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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侦查 ...


  •   江云抵达望月台时,已是他离开祁族的第五天了。他虽身怀御剑绝技,却也只是凡人之躯,哪怕根骨精奇,内力深厚,每日连续御剑的时间,也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否则对身体修为将大有损耗。于是江云每至一家驿站,或是大型城镇,都换上一匹快马,几乎是日夜兼程从地处东北海湾的祁族,来到了地处西北的昆仑雪山。望月台是昆仑山脚处的一座高台,连接着已经化为荒芜的火狐族领地与令人闻风丧胆的恶人谷。当初之所以选择将仇心柳葬在这里,也是考虑了望月台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昆仑山地势险恶,本就人迹罕至,恶人谷更是臭名昭著,挡住了一大批“珍爱生命”的武林正道,而且仙云栈就立于雪山之巅,与望月台的直线距离不过十里,倘若仇心柳的墓地真有什么变故,也能及时察觉到。
      只是,江云万万没有想到,敌人恰恰挑了他们都不在雪山的这一天,给远在祁族的江家人一记惊雷。而这记惊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眼下除了那只玲珑水玉簪,还没有其他线索。
      仇心柳的墓碑,仍旧好端端地立在江云面前。除了墓碑周围的野草长得更高了,有几只乌鸦在低矮的空中盘旋,江云绕着墓碑走了五圈,不见丝毫异样。
      难道,盗墓人只是挖出了这只簪子,又把掀开的墓碑原封不动钉回去了?若要确认这个猜想,只能……
      “只能开墓。”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江云惊觉自己怎么如此出神,直到对方发出声响才察觉背后有人。他猛地回头,紧张的神色顿时又松弛了下来,好险好险,来的人不是敌人。
      “瑕弟,你怎么来了?”
      江瑕显然也是一路风尘仆仆,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染着淡淡的倦色,额上的头巾也略微有些松散,脚边的泥土还散放着雨水的芬芳。刚刚,恶人谷才下了一场太阳雨。
      江瑕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
      “还好有惜凤送的汗血宝马,这才追上了你。”
      江云见江瑕一副了然的神色,也不急着追问他成亲当晚不告而别的事情,心里便明白了几分。想必若湖已将事情原委全盘告知了他,而他也势必猜到了玲珑水玉簪与这墓碑底下可能发生的变故或许有某种联系,所以才会说出“开墓”二字。江云又何尝没想过这个方法,只不过,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开棺掘墓,惊扰死者这种事,在每一个敬畏天地,心存仁爱的人心中,都是一件大逆不道,甚至会遭天打雷劈的恶事。
      “心柳不是墨守成规之人。云大哥,事已至此,你在成亲现场抛弃新娘而去,现在整个祁族都等着我们江家的解释,整个武林也都想看我们的笑话。而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不就是为了求个真相吗?”
      江瑕的话永远都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无论是谁听了,都忍不住要被他说服。江云也不例外,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走到心柳的墓碑前,双手搭在碑沿之上,再度闭上眼睛,好像心里默念着什么,但是嘴上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过了片刻,随着几只乌鸦受惊,振翅高飞,在浩瀚无尽的天空深处发出几声“噶呀噶呀”的惨叫,那深陷于望月台花岗岩之中的石碑,竟然在江云的双臂之间,拔地而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就连以臂力见长的江瑕都不忍惊呼道:
      “云大哥好厉害的手劲!”
      可是,江云刚刚拔开石碑,便蓦然回头,朝江瑕道:
      “石碑松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蔓延在字里行间中,那份近似本能的紧张。
      江瑕也惊了一跳,急忙赶过来查看石碑和地面契合的口子。江云拔出石碑时,有些松散的泥土连带着滚了出来,江瑕蹲下来用手指勾了一小撮泥土在鼻尖嗅了嗅,道:
      “这土是新的。”
      江云的脸色变得极为震惊,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惶恐。江瑕的表情也渐渐沉了下来,他低头看向石碑挪开之后腾出的黑色大洞,借着晨光熹微,看不出里面有何蹊跷,看样子,只能下墓走一遭了。
      江云没有丝毫犹豫,道:
      “我下去。”
      江瑕望了一眼江云,从怀里掏出一把火折子丢给他,道:
      “好,我守在上面,有事就喊。”
      江云郑重地点了点头,迅速飞身下至墓穴。江瑕紧张地低头寻找江云的身影,朝着那黑漆漆的洞口喊:
      “云大哥,你在哪?”
