忽觉脸侧有一道厉风刮过,恍若寒冬腊月,割得皮肤生疼。几个学艺不精的看客,禁不住用手捂住了脸,勉强睁开眼,只隐约看到一件大红色的喜服在眼前一晃,如幽灵般轻飘飘地降落在红色帐篷之外,距离那道垂挂金色流苏的大红门帘,还有五丈。
太近了,江云距离最终的目的地,太近了。近得江瑕看他的时候,连他胸口的红莲因为风太急掉落了一片花瓣,可怜兮兮地躺在他的那双黑色灵隐靴旁边,反射出月光的清辉,都看得一清二楚。江瑕紧咬的嘴唇突然放开,好似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江云,御剑之术举世无双,动作之快无人能及。他方才那招乘风御剑,仿佛人剑合一化成了黑夜里的一道疾风,如鬼魅般自祁族本岛穿梭而来,在落地的瞬间,那柄踩在脚下的两仪追星剑,好似有了灵气一般“咻”地弹回到主人手上,纵然是眼力过人的江瑕,也来不及看清江云是如何将剑收回的。
此刻,戌时刚到,江云已稳稳当当站在“娘家”面前。他没有看围在身旁虎视眈眈的众人,旁若无人地往前走去。一步、两步、三步……没有轻功,也没有奔跑,就好像去别人家做客那样,江云气定神闲地慢慢走向自己最终的目的地。然而,周围的人岂能让他如愿以偿!
说时迟那时快,江云刚迈出三步,已有一柄斧头自他斜后方砍来,那斧身宽厚,斧头坚硬,乃是纯铁打造,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这一斧头劈下去,江云只怕立刻便要脑袋开花。而这还不算什么,几乎与此同时,面朝江云的左侧与右侧,分别有一把银晃晃的剑刺出,左侧那把剑身狭窄,剑刃锋利,剑光四溢之时寒气逼人,竟是名剑寒木!据说,寒木剑取自千年榉木,又放入千年玄冰中浸润十年,锋利无比,冰刺入骨,明明是把木剑,却有削金断玉的威力。而右边那把剑身宽大,剑刃圆钝,可仔细一看,那好似半月形的剑锋上布满了六角形的金属碎片,那是江湖上传说可以未见血,先封喉的唐门暗器雪花针,传说针上携有剧毒,无须刺破皮肤,只要稍微碰到,便可置人于死地,难怪可以未见血,先封喉!
已有三把兵器三个人成掎角之势围困江云,但其余看热闹的人丝毫没有“不可乘人之危,以多欺少”的礼让心态,看着已有人出手,温良瑾手握一把铜锈斑斑的屠虎叉,翻了个跟斗跃到江云身前,直取其面门。而胡仲阳的一双铁掌也丝毫不落下风,跟着那把即将降落到江云头顶的斧子一起推来,眼看着就要打散江云的脊椎骨!
五种不同的兵器,五个身怀绝技的强人,还未动手的人只有两种:一是眼前刀光剑影看得眼花缭乱,实在插不进去了;二是对江云抱有绝对信心,等着先把第一轮的人淘汰了再自己上场。
众目睽睽之下,江云连剑都没有举起,只是那身红色喜服如灵蛇一般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只听得兵刃交接发出的骇人声音,“哐当”——一左一右的两柄剑撞了个正着,寒木剑不负盛名,使剑的主人显然也内力深厚,竟然直直穿透了那柄宽厚的大剑剑身,一把镶嵌了传说中千金难买的雪花针的钝剑,瞬间裂成两半,本来还虎虎生威的剑刃,如软绵绵的纸片,对半撕开,掉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两声响。
而那柄铆足了劲劈下来的斧头,硬生生把地面砸出了一条拇指宽的裂缝,众人还来不及感受地动山摇,便听见有人鬼哭狼嚎起来:
“啊!!!!!”只见拿斧头的主人此时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左眼,而右眼早已血肉模糊,有一粒黑色的眼珠子滚落到地上,掉进了斧头刚刚劈开的裂缝里,再也找不见了。原来从前面挥过来的那把叉子,没有戳中江云,反倒和自后方砍来的斧头主人碰了个照面,斧头早已落地,没有伤着温良瑾半分,但温良瑾的屠虎叉,却不幸剜出了劈斧之人的一双眼珠。右眼珠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埋到了地下。而左眼珠此刻正被主人握在手里,好似一粒糜烂的黑芝麻。
