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堂皇》好运小孩

9、妥协

　　宋堂站在长廊某一处，摸着一株红萼苘麻，望着指尖出神。

　　他被小太子匆匆抱了之后，回家就鬼使神差的亲自把那株红萼苘麻栽种到了他的院子里。

　　后来红萼苘麻活了过来，可没地方攀附，又变得蔫耷耷的，宋太尉有次来抽查他功课，见了他院里蔫耷耷的红萼苘麻，就聘了木工，在竹园和沐园之间修了一条长廊。

　　十六年过去了，这条长廊的每一根柱子都缠着红萼苘麻的藤蔓，坠着一株株红萼苘麻。它们长得这样茂盛热烈，年年覆盖新的枝蔓，哪里还有当初蔫耷耷的模样。

　　他刚准备走，便被一小厮堵在了长廊里。

　　小厮奉命行事，规矩说了句:“少爷，老爷唤你去他院里。”

　　宋堂捏着朵红萼苘麻，在指尖仔细瞧着。

　　“何事？”

　　小厮只道了声“不知”，便引着自家少爷往忆园走。

　　“下人找了一圈才找到你。”

　　宋堂把手里的物什放进衣袖里，才沉声唤道:“父亲。”

　　“你在那长廊里作甚？”宋太尉指了指一旁的位置，跟自家儿子闲话家常。

　　宋堂拢了拢衣袖，道:“那处通风，夜风吹拂，很舒服。”他抬头问，“父亲唤我来何事？”

　　宋太尉抿着嘴角，又端着茶喝了一口，明显是紧张了。

　　宋堂:“我今日待在竹园，未擅自入宫，也没有旨意召我入宫。”

　　宋太尉叹了口气，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宋堂皱着眉，又想了想道:“我明日早朝之后便会去请陛下拟旨，父亲不必挂心。”

　　宋太尉又长叹了口气，说道:“我……”

　　可能是被宋晓婧的话本子折腾到了神经，他对别人的表情观察得更加细致，他起身，跪在了他爹面前。

　　宋太尉这下把话说出来了，“你又没做错，平白无故跪我作甚，站起来，好好坐着。”

　　宋堂不听，反而伏下身子，伏在地面的身子甚至在微颤，红萼苘麻从衣袖里滚了出来。

　　宋太尉闭着眼睛，问:“你院里这花也是从他那得来的？”

　　宋堂哑着嗓子回道:“是。”

　　宋太尉整个人往后一靠，平白苍老了许多岁，他瞧着宅子挂的每幅画，自言自语道:“堂儿，你母亲是好人家里知书达理的姑娘。都城出了名的才女，尤其擅画，我娶她时，我不会作诗，不会弹琴，空有一身武艺，所有人都说我配不上你母亲。”

　　“就算这样，你母亲还是嫁给了我，跟着我也从未叫过一声委屈。只是画了很多幅画，画我，画宅子，画我和她生活里的每一件都不值得画的物件和小事。”

　　“你还没出生，她便照着梦里你的模样给你画了一幅，她那副画画得急，你的人像有些歪，她气恼了好久，我用从阮邢那学来的哄人法子也没哄好她。”

　　“你出生前一个月，她还在气自己，我当时疼惜她，就说画像歪了，我们把他教的堂堂正正不就好了，生这气不是活遭罪吗？她就突然笑了，说这才是我该说的话。”

　　“等到有了阿婧，她很早就开始准备。可阿婧那臭丫头从没去过她梦里，她又着急可又不敢着急，她就开始躲在书房里画我们三个人，说是要等阿婧生出来再一笔笔细细添上。”

　　“动笔前还在卧房里拉着我一起跟肚子的阿婧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不是偏心的娘。”

　　宋堂只觉得身上压着的石头比八年前那块还要重，八年前他还能直起腰来对着祖宗祠堂里的众人立誓，现今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竹沐给了我这个不懂风情不懂浪漫的莽夫一个家。我就想着那我宋忆的儿子也要有一个这样妥帖温柔的女子相伴一生……也不枉他来我宋家这一遭。”

　　宋太尉停了片刻，又说:“堂儿，我今日带着阿婧去问你母亲，我是不是做错了。当着阿婧的面，她都未回我，怕是真的觉得我做错了。”

　　宋堂跪在原地，颤着声道:“父亲不必……”

　　宋太尉对他摆了摆手，透出了些轻松的意味。

　　“你既然觉得我不必如此，那你也不必如此。八年前没跪够吗？”

　　宋堂直起身子，他确实长大了，跪在父亲身前，也把父亲大半个身子拢在阴影里。

　　宋太尉的声音带着些残余的温情，把整个人都摊在自家儿子面前:“说出来总是好的，你我父子二人本就是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出来的。”

　　“我活了这些年，折腾了这些年，不想等见了血或是老的不能动了才后悔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宋堂跪在原地低着头不起身，难得有些十一二岁时带着阿婧耍无赖的模样。

　　宋忆起身摸着他的头，缓声道:“起来吧，没有阮邢那黑心人子孙绕膝的福，我宋忆认了。既如此……”

　　“那我宋忆的儿子一定要比他家所有儿子和什么乱七八糟的后代，甚至是比这世间所有人都要活的潇洒自在!”