      “我刚着地,已经亮了火。”
      然而,那口檀木棺材体型巨大,江云只能紧贴着墓穴的墙壁,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微弱的火苗,勉强能看清眼前,但这么渺小的光线,无论如何也传不到江瑕那里去了。
      “注意安全,有事就喊!”江瑕朝着洞口又叮嘱了一遍,江云从洞底能听到江瑕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
      仇心柳的棺材近在眼前,从洞口斜射过来的日光经过了十米的散射,早已变得十分微弱,若不是江云举着火折子,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
      五年了,自从他亲手为她下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口棺木。他近乎颤抖的双手,一点一点,慢腾腾地往棺材盖板上挪,指尖触及到棺材盖的那一刹,一股冰凉的寒意陡然自指尖蔓延开来,像是一条冷血的蛇,吐着暗红色的信,蜿蜒至他全身的各处要穴。
      紫檀木质坚硬细密,心材红色,素有一寸紫檀一寸金的美称。哪怕是当今朝廷,也舍不得拿紫檀去埋死人,因为紫檀木一般生于热带,距离京城太远,而且产量极为稀少,素有“帝王之木”的雅号,也就是只有王室成员才配拥有。然而,当年能够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仇皇殿,正好坐落于雨林茂密,气候潮湿的神州西南处,与木之极端“赤血巨木”互成犄角,凭借着地理优势,鼎盛时期的仇皇殿,采伐了一大批上等紫檀木作为殿宇修缮,房屋建造的原料。而这口紫檀木棺材,据说是仇心柳的母亲,胡夫人,命工匠用剩余的木料打造而成。当年她为何要造这口棺材,哪怕是仇心柳也说不出缘由。但当仇皇殿遭武林正道围剿,几乎全军覆没以后,仇心柳觉得这口棺材摆在仇皇殿里不吉利,这才惹来了倾覆之祸,就雇了一群苦工把这口棺材抬去了恶人谷,想用谷里的滔天邪气,压一压这口棺材带来的晦气。
      恶人谷里有个专卖违禁用物的黑店,收下了仇心柳的委托金,一直保管着这口棺材。却没想到,江瑕后来寻回仇心柳的尸身,便从恶人谷的黑店里把这口棺材赎了回来,葬了它的主人。如今想来,当初仇心柳从仇皇殿运出此棺木,藏于恶人谷,难道便已预料到她来日的命运?
      江云念及往事,不禁心神摇动,他连忙轻微摇了摇头,把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统统摒弃,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棺材板。
      他在赶往望月台的路上,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改锥、铁丝等撬开棺木铆钉的工具。这口棺材当初由他亲自拧钉封口,当时为这口棺木拧上最后一枚螺丝钉的江云,决计想不到如今自己竟然还要亲手开启这口棺材。
      仇心柳的尸身并未做特殊处理,一千六百多个日夜在她墓顶的天空周而复始,如今躺在棺木里的她,已是累累白骨了吧。江云见过许多死人,也看过不少白骨,所谓月黑风高,阴曹地府,怪力乱神,他全然无所畏惧。可是如今,面对这口棺材,他从自己手心渗出的岑岑汗珠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害怕。
      打开这座棺木一点也不难,可是打开以后呢?打开以后看到的会是什么?那支本应插在你云鬓间的玲珑水玉簪,应已掉落至你的残骸之间,它还在吗?又或者,那枚簪子果真已经失窃,在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推动之下,又回到了我的手里……江云的脑子在飞快地寻思与推理,或者说,只是胡乱的猜测——他怀里的那枚簪子,真的是仇心柳的玲珑水玉簪吗?如果打开棺木,看到一只一模一样的簪子,那这意味着什么?是有人故意出的恶作剧吗?还是这世间本就有两只孪生簪子?不,这不可能。仇心柳向来眼光独到,品味高挑,别说她的首饰,哪怕是她饮水的杯子,夹菜的筷子,都无一不是巧夺天工的世间孤品。这支玲珑水玉簪,是盛唐时的李隆基专门命工匠为杨玉环独自打造的簪子,不可能有复制品。可是,如果后人知晓了这支簪子的样貌,有心高仿呢?江云突然有些后悔,他是不是应该先去请某位鉴定大师来判断一下这只簪子的真伪,再来掘墓呢?想到鉴定,他的嘴角突然无奈地扯出一丝弧度,眼前这名躺在棺木里的女子,恰恰是眼光毒辣的鉴定高手啊。