胡仲阳的铁掌虽没打着江云,也不算全无收获。说来讽刺,侥幸躲过了斧头的温良瑾,却没躲过自己老朋友的一双铁掌,胡仲阳掌力雄浑,虽然在短兵相接之际温良瑾迅速侧身避开了那对铁掌的致命一击,但其髋骨仍旧横擦掌风,只听得一声细不可闻的碎裂之音,人高马大的温良瑾顿时低了下去,跌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叫着,像是一个摔断骨盆的老头子。
这短短一瞬,五人围攻,竟折损了一半有余。斧头大汉和温良瑾被两个身材矫健的祁族水手拖了下去,那柄宽剑的主人虽未受皮肉之伤,仍是被寒木的剑气逼迫了内脏,竟然呕出了一滩血,也立刻被扶下去了。
人群里零零散散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偷偷啐了一口。江云在半空中翻转了一圈后轻盈落地,此时,他距离红色帐篷,还有三丈。
有些已经按住兵器的手,突然垂了下来,好像已经放弃了出手攻击的机会。而那柄寒木剑的主人,没有丝毫犹豫,再一次欺身而上。胡仲阳也没有闲着,像是和寒木主人约好了一般,朝着江云左右夹攻而来。
大概是受到了鼓舞,看客里又有几个跃跃欲试的人亮出了兵器,或挥鞭,或舞剑,或抡锤,或耍枪,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再次上演合围之势。
这一次,江云不再尝试脱身,只见他横剑于胸前,陡然刺出,两仪追星剑所爆发的尖锐剑气恍若龙游八方,在众人合围的小圆圈里飞速旋转,看得目瞪口呆的旁观者在呼啸的剑气中眨了眨眼,再睁眼时却见江云稳稳地站在原地,而他周围七八个人全都人仰马翻,零零散散躺在地上呜呼哀哉。
“可恶……还是,还是技不如人吗?”一个声音在重叠的呻吟中响起,是那柄寒木剑的主人,勉力以剑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望着江云说。
江云看了他一眼,抱拳道:
“昔年水露仙花之事,多有得罪,在下婶婶苏樱精通医理,或可治愈尊夫人的顽疾,如若左道长信我,可携夫人至桃花谷医治。”
原来这位寒木剑的主人,便是当年解星恨为救华紫音从他手下夺走水露仙花的武当还俗弟子,多情剑客左丘飏。
“静儿的病,真的有法子可医?”左丘飏那双近乎绝望的眼眸里,突然亮起了光芒。
“这是自然,我娘的医术天下闻名,左道长大可放心。”江瑕接过了话,从帐篷门口抬脚前进了几步,向左丘飏作了保证。
江云看了一眼江瑕,江瑕也回望了一眼江云。江云的眼睛里是感激,江瑕的神情仿佛在说“放心”。
左丘飏不再说话,捂着自己的胸口,脚步前后左右挪动了几步,最终还是退了下去。还在看热闹的观众见已经出手的人或是出了洋相,或是身受重伤,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上前挑战。一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得格外沉默。
月亮已升至高空,清辉如银雾般洒下来,照着所有人的脸。一名站在江瑕旁边的祁族水手朗声道:
“若各位看官不再出手,便请新郎官与江瑕公子过招!”
话音刚落,人群里先是一片死寂,然后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好!!!”
绝代双骄,是江湖上对江无缺和江小鱼这对难兄难弟的美称。二十多年前,他们曾联手击败了有女魔头之称的移花宫主邀月与怜星,粉碎了她们想让江家兄弟手足相残的阴谋。而五年前,又有日日夜夜受仇恨火焰折磨的江玉郎欲重蹈覆辙,将同样拙劣的诡计应用到江无缺和江小鱼的儿子身上。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江云与江瑕,最终还是认清了彼此,从正邪不两立的“仇人”变成了同仇敌忾的新一代双骄。那些渴望看热闹的人,最终也没能目睹两个年纪轻轻便已登上江湖排行榜前十名的少年英雄来一场巅峰对决。而今天,借着“抢亲”的习俗,这些耐不住寂寞的看客们,终于有了一饱眼福的机会!
