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旧事 ...
-
宋晓婧还卡在思绪里没出来,攥着礼盒的指尖都开始泛白,她似是又想到了故事里的伤心处,她抽抽噎噎地又开始哭。
“呜呜呜……我好喜欢林子霖,他太惨了,哥……”宋晓婧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道,“这月二十日便是柯先生刊印的《家国情》出版售卖,我定是去不了现场,更抢不到了……”
宋堂八年未回家,这大半个月以来,在仲秋当晚首次领教了被他一母同胞亲妹妹骗的滋味。
不能说不好,他只是有点不适应,宋堂看着榻上哭得惹人怜的妹妹,一时无话。
宋晓婧已经暗示她哥到这样的地步,她哥宋堂也只是抬眼看她,半分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宋晓婧皱了皱鼻子,把一旁的礼盒往身后推了推,揉了揉发痒的红鼻尖,神色有些忐忑不安:“哥?”
“嗯。”宋堂在疆北没收到过家书,不知八年前还是齐他腰的小小姑娘何时爱上了话本子,他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进入聊天的状态,“我帮你。”
宋晓婧松了口气,她瞪着相距不远的宋堂:“我以为你要凶我……吓死我了!”
宋堂空寂的眼底漫上了丝丝柔色:“怎么会,阿婧想多了,还在石荆阁吗?”
“不,石荆阁前几年和柯先生闹了些不愉快,新话本的出版现在是泗溪坊在代理。”
宋晓婧很贴心的把买书的日程一一说明:“哥,你二十日那天要起个大早才行,前二十本有柯先生的真迹,阿野每次去都买不到,上次更气人,明明是买了最后一本的,半路还被李氏的婢女换走了!”
宋晓婧换了个姿势,方便她半靠着休息,她和宋堂说起了最近的烦心事:“阿野的脾气现在变得很是古怪,我小时候对着他甩甩脸色,他就会做些小玩意哄我,前几年开始,我一件新的小玩意都没有从他那里收到过……”
宋堂一怔,开始兄长督导:“阿婧,你长大了,再收男子礼物便不成礼数,若是被人知晓,会让人瞧不起。”
“我知晓分寸,这不是也只是和你说说嘛,”宋晓婧笑了笑,又开始吐槽,“但阿野的脾气就是见长了。上次我凶他凶得过头了,直到今日,他都不大爱配合我,我又找不到同好,实在是憋死我了。”
宋堂看着她微蹙着眉头,烦烦躁躁地抱怨模样,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一桩旧事。
宋堂低笑,他咳了一声,道:“难怪你那几日出宫的时辰那样晚。”
宋晓婧吸吸鼻子,面露疑惑,出声问:“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宋堂把那杯凉茶又端回了手里,喝了一口便摩挲着杯沿道:“正隆二十年,那年柯先生话本写得很好,全都城都火了起来。”
“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本,看完意犹未尽,想尽办法让我从宫外给他买柯先生刊印过的,旧的或者新出的故事。我拗不过他,就买了之后第二日偷偷带给他。”
宋晓婧耷拉着水汪汪的眼睛,一脸严肃:“你别告诉我咱家书房里的话本……”
宋堂学着她打趣道:“你看的这些估计都是他觉得无趣的或是看剩下的。”
宋堂摸着茶沿,笑道:“有时候睡在霖穆宫,他就整晚拉着我,跟我说些话本子里的话。”
那时候他刚动心没多久,听着对方情真意切地说着那些男女之间的情爱之话,既害怕又欢喜。
宋晓婧:“……”
那为什么我会被嫌弃?
“我今天喝了些酒,脑子有些钝。”宋堂开始安慰自家妹妹,“他估计是看见你会想起他自己,觉得既有趣又尴尬。”
宋晓婧闭着眼,唤了婢女把她哥送出了自己的院子。
宋堂被赶出来时嘴角还在上翘着。
天还没有黑透,他站在石板路上停了一会,才往长廊走去。
他的竹园和阿婧的沐园中间有一条长廊,如今长廊上爬满了红萼苘麻,估计是喝了酒的人爱忆往昔。
宋堂又想到了一件旧事。
比话本子那年早上许多,真要细算起来甚至是他刚入宫做太子伴读不久。
那一年是正隆十三年。
是他做伴读的第二年。
是德翊宫的梅花开放的第一年。
梅香穿过高耸的宫墙,往霖穆宫和皇宫内各处宫殿里钻,刚失去母后的太子一整个梅期都哭闹着不愿吃饭,更加不愿去学堂。
他作为伴读只好日日待在宫里哄着他,最后实在没辙,便对着他说了些自己和已故母亲的往事来开导他。
到了梅香散了些,小太子终于愿意攥着他的手,一步步从寝殿里走出来,开始吃饭。
他还能忆起当时被牵着的想法。
这个矮冬瓜和他家的奶娃娃一样,小手好湿啊。
之后的天一暖,梅香就散了个干净,手湿的小太子就恢复了往日里的乖巧懂事。
他刚想起的旧事发生在学堂,旧事里的学堂外有一处长廊。
长廊被枝枝蔓蔓的红萼苘麻覆盖着,而那日的红萼苘麻开得同那日的金乌一般耀眼。
太子殿下从学堂里出来就跟在宋堂身后,宋伴读回头看了几次,发现对方在学着自己迈步行走,便转身堵住他的去路。
“殿下这是何意?”