      然而,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江云拔墓碑,江瑕嗅土壤,皆已发现了不寻常,这座墓,肯定近期被人动过手脚。想要离真相再进一步,必须开棺验尸。
      江云沉住气,从腰间卸下了他在宁芳买好的椎包,抽出一把细长的改锥,左手抵着棺盖与棺身契合的口子,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夹着改锥,开始熟练地旋转起来。江云并不常做工匠之活,在仇皇殿时高高在上养尊处优,也从未涉及过修补敲打这类下人的粗活。然而,工程与剑术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都是一门技艺。两岁便能握剑挥出白鹤亮翅的江云,在拿起锤头斧子螺丝钉这类工具时,就算疏于练习,也像是拾起了似曾相识的故友,无须过多指引或反复操练,第一次钉棺木的江云,好像鲁班再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大功告成。只不过,当时的他,虽手上顺利,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如今想起竟只有一片空白,就好似那时的他,连心都被挖走了一样。
      而如今,往日情景浮现眼前,只不过当初的他敲打着棺木,是为了与仇心柳诀别;而此时已经拔出一枚钉子的他,却是要再见仇心柳一面。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的你,是什么样子呢?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最后一枚木钉松开了咬住棺盖的口,落入江云的手中。那片上等的紫檀木盖仍旧安静而沉重地压在棺材板上,但江云知道,他的手只需一推,自己百思不解的疑惑,忐忑不安的心情,都会立刻得到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结果。
      黑暗的墓洞里,江云用火折子引燃的一盏火把,还在晃悠悠地摇动着脑袋。日上三竿的光线比刚下来时明亮不少,哪怕不借助火光,也能看到阳光投影在紫檀木上重叠交错的光圈。江云看着那光与影的斑驳,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在加速,心跳在变强,明明是阴冷的洞底,他却觉得身体冷一阵,热一阵,尝试想要伸出去推棺材盖的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如风卷落叶,残留在半空中。此时,江瑕的声音再次自头顶传来:
      “云大哥,你还好吧?”
      “还好。”江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这句话,然后江瑕再说:
      “阴气过重的地方不宜久待,阳气冲了进去也不好,你小心些!”
      其实江瑕当时很想说:“你快些!”但话到嘴边,愣是改成了“小心”二字。别说是江云,换做自己下去开死人的棺木,而且还是一个与自己有无数纠葛的女人的棺木,纵然是号称“牛鬼神蛇全不怕,翻江倒海一条虾”的江瑕,也没把握会比江云表现得更好。
      江瑕说出去这句话以后,就有些后悔了。虽然他已经在最后关头改了措辞,但前面两句话的催促之意再明显不过。他在洞口等了半天,却再没听到江云的回话。
      云大哥,该不会生气了吧?
      江瑕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他可真不是故意催人的。只不过这墓穴里空气稀薄,呆久了还真有可能出人命,虽说江云武功盖世轻功绝顶,那招乘风御剑更是天下无人能及,但是这阴阳相冲,挖坟掘墓的晦气事,只要是个精神正常的人,都唯恐避之而不及。江瑕实在是不愿意在此耽搁太久,损了阴德,折了阳寿啊。
      就在江瑕如热锅蚂蚁般围着洞口转了一百二十七圈以后,突然自黑漆漆的墓穴下方升起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大白天的,总不至于活见鬼吧?江瑕吓了一跳,敏捷地翻了一跟斗落在白光一丈开外,揉了揉眼睛,然后张大了嘴,几乎真像活见鬼一般,看着御剑飞出的江云。
      “云……云大哥,你,你这是……”
      吓到江瑕的不是一袭白衣的江云,而是他手臂上捧着的一个包裹。不对,也不能说是包裹,那是一件黄色的布,仔细看去其实是江云的外套。而此时江云已脱去了外套,双手抱着一件东西,在他那黄色外套的遮掩之下,只隐隐露出了一截白骨。
      对,白骨!