江瑕慢慢从腰间拔出了那柄亮闪闪的浑元破浪刀,刀柄是黄色的,刀身是银灰色的,与当空明月遥相辉映。和江云数十年执一剑不同,江瑕喜欢频繁地换刀。这柄浑元破浪刀,刀刃锋利犹如剑刃,刀身狭窄近似剑身,是祁族男儿爱用的兵器。江瑕入乡随俗,也要了一把来,打算试试新刀的威力。
二人迎风对立,彼此之间相隔不过三丈。江瑕横刀于胸前,也不进攻,似是等着江云先动。毕竟,他是守门人,不是新郎官。今天,要闯过他这一关,掀起那道喜庆门帘的,是身着红色喜服的江云。按照规矩,新郎官若不进攻,守门人绝不能主动挑衅。这在祁族,也是一种隐喻,表示男子应主动追求女子,不鼓励女子倒贴。
所以,江云先动了。没有夸张的姿势,没有炫目的绝技,江云就如他刚刚从人群中穿过那样,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前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当江云距离江瑕只有两丈之遥时,江瑕终于斜刀刺出,挡住了江云的去路。而江云一个侧身,避开了锐利的刀芒,右手翻剑,直取江瑕左臂。江瑕也丝毫不退让,握刀的右手迅速格了上去,浑元破浪刀瘦如纸片的刀身与两仪追星剑薄如蝉翼的剑身“叮当”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却不似方才江云剑哮龙吟之际将周遭七八个看客打翻在地时那般喧哗,仿佛只是静谧的夜空上划过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只响了一声,便又岑寂了下来。
周围的看客有懂门道的纷纷点头暗赞,明明是两把锋芒毕露的武器,只因武器的主人分寸拿捏恰到好处,那寄托在武器上的滚滚内力收放自如,才能将金属相撞的声音减小到极致。而方才那几个围攻江云的武人,虽有一身功夫,在武学三境界上却还处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一重,只能将外力与内力以同等威力释放出来,来时杀气腾腾,退时轰轰隆隆。而江瑕与江云二人,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都已臻至武学最高境界——第三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尽管与第一重境界看似雷同,实则大相径庭,那貌似致命的杀招,虽然确实蕴含了雷霆万钧的内力,但兵器主人实力相当,过招之时互相抵消,而且双方都没有真的索命之意,一见对方在招式上接住了,内力上也不相伯仲,都不再恋战,即刻拆招,使出去的力气也随着两人各向后方一翻,散到周围的丛林里去了。
江瑕退后几步,脚跟在距离大红门帘五寸之处停了下来,而他动手之前离大红门帘的距离是十寸。江云则在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盈盈落至地面,他距离江瑕,现在是五丈五寸,而之前他与江瑕的距离正好五丈。懂行的人不禁暗暗击节叫好,真不愧是绝代双骄,就连退后的步数,也一模一样!
第二回合,江云不再礼让,纵剑一挥,人已跃至江瑕面门,飞快地递出了十二招,江瑕挥舞浑元破浪刀,迅速地一招一招拆解,而他拆招的速度还是及不上江云递招的速度,渐渐地显得有些左支右绌起来,那只没有握刀的左手,竟也开始有节奏地舞动,配合右手一起格开江云一招狠过一招的攻击。
江云虽然身形犹如鬼魅,在江瑕死死挡住的红色门帘之外见缝插针,舞出剑花无数,但江瑕的每一次格挡都力道十足,这也是刀法与剑法最大的区别。一般来说,刀比剑重,因此刀客往往臂力强劲,一刀砍下虎虎生威。而剑身通常细长灵巧,若配合上剑客的速度,则人剑合一,能以闪电之势送出绵绵不尽的招式,对手如果道行不够,只会顾此失彼,在迅速的剑法攻击之下漏洞百出,速速败下阵来;若对手实力强大,则还能挡上一挡,两人展开拉锯战,最后往往因为体力耗竭,两败俱伤。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当年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就持了把碗口大的生铁锈剑,竟有百余斤重,听说连三国名将关羽的青龙偃月刀也不过九九八十一斤,普通剑客甚至连提都提不动燕南天的剑!只不过,江云当年是杀手出身,又师从剑邪风行骓,走的是轻巧灵动的路线,无论是他姿态优雅的乘风御剑,还是骇人听闻的天外飞仙,都是胜在速度,后者更是能在转瞬间刷刷刷使出多于对手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招式,所以被他一击毙命的人,经常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来不及看清。
江云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俨然已化作月光下的一团红焰,飘忽不定。而江瑕的额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面对江云一剑快过一剑,一剑强于一剑的凌厉攻势,他自知速度跟不上,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道把密密麻麻的剑招硬弹回去,如此虽短时间内不落下风,时间久了难免体力不支。而身形敏捷的江云却如鱼得水,脚步纷飞,已经使出去的三百多招巧妙地借力打力,被江瑕弹回来后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人群中眼睛亮的人已经暗暗嗫嚅:
“移花接玉。”
这是移花宫秘传的绝学,讲究的是以彼之力,还彼之身,尤其擅长给力气较弱的女子使用,也难怪是移花宫才有的绝技。可见,唯一知晓此技的男子江无缺,已将这门秘技传授给儿子江云。
一炷香的功夫已过,二人竟已过了千招。当人们正看得出神时,江瑕手中的浑元破浪刀霍然落地,而江云身法太快,剑法更快,没人看清了究竟是江云劈下了江瑕的刀,还是江瑕自己弃了刀,总之两道纠缠在一起的红紫身影,骤然分开。江瑕单手撑地翻了个跟斗,从地面缓缓站起,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着对江云说:
“云大哥好身手,我输了。”
江云旋即收剑,斜插入背后的剑鞘,拱手道:
“瑕弟,承让了。”
说着,江云已经大步向前,一只指节分明的修长玉手,已经掀开了大红门帘,帘顶垂下的金色流苏娇羞地翘起了尾巴。再望过去,江云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之外,大红门帘再次紧闭,江瑕与三四个祁族水手各自守在左右,其中一名水手朝还没缓过神来的看客们道:
“新郎官已闯过了帐外关卡之‘勇往直前’,且等帐内动静之‘坐怀不乱’。”
然而,大红帐篷里的故事,却不是这些男儿能够亲眼目睹的了。
江云一进帐篷,只见红烛摇曳,罗帐昏昏,新娘子似是隐在了正中间的红纱罗帐之后,在那如云如雾般的轻纱上剪出一个婀娜的影子。他正欲上前,忽听得一阵轻挑的琴音传来,好似有花街柳巷中的风尘女子浅吟低唱,将自己含苞怒放的少女怀春,系在那莺莺燕燕的词曲里,酥媚入骨。江云闻得琴声从右前方传来,抬眼一看,就见到黑惜凤穿着一身琉璃紫裙,华彩照人,在烛光微醺中双颊泛红,朱唇轻启,缠缠绵绵地吟诵着一首《春江曲》:
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郎亦坏人心”,不仅字眼露骨,黑惜凤那双邪魅的眼睛也波光流转,仿佛勾魂的狐狸。江云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兀自朝前走去,然而他刚往前走了没两步,只觉得左右手臂分别被一双柔软的手拉住了,他猛地睁眼,却见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扭动着水蛇腰的祁族女子笑着朝他说:
“玉郎跟我走可好?”
其中一名女子,正是方才替他添灯的琴斯。
江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见头顶飞花满天,粉红色的樱花铺天盖地,落英纷纷,直教这红烛罗帐、香薰弥漫的“娘家”帐篷宛如仙境一般,美不胜收。
他的视线从头顶收回,轻轻抖了抖双臂,两双柔荑像是触电般骤然弹开,那两双手的主人也像触电般地浑身战栗,缩缩肩膀,退到两侧去了。
在帐篷顶唯一的一根房梁之上偷偷散花的巧巧不禁瘪了瘪嘴,自言自语:
“这个江云,定力不错嘛。”
江云再往前走,眼看着就要掀开面前的红纱罗帐,突然有一道软绵绵的红鞭自右侧飘入,定睛一看,那条水蛇一般的红鞭不是皮革的,而是金光闪闪的绸缎套在麻绳之外制成。挥鞭的主人,是穿着紫罗兰色裹身人鱼裙的顾小纤。她虽身形灵巧,鞭子也挥得有模有样,但终归生硬有余,柔软不足,在这故意为之的“温柔乡”中,略显突兀。
江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很浅很浅的笑,右手轻轻一抬,那段红鞭温柔地打在他的臂膀之上,然后好似受了惊似的,立马弹了回去,顾小纤急忙收手,把垂落在地的红鞭胡乱盘起,藏到了身后。
“还有没出来的吗?”江云拨向红纱罗帐的手捏住了罗帐一侧,尚未掀开。
他环顾四周,只见若湖挺着尖尖的肚子,缓缓从左侧朝自己走来。她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地道:
“恭喜云公子通过娘家考验,请开帘吧。”
刚刚帐篷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祁族的抢亲风俗之“坐怀不乱”。与此相应的,是帐外真刀实枪的比试,在祁族的抢亲风俗里,名叫“勇往直前”。通常,新郎官要先通过第一关“勇往直前”,证明自己的勇气与力量,然后再进入新娘的帐篷,通过第二关“坐怀不乱”,也就是由新娘的女性亲友组成的“狐媚团体”,佯装引诱新郎,而新郎倘若有半分心意动摇,哪怕只是一个发呆,也将被新娘的女性亲友们判定为“心猿意马”,逐出帐篷之外,这抢亲,便算是失败了。如果说第一关是对新郎实力的考验,那么第二关便是对新郎意志的试炼了。淳朴的祁族人民相信,只有忠勇兼备的男人,才能真正地给女人幸福。
红纱罗帐掩映之下的华紫音,穿着黑惜凤为她精心打造的“虹霓霞帔”,在察觉到江云走近的脚步声时,那端端放在双膝上的玉手,竟然瑟瑟发抖,连带着她那颗从早晨起便惴惴不安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
云,我终于,等到你了吗?