几岁的太子殿下也不说话,只是颠颠倒倒撞进他的怀里,指指他又指指自己。
宋堂低头不语,只是看他。
太子殿下便离了他的怀抱,笔直地站在宋堂眼前,微昂着头,像极了平日里被问话的宋堂,一板一眼地回道。
“冕儿跟在堂哥哥身后,日子久了,就能长成堂哥哥这样的人!”
宋堂刚得知自己要做太子伴读时,是气恼的。
气恼当今的小太子平白害他没了自由,而他的妹妹也刚出生不久,正需要照顾。
刚进宫时,他尽职尽责做好伴读的分内事,除此之外便像个冻硬实的木头。寡言少语不说,还不与这个年岁足足小他六岁可却冠了太子头衔的白面团子有半分不必要的交集。
但宋堂毕竟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两人相处了大半年,读书、识字、食膳甚至有时同塌而眠。
这样日日陪伴,感情便自然生了出来。
他日渐卸下年少气傲和心中怨怼,第一次真诚地半跪在这个他半年前还在嫌弃的年幼太子面前。
只是他跪是跪了,左手却捏着小太子白面团似的脸,轻轻扯了扯,看着龇牙咧嘴的小太子,笑他:“若是这般,殿下莫学出个四不像出来!”
“为何?”黄姓太子顶着半张泛红的脸蛋,贯彻不懂就问的好习惯。
宋堂自然而然轻笑着打趣道:“殿下怕是忘了昨晚只背了一半,今早还躺在我鞋旁的那本书?”
可能是觉得有趣,宋堂也没起身,就这样半跪着打量他。
本来被他直起身子的阴影遮住的矮太子,如今半张小脸沐浴在日光下,刚刚还装着童稚天真的眼睛被稠密的眼睫下压,眉眼紧跟着皱在了一起,像个进了蒸笼要被蒸熟的小包子。
宋堂起身,半低着头,对着阴影里的人张开手,小包子立马失了端方周正的仪态,攥着他的手,又一股脑扎进了他的怀里。
两人贴的很近,薄薄的衣衫互相贴着,怀里的小人,奶声奶气地小声辩解:“是……是因为喝了牛乳,才困得厉害。”
昨晚睁眼说瞎话骗人的某个小人被罚背诵,背诵时诡声狡辩地赖在床榻上不愿起,宋堂只好把书递到他手边,又回了书桌旁帮他检查课业。
谁知他下次抬头望向床榻,某个口口声称,外加极力保证自己定会背完全本的当今太子,怀里抱着书,半只腿悬空,堪堪侧躺在床榻沿,微张着小嘴,睡得香甜。
宋堂垂眸,小太子额角渗出了些汗,嘴角下意识抿着,他揉捏着手里滚烫到黏湿的小手,牵着他往廊下走。
“殿下今日课业还未完成,免不得又要掌灯了。”
小太子完全不恼,笑嘻嘻地问他:“今日堂哥哥还会在霖穆宫住下?”
宋堂看着长廊尽头的廖公公,松开了两人牵着的手。
他双手前后交叠背在身后,靠着衣衫的左手轻捻着食指上残留的汗液,缓声道:“家中着人催了好几次,宋堂今日怕是不能给殿下掌灯了,殿下跟着廖公公回去吧。”
小太子也看见了长廊尽头的廖公公,他走到垂着的一株红萼苘麻旁,挑挑拣拣选了开得最盛的一株,和还只有花苞的一株。
他带着笑意,先是把右手里最盛的那株红萼苘麻递向宋堂,一板一眼地说:“这株送给阿婧妹妹,霸占他的哥哥这些时日着实不对,希望她能原谅我。”
宋堂接过之后,他又把另一株红萼苘麻也递了过来,小声嘱咐道:“这株送给堂哥哥。虽然母后曾说红萼苘麻是好养活的花卉,但堂哥哥养着它还是要细心些。”
他抬眼极其认真地望着宋堂,真挚地又说了句:“就像这些时日里陪着我那般就很好了。”
宋堂一手拿着一株红萼苘麻,有些苦笑不得,这小太子倒是挺会做人,不厚此薄彼,他又跪了下来,看着他片刻,才说了声“好”。
长廊尽头的廖公公唤了小太子一声,小太子只好往长廊尽头走,三步一回头,最后还是没忍住跑了回来。
被风吹得干燥起来的小手搂着宋堂,接着小太子趴在宋堂耳边,用他短短六年的人生里最小的声音说道:“我知晓这样不好,可……你明日能早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