      江瑕此时的脸色与那若隐若现的白骨几乎同色,他惊恐地望着江云,感到脊背一阵发麻。
      而江云似乎没有察觉到江瑕的异样,或者说,他并不关心江瑕此时呆若木鸡的表情,而是淡淡地开口说:
      “心柳的簪子果然不见了。”
      江瑕好不容易咽了一口水到喉咙里,嘴巴一张一合抿了三次,艰难地憋出了三个字:
      “然后呢?”
      江云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东西,面无表情但无比认真地说:
      “我要知道这是不是心柳。”
      此言一出,哪怕是临近正午的太阳,也仿佛受惊了一般蹿到了云层后面,一碧如洗的蓝天,顿时黯淡了下来,几朵乌云如鬼魅般翩然而至,将晴空万里笼罩上一层死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气压旋亘在望月台顶,好像一个执掌生死的天神,虎视眈眈地看着脚下的万丈红尘。
      转眼间,冷冽的山风刮过二人如玉的脸庞,江氏兄弟四目相对,已有利箭般的暴雨倾盆而至,沿着两人漆黑的发丝流下,好似“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江云捂紧了怀中的尸骨,纵身一跃,跳入恶人谷底。江瑕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或者说汗水,也咬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如从天而降的两道气流,消失在破了一个大洞的望月台上。
      正准备给大门外挡一块板子遮雨的天吃星,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已经莫名其妙地接了一锭银子,然后只听见一个简短有力的声音消失于二楼拐角处。
      “一间上房。”
      恶人谷只有天吃星开的一家客栈,但他却常常入不敷出。因为天下禁地之首,就是藏有十大恶人,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万死难辞,注定要遗臭万年的昆仑山恶人谷。所以哪怕天吃星做的是垄断生意,也难以遇到上门住店的旅客。因此,他并不需要收拾什么,楼上一字排开的十二间客房,如今全都空空如也。无论刚刚给他银子的客人是谁,有多少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安身之所。而被恶人谷的习气带坏了的天吃星,也不着急去招呼客人,而是先咬了咬这锭银子,然后欢天喜地地去自己的卧房为他那少得可怜的小金库添砖加瓦了。
      方才上楼的二人,也正好落得清静。此时此刻,他们最不想要的,就是被人打扰。
      江云小心翼翼地将裹在自己外套中的一副骷髅架子放在柔软的床上,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骷髅看,这画面若是被哪个路人甲看见,只怕马上又要多一具骷髅。
      江瑕靠在客房离门不远的墙边,好像有意离那张床远远的,甚至给自己留下了随时逃走的空间。看着江云的背影,江瑕将双臂交叉于胸前,也不知道这个姿势究竟是想自我保护还是表现出不屑一顾,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为难地开口说:
      “云大哥……你,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江瑕不知道江云在仇心柳的墓里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一声不吭直接把仇心柳的尸骨都给刨了出来。他记得江云出墓以后的第一句话是:“心柳的簪子果然不见了。”但是这又何以至于怀疑这副白骨的身份呢?饶是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的江瑕,也百思不得其解。
      江云慢慢回转身来,在江瑕的注视之下,从怀里抽出了一张洁白柔软的夹江竹纸条,纸上写有字迹清秀的五个小楷,而这五个字的意思嘛,哪怕是学龄儿童也看得懂。
      那张纸条说:“仇心柳未死。”
      非常明白、清楚、简单、明确的五个字,一点文绉绉的用词都没有,一点讲究的含蓄都没有,好像写这几个字的人生怕别人读不懂似的,就那么赤裸裸拿着大白话,将这张纸条丢在了紫檀木棺下仇心柳已经面目全非的尸骸之上。
      江瑕的瞳孔在陡然放大以后渐渐缩紧,他接过那张纸条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然后又把鼻子凑近闻了闻纸条的气味,还拿指腹磨砂了一遍细腻平整的纸面,最终得出结论:
      “这是新纸,这张纸条放进棺木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
      江云的眼神渐渐凌厉了起来,他动了动嘴唇:
      “五年前……”
      江瑕猛地抬头,他知道江云要说什么!五年前,神武宫一役后,江云因为带领大家御剑飞行力竭晕倒,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转。而趁着这三天时间,江瑕和熊霸带领一干人等前往神武宫挖出了被石板掩埋的仇心柳尸身,带回仙云栈,这途中他还先去了一趟恶人谷,把仇心柳寄存在黑店里的紫檀木棺材取了出来。所以当醒来后的江云看到仇心柳时,她已安详地躺在这天底下最名贵的棺木之中,等着做最后的诀别。
      江瑕没有任何理由找来一具无名女尸顶包,而且时间匆匆,哪里来得及易容成仇心柳的样子骗过江云。五年前的那三天,就好像尘封已久的历史故事,种种细节,此刻如皮影戏一般在江瑕的脑海里疯狂放映。
      第一天,他和大家一起先送江云回了仙云栈。好在昆仑雪山和神武宫都地处西北,相隔不远,几乎不到一天,精疲力竭的他们就已经返回了仙云栈。虽然在最后仇心柳的自我牺牲之下,其余人等得以保全性命,也没有受无力回天的重伤,但是那毕竟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恶战,纵使是生龙活虎的江瑕,或是身强体壮的熊霸,也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如此,两人在雪山上休息了一夜,喝了苏樱熬制的强筋健骨汤,第二日清晨,还是马不停蹄地又再度赶往了神武宫。
      第二天,他们终于在日落之前进入了已成断壁残垣的神武宫封禅台,也就是他们最后与仇雠一决生死的地方。当时的封禅台,那些连接着外界的走道长廊,高耸入云的琼光宝塔,秀气逼人的绿植仙草,都如同遭遇了金戈铁马的踩踏,天打雷劈的惩罚,如上古荒无人烟的战场,如灾年洪水滔天的村庄,碎瓦残砖、残花败柳,毫无生机地看着江瑕与熊霸,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下人,踉踉跄跄地走在这死神踩过的地板上。二三十人或是铲着铁锹,或是赤手空拳,就着即将消失的夕阳余晖,漫无目的地挖着什么。
      第三天,江瑕与熊霸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宿没睡。他们的脚下散落了无数灰烬,像是火把刚刚燃尽后留下的灰尘。一整夜秉烛不息,所有人都哈欠连天,精疲力竭,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晕倒在这片废墟之上。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丧失信心的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一个欢呼雀跃的声音响起,如划破黎明的流星:
      “找到了!找到了!”
      闻声后蜂拥而至的人群,争先恐后去看他们挖了一宿的目标。江瑕和熊霸冲在最前头,然后就在一块几乎和未塌陷的地面平行的石板之下,看见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仇心柳,披头散发地平躺着,已没了脉搏,也没了呼吸,而她身后是黏湿的泥土,还有一些黑色的碳土,留下了烧焦的痕迹。
      还好,这块石板压在仇心柳身上,隔绝了她与外面的空气,而神武宫应该是这两天又下了雨,当初他们离开时火势虽大,见到眼前这番坍塌的景象,却更像是泥石流崩溃后的山体滑坡,而不是大火灼烧之后的黑土焦炭。也幸亏如此,仇心柳才得以保全尸身,而没有化作火里的一缕烟尘。
      只是,如果这张纸条所言属实,那么他当初找的那个仇心柳,难道已经被人掉包了?!江瑕回忆到此处,不禁心中打了一个寒蝉。
      江云似乎也感应到了江瑕的想法,眉头蹙起,道:
      “若当初你带回来的,本就不是心柳……”
      江瑕很想摇头否认这样一个疯狂的猜测,但是此刻,看着江云身后那具裹在黄色布衫里的白骨,他也无法拍着胸脯保证眼前的尸骨就是货真价实的仇心柳了。尽管,他在神武宫找到的那个女人和仇心柳长得一模一样,尽管连后来的江云在给仇心柳下葬的时候也没觉察出异样,尽管这种几乎天方夜谭的怪闻大约只有惊悚小说里才会出现,但是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绝对不能忽略不计。这是江瑕在江云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的坚持。