祁族的新娘不盖盖头,因此当江云出现在华紫音面前时,头顶“万宝珠冠”的新嫁娘一眼便看到了江云那双墨玉般漆黑的眸子。那眸子映着她的影子,好似一朵新鲜绽放的红莲。华紫音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她想说些什么,但她记得祁族的嫁娶规矩,新娘在与新郎完成仪式之前,不可对话。于是,她那胭脂红唇微微张开,又轻轻闭上,只是呆呆地望着江云,望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
他是那样地好看,剑眉星目、鼻梁英挺、薄唇微抿,长身玉立在她面前。他与她的距离,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轻轻的呼吸。如果有人此时问她,何谓幸福?她一定会笑靥如花地回答:现在的我,就很幸福啊。
华紫音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然而她的手早已准备好,只等着江云伸出他的左手,牵住她的右手,然后带着她,一步步走出这顶帐篷,她便从此死心塌地,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
江云没有让她等太久,便已伸出了手。华紫音几乎迫不及待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去牵江云的手。可是——江云的左手自她轻轻抬起及至腰间的右手处掠过,她甚至都没有触及到他的手掌分毫,就觉得自己头顶右后方有什么东西被拔了出来。只一瞬,江云的左手拇指与食指之间多了一支玲珑剔透的簪子,几近透明的簪身呈现淡淡的金绿色,映着红烛高台,好似流萤飞过,美得诡异至极。
华紫音奇怪地看着这只被江云拔出的簪子,她今天戴的首饰太多,对这支插在自己看不见的后脑勺处的簪子,实在没有任何印象。她不明白,为何江云会突然拔下她的簪子。她记得在祁族的婚俗之中,并没有新郎为新娘拔簪的环节啊。
旁边的惜凤也浑然不解,上前几步看着江云手里的簪子,眉头微蹙地说:
“难不成新郎官觉得惜凤设计的这套行头里,就这只簪子最出彩?”
江云突然侧目望向一旁的黑惜凤,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犯人。
“这只簪子是你带来的?”
“应该是吧。我带过来的首饰太多,记不清了。不过想来祁族这穷乡僻壤也出不了这般上等的水玉簪。”黑惜凤说到最后三个字“水玉簪”时,不仅江云的脸色变了,连身后的顾小纤脸色也陡然一变。
“玲珑……水玉簪……”顾小纤用细若蚊虫的声音磕磕巴巴吐出来的这五个字,每个字都像一只蚂蚁,噬咬着江云的心。
“是这只簪子的名字吗?小纤,你怎么知道这簪子叫玲珑水玉簪?”黑惜凤望着顾小纤,脸上略微有些不高兴。她自认作为九秀山庄的大小姐,对珠宝首饰的名字、来历、用途,以及档次如数家珍,无一不晓,却不曾想过这支连自己也想不起渊源的簪子,却被顾小纤唤出了名字。
顾小纤低下了头,只弱弱地嗫嚅了一句:
“我……我……”就再无下文。黑惜凤也懒得再问她,正想继续问江云这簪子到底有何奇特之处,只见巧巧从梁上飞身下来,跃至江云身边,围着他手里的玲珑水玉簪看了一圈,突然大叫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宝物似的。
“哟啦,我见过这只簪子!”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巧巧,若湖也凑上前去观察了一阵,并不觉得这只簪子有何奇特之处,毕竟在黑惜凤带来的一堆价值连城的宝物之中,这只簪子只能说是无数珍宝之一,还不至于大放异彩与众不同。于是,若湖也好奇地望着巧巧,问:
“巧巧,你在哪里见过这只簪子呢?”
轩辕巧巧托腮沉思片刻,猫一样的脚步在帐篷里来来回回踱了三圈,突然拍手道:
“我想起来了!仇心柳仇大小姐生前不就一直戴着这只簪子么!”