　　“这……小的还是进去把我家少爷叫醒吧，廖公公。”

　　廖隆海坐着喝茶，笑得像个弥勒佛，道:“不急，不急，我们等宋将军醒，宋将军看来是仲秋时累坏了。”

　　青竹不敢妄议主子的事，有些为难，他向他家少爷的卧房看了眼，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他家少爷稳妥些。

　　他家少爷昨晚丑时才从老爷的忆园出来，在那长廊里又待了两个时辰，才被他和绿竹请了回来，第二日上完早朝，便匆匆赶回来睡了个回笼觉。

　　少爷今天也睡得太死了吧。

　　他边想边对着门外的绿竹使眼色，希望他能从后院窗户那敲少爷卧房里的窗，把少爷叫起来。

　　绿竹看着青竹对着他眨眼，以为他是内急，叫自己进去替他，他便把手里的水壶放下，踏进了屋内，朝青竹走去。

　　青竹被他蠢得直翻白眼，对着廖公公道:“公公既然要等，那小的下去给您再备些吃食过来。”

　　廖公公看着青竹背后面目扭曲的一名小厮，笑着点点头。

　　青竹退出来，就叫人备些常招待人的吃食和茶水给里面送去，他自己往后面跑，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家少爷卧房的窗前，抬手扣了扣，对着窗内喊。

　　“少爷醒醒，宫里来人了。”

　　宋堂是真的累极了，等了好久才沙哑着嗓子回道:“何人来了？”

　　青竹:“陛下身边的廖公公，在外等您快半盏茶的功夫了。”

　　宋堂躺在床上，突然笑了。

　　“我知道了，给廖公公沏些我前几日新得的老君眉。”

　　青竹应了一声，下去吩咐换茶去了。

　　“宋堂不知廖公公前来，闹了笑话，廖公公见谅。”

　　廖隆海正巧品完老君眉，开心得不行，他什么也没问就起身告辞。

　　“宋将军这是哪里的话，老奴这就要回宫了。”

　　宋堂:“宋某凑巧也要进宫请旨，不知廖公公是否介意和宋某一起”

　　廖隆海听见他要和自己一起回去，简直喜闻乐见，他立马回头吩咐身边的人去准备。

　　“昨日仲秋家家团圆，陛下一早见宋将军神色萎靡，便有些忧心，固派老奴前来瞧瞧宋将军，如今将军既有进宫的打算，那老奴就不多嘴问些废话了。”

　　宋堂听他前后矛盾的说辞，就知道宫里那位估计是毛了。

　　宫里那位确实毛了，但表面上装得挺像回事。

　　“听闻陛下仲秋在御书房待了一整夜？”

　　黄冕挑眉打量他，轻嗤一声，道“宋将军消息果然很灵通。”

　　估计是回笼觉睡得极为舒心，宋堂今日意外地好说话，他向前走了一步，沉声否认:“在路上打听出来的。”

　　黄冕一见他靠近，就开始软化，他像个学童双肘放在石桌上，微微前倾上半身，别扭地问道:“你昨日怎么了？”

　　难说出口的话，说出第一句就很好说第二句了。

　　“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宋堂看了他一眼，垂首摇头。

　　黄冕恨极了他这副明明知道他知道了些什么，可还是什么都不愿亲口透露一点的样子。

　　他堵着气也不再说话，只盯着宋堂瞧，恨不得瞧出个窟窿。

　　宋堂声音里冒着凉意:“陛下对朝廷官员的家事似乎很有兴趣。”

　　黄冕咳了一声，解释道:“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每家都知道那么一点。”

　　昨晚听了每家仲秋过法，宋太尉家足足听了一刻，谁家吃了什么都知道的帝王脸都未红。

　　宋堂只是看他。

　　黄冕见不得他冷眼相待，下意识像小时候拿半真半假掺在一起的话讨饶:“真的只是一些小事，有些就只有个大概方向。像是密闭些的就……听不到了。”

　　这么秘辛的皇家之事都说出来了，黄冕干脆不要皇家颜面，又问:“你为何待那长廊里那样久？”

　　宋堂在对面的石凳坐下，自己给自己斟茶。

　　黄冕就耐心地等着他，看着他。

　　“陛下不累吗？”

　　黄冕才意识到自己还前倾着，便坐正了些。

　　他今早知晓宋家两父子在忆园谈了两时辰，早朝时宋堂又萎靡不振，他就恼怒宋太尉那头倔驴估计又说什么了。

　　那么大府宅盛不下是怎么，躲宅子里说什么悄悄话!

　　可宋堂进宫的路上还会主动问廖隆海昨晚他住在哪，还问他累不累。

　　他现在又怕又喜。

　　黄冕放在石桌上的手不自觉开始敲，他看了一眼宋堂，不知道自己之后该做什么。

　　“陛下，仲秋已过，微臣也与家中亲人聊了许多，不知这拟旨之事……”

　　黄冕:“……”

　　黄冕只觉得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收回手，仗着身高优势睨着对面的人。

　　良久，宋堂又开口请求道:“微臣待在都城已近一个月，前几日副将迟来的信中提到，疆北堆积了诸多需要卑职亲自下决定的决策。”

　　宋堂说完，起身在一旁跪了下去，道:“陛下，臣该回疆北了。”

　　黄冕站了起来，端过石桌上的银白瓷盘，把糕点一点点碾碎，走到凉亭最靠近池塘的一处。

　　他把所有糕点一撒，看着鱼群争抢着把糕点吃完，再次转身时，他恢复了帝王该有的威严端庄。

　　“嗯，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