      事已至此,无论幕后黑手是谁,无论留下这张纸条的人究竟意欲何为,也无论江云执着追查下去的目的是什么,江瑕知道,这已经不仅仅涉及到儿女私情。如今因为盗墓之说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祁族族长,因为江云的意外出走等着幸灾乐祸的江湖无赖,因为一支簪子一张字条而牵扯出的生死谜团,都是一座接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江家的头上。自江枫起,江氏一族的命运似乎永远都像深不可测的旋涡,裹挟着巨大的危险与暗流,稍一不慎,满盘皆输,甚至于——身败名裂。四十年前,江枫与花月奴逼得移花宫的两位宫主设下兄弟相残的阴狠毒计,为江湖日后的腥风血雨埋下苦果;二十年前,因这苦果而生的江玉郎怀恨在心,又精心策划了一场类似的悲剧,竟然在孤苍雁等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演变成五年前的那场人间浩劫。早已千疮百孔的中原武林,再也经不起连绵不绝的惊涛骇浪了。
      如果好不容易躲过孤苍雁与江玉郎两大魔头的江湖,如今又要面临因他们江氏一族而潜伏在暗处的敌人,那么所谓的绝代双骄,只怕要被世人唾骂,成为绝代灾星了。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此事都须一查到底。
      江瑕抬起眼眸,朝江云道:
      “要想知道真相,就得找人验明正身。”说着,他的眸子越过江云,看着床上那堆无言以对的尸骨。
      “我们去找万前辈。”江云道。
      万春流是天下名医之首,素有“妙手回春”的神医美誉。他虽没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但他博览古今的医学知识,尝遍百草的菩萨心肠,救死扶伤的医者精神,以及独冠天下的问诊技巧,却是世人公认的。听说他对于人体的构造,器官的特质,经脉的梳理,甚至胜过三国时期首创麻沸散,实施外伤手术的名医华佗!最重要的是,他曾经给仇心柳看过病,熟知她的十二经络,骨骼构造,以及内里体质。只要他肯出手验尸,得出的结果,便是铁板钉钉,毋庸置疑!
      但是,听到这个提议的江瑕,刚刚重振信心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他甚至都不用开口说话,江云便已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会和万前辈解释。”江云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在江瑕看来,这无异于飞蛾扑火。
      万春流是神医没错,万春流和江小鱼年轻时交好也没错,然而万春流现在的身份是祁族上宾,是江云和华紫音中秋月圆之夜的婚礼司仪。江云成亲当夜不告而别,作为司仪等在祁族本岛篝火广场中央的万春流甚至连江云离去的背影都没看见,就被一群起哄的看客们围攻了。
      “万神医,这新郎官怎么还没来啊?”
      “万神医,咱这亲还成不成啦?”
      “万神医,听说无名岛那边出了点事,不会是新郎官和新娘子闹别扭了吧?”
      ……诸如此类的八卦问话如枪林弹雨劈头盖脸把一向气定神闲心平气和的万春流问得一愣一愣的,作为此次盛大典礼的主持人,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新郎官江云御剑离去的人。你说,换做是你,你气不气?
      江云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在眼下这种情况,重返祁族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他这次还要带着一个女人的尸骨去污染那片处子之岛。祁族人不仅格外敬畏鬼神,对死者的祭祀,尸身的处理,也与中原大有不同。中原喜好修建陵墓,不仅要风风光光的土葬,有条件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给死者穿金戴银,配上不少珠宝首饰和吃穿用度的器皿,作为陪葬。若是帝王之家,甚至还要全宫的活人陪葬。而祁族是靠海吃饭,依海而生的民族。他们会将死去亲人的骨灰撒入茫茫大海,以求天地灵气庇佑逝去的灵魂早日安息,早入轮回。因此,祁族岛上没有一处墓地,也从不焚香祭祀。对于他们而言,死人留在家里,或者留在自己脚下的土壤里,都是不吉利的。在他们看来,土葬是对死者躯体的禁锢和灵魂的亵渎,只有化为灰尘的肉体凡胎,才能返璞归真,与大自然融合一体,真正实现转世与轮回,而生生不息的海水象征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之力,能够补满死者耗尽的体力,让他们在往生路上再度朝气蓬勃。
      而现在,江云却要带着累累白骨登岛,这对于民风保守的祁族而言,无异于恶鬼降世,邪气入侵,他们岂能容忍?