此言一出,惊起四座,帐篷里所有人,在听到“仇心柳”这个名字时,都仿佛见鬼了一般,身子一抖,包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江云。
脑子向来转得极快的轩辕巧巧,似乎也马上意识到自己好像在错误的场合说了错误的话。这可是江云和华紫音的良辰吉日啊,这眼看着就要入洞房了,眼看着就要成就一对金童玉女了,她轩辕巧巧这张快嘴是怎么长的,偏偏不知好歹不合时宜不懂规矩地说了一个犯忌讳的名字!
是的,仇心柳这个名字,自神武宫一战后,成了许多人的忌讳。江无缺和铁心兰绝口不提这个名字,因为每次提起,江云都会变得异常沉默,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门里,整日整夜不吃不喝。江瑕和若湖也绝口不提,因为每次提起,江云都会转身就走,将他们半年一聚的兄弟会面抛诸脑后。至于华紫音,更是永远都不会提起这个女人的名字。仇心柳三个字,就像三支锋利的箭,令她万箭穿心,惶恐不安。至于黑惜凤、顾小纤、轩辕巧巧、熊霸这些人,本就与仇心柳交情不深,岁月匆匆之间,早已将这个名字淡忘了。
可是,江云没有忘。华紫音也没有忘。在场的每一个参与了神武宫大战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地忘记那个奋不顾身冲在前面,以自身为诱饵将丧心病狂的江玉郎引至即将崩塌的石柱之前的仇心柳。她微笑地看着江云,算准了时间射出最后一排碧血连天的火莲箭,熊熊烈火如地狱熔岩,隔绝了她和他——“云哥哥,再见了啊。”气若游丝的女声,带着彻骨的绝望,还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欣慰,在四处乱窜的火苗中游走,一字一句,恍若隔世——然后石阶断裂,地板塌陷,梁柱倾轧,神武宫即将毁于一旦,江瑕眼疾手快将所有滚落下来的岩石以宽厚的刀身挡开,华紫音更是纵身跃至江瑕与江云二人之间,催促大家赶紧离开。
当时的江云,怔了片刻,仿佛没有听到周围人的劝说,纵身便要往火海里冲,却被江瑕张开双臂拦在前面,他随后说出的话,让江云永生难忘:
“云大哥,你要让心柳白白牺牲吗?!我们中间,除了你,无人会御剑飞行。你若不走,我们所有人都将葬身此地。我们是兄弟,理应同生共死。可是紫音、若湖、巧巧、惜凤、小纤,还有熊霸,你要让这么多为了我们江家浴血奋战的好友们,都陪葬吗?!”
这番话将江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火莲箭绽放的火焰,如妖如魔,仿佛竖起了一面高不可攀的红墙,纵然江云目力过人,也再也无法看清对面的一人一物。他机械般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食指,在烟熏呛人的空气里划了一道剑光,霎时有七柄彩虹似的剑气凝结成剑身形状,抬起了每个人的双脚,却没有飞出去,而是静静等待着它们的主人。
乘风御剑里最高阶的招式,便是“化气成剑”,御剑之人若修炼到最高境界,可以凭借自身剑气凝结出虚剑,在自身御剑术的带领下,其他不会御剑飞行的人,也能在虚剑的支撑之下,在空中飞行半个时辰。只是,若御剑主人不动,这些幻化出来的虚剑,也不会动。毕竟剑气有灵,只会寸步不离守着主人。主人去哪,剑气去哪。
江云最后看了一眼对岸熊熊燃烧的烈火,倾塌的石柱带起一片尘土飞扬,早已什么都看不清了。突然,自神武宫废墟之上飞出八道剑光,除了为首的江云脚下是一柄银白色的实体剑,其余七道剑光分别呈现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朦朦胧胧,在天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好似层层绽放的烟花。
一个时辰之后,神武宫的轰隆巨响,飞沙走石,终于停顿了片刻。江云丝毫没有犹豫,纵身跳上两仪追星剑,便要原路返回,但当他提气运功的一瞬间,胸口突然像压住了一块大石头,原本轻盈的身体像是灌了千斤重的水泥,脚下的剑也开始发出尖锐的长鸣。宝剑通灵,这是在示警——主人危险。
“云大哥?!”
“云!”
众人急忙蜂拥而上,将晕倒在地的江云层层围住。若湖立刻给江云诊脉,片刻之后得出结论:“云公子方才耗费太多真气,累昏过去了。”
还好还好,只是累坏了。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若湖朝着神武宫倾塌的方向,双臂交叉抱肩,嘴里念了一段很长很长的往生咒。其余人等,都跟着若湖,往神武宫的方向,郑重而沉默地鞠了一躬。
三天之后,江云终于醒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前往神武宫。此时,江无缺按住了儿子的肩膀,沉重地说:
“云儿,瑕儿他们,已经把心柳带回来了。”
江云听清楚了江无缺的话,却忽略了江无缺凝重的语气,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射出比日月星辰还要明亮的光芒,他翻身下来,问:
“在哪?”
江无缺望了一眼客厅的方向,江云急忙冲了出去,而他前脚刚踏入客厅的门,便见到了一副棺材。那是一副上好的紫檀木棺材,隐隐散发着清新淡雅的木香。江云的脚步慢了下来,仿佛他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江瑕、若湖、华紫音、轩辕巧巧、熊霸、黑惜凤、顾小纤,所有人都站在客厅里,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从江云的房门走到客厅的中心,不过十步路,江云却仿佛走了整整一个世纪。当他终于来到那口棺材面前,双手摸着紫檀木冰冷的外壳,把头一点一点地往棺材里伸,看到里面的人时,所有看着他的人都记得,江云那双星辰闪耀的眸子,彻底黯淡了下来,无边无际的黑,吞没了他的瞳孔。良久,良久,久到江云醒来时的晨光变成日落,他还站在那口棺材面前,不发一言,不动一下。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所有人,陪着他从天明站到天黑,都已泪流满面。
“云大哥,我们找到心柳的时候,她已经……好在神武宫后来下了场雨,把火灭了,她又被压在一块大石板下面,才得以保全……”后面的“尸身”二字江瑕不忍说出口,只能就此打住。
“云……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哭出来,可能会好受些。”华紫音眼角带泪,显然方才哭过一场。
“云公子……我相信,心柳在天有灵,也会希望看见你的后半生,幸福安康。”若湖提到了后半生,他们都有后半生。他们的后半生,是心柳用自己的后半生换来的!我们幸福安康,我们平安喜乐,那心柳呢?她的后半生又该当如何?她的二八年华,她的幸福安康,又该到何处寻?!
然而,江云什么也没说。又过了良久,良久,久到第二天的鸡啼已经响彻云霄,江云才缓缓开口:
“将心柳,葬到望月台吧。”
从此,望月台上不再空无一物,而是立了一座青灰色的石碑,碑上刻着四个隽永宋楷“心柳之墓”,那阴刻的字体呈暗红色,笔划宽距大约等于一个成年人的指头大小,竟然是人以血肉之躯,生生凿进去的四个字。
江云看着手中的那枚玲珑水玉簪,他清楚地记得,这是心柳自神武宫出来以后,凌乱的头发上,唯一的装饰。她的发髻已松散,耳环也掉了一个,甚至连围脖的项链都裂开了口子,唯有这只玲珑水玉簪,安然无恙,静静地插在她如乌云般蓬松的秀发上。当时江云本想取下这只簪子留作纪念,一旁的华紫音说:
“心柳身上的饰品,完好无损的就这么一件了。想必这簪子与她有缘,暗暗守护着她,还是留给她带去往生吧。”
于是,玲珑水玉簪依旧原封不动插在仇心柳的头上,她还是穿着那件最爱的玉带黄袖的嫦娥奔月寒宫装,与紫檀木一起,沉入地底。
一别经年,没有人记得这只瘦削的簪子。若不是今天江云突然从华紫音那身披金戴红的嫁衣装扮上,赫然发现自她后脑勺右侧横出来的这枚金绿色的簪子,这段五年前让人泪目的回忆,绝不会有人在今天这个大喜之夜想起。
人们都说,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是意境。黑惜凤在为华紫音挑选头饰时,从一堆金灿灿的发簪中突然发现了这枚她看着有点陌生的水玉簪,虽然想不起自己是否曾经购置过这枚簪子,但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新饰品的黑惜凤对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的饰物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而金钱与金钱可以买到的宝物,却是无限的。
黑惜凤只觉得华紫音这身装扮以艳红为主,外加各种金银首饰,若不搭配点素色,难免落入俗套,便随手拿了这只玲珑水玉簪,因其通体透亮,在普通的光线之下呈淡绿色,而在红烛火光的照耀下则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呈金绿色,与明亮的红金色系相比,既点缀了万红丛中一点绿,显得颇有意境,又不至于和主色调发生明显冲突,落入红绿搭配的俗套。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是自己这份“不落俗套”的心意,竟然让进展顺利的抢亲一时之间陷入停滞。
“云……”华紫音破了新娘与新郎在成亲典礼结束之前不可对话的规矩,在这猝不及防的震惊之中,她似乎忘了,祁族人都信神灵,若成亲之时破了规矩,便会惹恼定下这规矩的天上月老,那这姻缘线,就不见得牵得稳了。
江云看了华紫音片刻,此时他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只要他伸出手,牵住她已揪住她心口的右手,便可将这场即将完成的抢亲仪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帐篷之外,隐隐有人声传来:
“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不会直接就在里面……”
“呸呸呸,江少侠岂是那样的人!”