      江瑕再三思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
      “去祁族不行,这相当于是踩了他们的死穴。臭老爹他们估计还没离开祁族多久,我飞鸽传信叫臭老爹再回去一趟,把万爷爷请到宁芳吧。”
      江云点点头,显然江瑕的这个提议思虑更为周全。
      “瑕弟,麻烦你了。”
      江云难得说这么一句客气话,甚至于在江瑕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肉麻。他知道江云那张面不改色的冰块脸上虽然看不出情绪的起伏,但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连累了江家和祁族不说,还扯出来这么一件狸猫换太子的勾当,越想越玄乎,也越想越复杂,不知后面还有多少弯弯绕绕等着他们往里钻。
      其实这件事,如果江云可以沉住气,如果他可以等成亲完了以后再着手调查,便会免去如今许多麻烦。只是,江瑕也不是傻子。如果江云在看到那支“死而复生”的玲珑水玉簪,还能无动于衷的话,那么隐藏在这个惊天大阴谋背后的黑手,段位未免太低了。由此可见,此人对江云的心理活动,还真是把握得十分准确。而且,他这一步一步,先是以玉簪为引,后又留下一张字条,到目前看来,他们的行动,都被这个不知名的幕后黑手牵着鼻子走,就好像现在桌上有盘棋,一只陌生的大手正在排兵布阵,而他们这群人,赫然都成了他手里的棋子,任凭摆布!
      想到这里,江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究竟是谁,能有这般钻营人心的本事?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从目前的结果看,这个人成功地做到了两件事:一、阻止江云和华紫音成亲;二、挖了仇心柳的坟,连尸骨都捞出来了。如果只看第一件事,那这嫌疑人选未免太多了。花痴江云少年风采的女子自是一抓一大把,爱慕水影仙子才貌双全的男儿那也是遍布天下,要这么找下去,只怕是法不责众。而单看第二件事,似乎这阴谋家是和仇心柳过不去,她死了还不行,还要挖坟刨尸,让死者都不得安宁。而那张写着“仇心柳未死”的纸条,究竟是声东击西呢,还是确有其事呢?如果是前者,那么万春流的验尸结果,应当会证明此人就是仇心柳。如此,这张字条的谎言不攻自破,要么就是吃醋的路人甲乙丙丁利用仇心柳阻止了他们看不惯的一场婚礼,要么就是对仇皇殿还心怀怨恨的人苦心孤诣要让这个作恶多端的妖女死不瞑目。但如果是后者,也就是说,仇心柳真的尚在人世——江瑕想到这里,不免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仇心柳真的没死,江瑕第一个怀疑的对象,竟然就是仇心柳本人!他记得华紫音无意中和他提过,当初在宜昌,她本来死里逃生,却被一记阴掌硬生生地又拍回了鬼门关。而那招狠毒的暗算,就是拜仇心柳所赐。当时病得迷迷糊糊的华紫音,甚至还隐约记得,仇心柳在落掌的时候,曾经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
      “我得不到的男人,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语气之恶毒,用心之险恶,不愧是江玉郎的女儿,仇皇殿的杀手。
      只是,她是如何从死人变成活人的呢?总不可能,她在神武宫坍塌之际,侥幸逃走,然后又安排了一具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尸,蒙骗他们所有人吧?又或者,她被别人救走,是别人替她安排了这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不管是哪种猜测,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江瑕觉得自己想得连头都疼了。
      人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最好放下萦绕脑海的谜团,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算是为自己醒个神。江瑕从来不和自己过不去,更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他写好了给江小鱼的书信,把信纸揉成一个小圆球,绑在一只白色信鸽瘦削的脚上,然后双手捧着那只鸽子,往天空一丢,信鸽扑腾扑腾鼓起了翅膀,朝东北方向飞去。
      给小鱼儿送完信,江瑕总算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正事,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头绪,也伴随着月光洒下余晖,落至他的双肩,而变得缥缈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恶人谷的星空,一轮皎洁而纤细的下弦月,好似在悠悠唱着催眠曲的少妇,四下静谧无人,谷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竟是要沉睡了般。
      江瑕回到江云的房里,见江云正坐在桌旁喝茶,那具骷髅仍旧原样摆在床上,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
      “云大哥,我再去开两间房吧。这客栈没人住,这把骨头丢在这里没事的。”
      “不必,我就睡这里。”江云平静如水地拒绝了江瑕的提议。