“难不成没过关?”
“那早就该被扔出来了!”
“他可是江云,谁扔的动……”
在外面等着看新娘子出来的人们早已急不可耐,聒噪声议论声越来越大,连一向气定神闲的江瑕也开始着急了,真想冲进去看看里面的动静。可是按照规矩,守门人是绝不可迈入帐篷里面一步的。他方才一面应付看客们的牢骚声,一面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好像提起了“仇心柳”三个字,但瞅着中秋明月当空,这顶帐篷依山傍水设立,可是请来了五散仙占卜算卦后选出来的风水宝地,绝不可能在如此良辰吉时出现什么变故,立刻自顾自摇了摇头,又去与焦急等待的群众们交涉了。
然而,正当帐篷里悄无声息,帐篷外人声鼎沸之时,江云身穿一袭红色喜服,从大红门帘中走了出来。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立刻平息下来,大家争先恐后往江云身后看,后面应该就是祁族第一美女——水影仙子华紫音吧。听说素颜朝天的华紫音就已如出水芙蓉,胜过浓妆艳抹的女子不知几许,那么此时此刻作为新嫁娘的华紫音,该当如何艳冠群芳,惊为天人,光是想想就能让人流口水。那些守在帐篷外面看热闹的男人们,此刻都像饿狼似的朝着江云走来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等着新娘的出现。
然而,他们等了许久,直等到江云从他们的身侧走过,也没有见到半个人影自他身后出来。所有的脑袋和眼睛,都直直地望着已经闭上的红色门帘,没有人注意到,江云宽大的红色袖口里,紧紧攒在手心的一枚淡绿色的玲珑水玉簪。更加没有人注意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扶了扶腰间的佩剑,默默转身离去。
江瑕一见情况不对,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掀开帘子钻进帐篷,只见华紫音泪光盈盈坐在红椅之上,上好的胭脂水粉都浸出了一层油脂,周围陪着的两位祁族姑娘正在轻声安慰。而四下站着的若湖、惜凤、小纤、巧巧,都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
“若湖,这是怎么回事?”江瑕双手按住若湖的肩膀,只见她双肩一抖,整个人仿佛大梦初醒,回过神来,忧伤地喊了一声:
“公子。”
巧巧等人也逐渐将身体松弛下来,江瑕这才发现,她们并不是真的被施了定身术,只不过一时失神罢了。
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帐篷里饱经风霜的五个女子,都形色异样呢?更重要的是,江云竟然只身走出了帐篷,该不会他真的没经过第二关考验,空手而归了吧?
然而江瑕还来不及问清楚事情原委,就听得帐篷外有人喊道:
“江公子去哪?”
江瑕立刻飞身掠出帐篷,只见江云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他竟已乘风御剑,往西边飞去。
“云大哥!”江瑕在岸上追着江云的背影,奈何大海隔断了去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云离开。
“巨龟呢?!”江瑕朝几个祁族水手吼道。巨龟伤玦的外壳便是祁族本岛所在,如今江云骤然离去,江瑕第一想到的,便是返回祁族本岛,再做计较。
崔术鄂手里握着方才报时吹的短笛,从龟背上翻身而下,脸色凝重,朝江瑕道:
“还请江少侠回祁族本岛,给父老乡亲们一个解释。”
解释?他能有什么解释?今天的新郎官不是他,临阵脱逃的也不是他,然而在外人看来,江氏兄弟同气连枝,江云莫名其妙地走了,江瑕自然而然成了替罪羊。江小鱼曾说江瑕是继承了他优良血统的混世魔王,可现在江瑕觉得,自己那位神出鬼没的堂兄才是真正的混世魔王。这种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作为今天的第一男主角一言不发就离场的新郎官,他江瑕哪怕是在恶人谷里也没遇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