      江瑕抿了抿嘴唇,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江云那张冷若冰霜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又跟着口水咽了回去。他真是后悔自己没有好好打理已经荒废多年的恶人谷旧屋,也就是他曾经和若湖住过七年的在谷底东头的小木屋。不然,他现在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也不用投宿客栈了。现在他和若湖在苏樱的强烈坚持下,都住在江南桃花谷,那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好山好水好人家,整日舒舒服服游手好闲,有娘亲疼,有老婆宠,现在还多了一个即将出世的宝宝等着他调教,日子真可谓羡煞神仙。想到家人,江瑕不由得心头一暖。
      “那我就睡隔壁,有事叫我。”江瑕说完这句话,带上了门。其实他真的不想住在这家客栈里,虽然说他好歹也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还曾经参与过轰动天下的神武宫决战,他的惊天一刀与江云的天外飞仙,并称“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都已臻至无敌化境。然而,人力可及之处有限,江瑕纵然聪明绝顶,玩世不恭,但遇到鬼神之事,仍旧心存敬畏。
      他少年时没少被假扮为鬼师傅的江小鱼吓唬,如今一提到和鬼有关的事就汗毛倒立。然而江云房里的那堆白骨,不管是不是仇心柳,到底是从阴间里来的东西,不干净,江瑕只觉得整个客栈都被一股无名的阴影所笼罩,恨不得一个箭步蹿出去逃之夭夭。然而他这番“贪生怕死”的心态,对比江云不动声色的饮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
      江瑕年轻气盛,几天前在祁族替华紫音守门的时候还输给了江云,虽说他也未用尽全力,但心里明白自己的武功比起江云来,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虽然只有一点点,却好似拼尽了全力一辈子也追不上似的,这让生性骄傲的江瑕,未免心有不甘,如今若在胆识上又输给自己的堂兄,那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江瑕还是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江云隔壁的房间。在此休息一夜,天一亮就快马往宁芳赶,江瑕心里盘算着,从这里到宁芳,至少需要四天,而江小鱼最快明天一早就能收到他的飞鸽传书,再加上折返祁族请出万春流的时间,他们两拨人到达宁芳聚首的日子应该最多也就一日之差。如此安排,时间刚刚好。江瑕不禁为自己想出来的锦囊妙计沾沾自喜,刚觉得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略有松弛,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云大哥住在隔壁,他可怎么睡呢?
      心柳,额,或者说某个女人的尸骨躺在床上,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江云难道打地铺?当然,他也可以把那堆尸骨挪开,比如放在桌子上、柜子里、椅子上什么的,然后自己再上床睡觉。当然,也可以有更邪恶的,那就是,嘿嘿,江云和女尸同床共枕……想到这里,江瑕的嘴角歪出了一丝恶作剧的笑意,但随即就被一股头皮的酥麻感取代,和骷髅架子一起睡,这是有恋尸癖吧……江瑕不自觉地把自己给吓蒙了,但他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下床去偷看江云的动静了。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追江云,好不容易追上了又陪着他心惊胆战地挖了一次坟,再然后几乎是大逆不道地把阴间里的骨头给带回了阳世,还要去宁芳郑重其事地验尸……江瑕想到自己已经做过的事,和即将要做的事,不免整个人都捂紧了被子,在心脏咚咚咚的猛跳之中,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的鸡啼声响彻恶人谷,向来喜欢睡懒觉的江瑕这次几乎是一咕隆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昨天晚上虽然因为劳累过度睡死过去,但他做的噩梦可一直萦绕在心,恨不得立刻马上离开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客栈。待他洗漱穿戴完毕,去隔壁敲江云的门时,却发现房门敞开着,里面整洁如新。难道云大哥比我还起得早?江瑕自认为已经起得很早了,他踱步下楼,还在楼梯间张望的时候,就发现江云站在客栈大厅门口,身后有两匹骏马在晨风中嘶鸣。而江云的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灰布长条包,看那长度、宽窄、凹凸不平的褶皱,江瑕便知里面装的是何物了。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但是想着江云把一具骷髅架背在身上,说不定还被旁人当成什么古怪的武器,江瑕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他醒了醒鼻子,故作镇定地自言自语:
      “嗯,深秋将至,早晚凉了。”
      江云见江瑕下楼来,也不多说什么,扭头翻身上马,然后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在后面拖拖沓沓的江瑕。江瑕找天吃星要了几个肉包子,揣在怀里三个,手里拿着一个,嘴里嚼着陷,拉过江云身后的那匹马的缰绳,左脚登上马镫,轻灵一跃,也上了马。
      两匹快马摸着清晨的薄雾,如两道利箭穿出谷底,沿着昆仑山道一路向东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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