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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撤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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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陛下悠悠转醒,只是身子骨有些弱,时常咳嗽。
黄冕昏迷的三日里,下毒之人被揪了出来。
下毒之人是御膳房的一个坡脚太监,名唤苏培林,专管御前茶水之事。
此人刚被抓住就立马招了,说是下错了毒,他本要暗害御前的某个老太监,谁知阴差阳错害了当今陛下。
硬生生被关了三天四夜的洪宇都没等听完下属的传报,转头就往上递了份折子。
洪御史总爱揪着某些人的习惯,这条要改。
望其谨记!
黄冕在折子上用朱笔批阅完这二句话,转头对着廖隆海道:“这都几日了,也不见宋将军过来瞧瞧朕?”
廖隆海被给御前某位老太监下毒的事弄得有了阴影,听见宋将军的名字就下意识一抖。
“老奴不知,那日宋将军的妹妹又是哭又是闹地拖着宋将军,听说最近几日被宋太尉禁足了,宋将军请假在家陪着。”
黄冕撇撇嘴,嘀咕了句什么之后才想起来什么,道:“赏……算了,朕就别徒增障碍了。”
这小半个月下来,着实发生了许多事,前有灾情,后有闹鬼和下毒,现在病恹恹的皇帝一看就是被折腾得够呛。
“陛下,臣以为这半月来的不太平与迎娶王后之事脱不了干系,忘陛下彻查!”
洪御史又开始日常串干系。
虽然御书房里很大一部分人都知道他说的对,但被那半年的俸禄刮怕了,没一人敢应和。
御史大夫洪宇洪大人又走上了孤身一人的不归路。
好大一会儿没人应声,不理朝政的田寮见反而站了出来:“陛下,这半月确实蹊跷!”
“昨日老臣夜观天象,紫薇星亮光微弱,一不知名小星却熠熠生辉,老臣以为,陛下迎娶之事理应拖一拖。”
这话若是直白说,便是,陛下啊,你算了吧,别娶了,小命要紧。
黄冕坐在桌后为难道:“咳咳……圣旨没有退回的道理。”
田寮见也跪下了,颤声说道:“陛下龙体为重,切莫大意!”
何时在一旁插话道:“陛下不若下旨为宋太尉之女另赐一良缘。”
黄冕皱着眉思索,良久道:“这皇家曾钦定的王后……”
阮相近些年,钟爱和妻子一起说媒,笑呵呵道:“陛下心细,老臣有一人选,不知陛下和宋太尉意下如何?”
宋太尉是知道自家那俩不争气的东西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如今不仅能躲过一劫,还能有机会为家中小女重新觅一良缘,只眼观鼻鼻观心不吭声。
黄冕本就只想撤旨,他摆摆手,说了声:“赐婚实乃大事,阿婧幼时与我见过几次,朕知晓她的性子,此事再议。”
洪宇又开始上头,他盯着高他半头的宋太尉,愤恨地想。
这宋家是专生妖媚狐子不成?
兄长魅惑君主不说,这小妹如今看来也不是个善茬!
宋太尉似有所感,转身望向洪宇,洪宇瞧着那张脸,更加愤恨地想。
大家都过了天命之年,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黄冕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宋堂复职,只不过他病弱的身子养得比之前还要健壮。
他不满地对廖隆海发了通脾气,觉得自己错过了不知多少好福利。
廖隆海伴君如伴虎,擦着汗在一旁应和着领罚。
“他刚复职,竟没安排夜巡?”黄冕看着值班表,烦得更厉害。
“这……这老奴不知道。”廖隆海只管这后宫里宫女太监的事,就算他知道宋堂是故意的,他也不敢越职说半个字。
“他一心想回疆北,倒也沉得住气!”他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就走进来通报宋将军求见。
肉眼可见自家的帝王眉梢都带上喜悦。廖隆海默默退了出去。
宋堂跪着,规矩喊了声“微臣参见陛下。”
“宋将军今夜求见朕,所为何事?”黄冕这次没拦着,受了他一拜之后,拿着朱笔敲着砚台,说一个字就抬眼瞧宋堂一眼。
一句话说得奇奇怪怪。
宋堂:“陛下已下旨撤回迎娶事宜,卑职没必要再留下,可以回疆北了。”
黄冕突然理解宋阿婧为何禁足期间还闹着她哥陪着了。
这宋太尉怎么不多禁些时日?
黄冕开始体恤大臣:“宋将军八年未归家与家中的亲人团聚,距离仲秋节还有不到十日……”
“不若,将军留在长安与家中亲人过了仲秋,朕就拟旨,将军意下如何?”
宋堂被问的哑口无言,只好点头答应。
黄冕看着他,学着某个女鬼哀戚戚开口道:“团团圆圆确实好啊!”
宋堂倒是一脸什么都没听出来的表情,也不吭声,似是在等着黄冕松口放他出去。
黄冕继续:“咳咳……”
宋堂关了窗又走了回来,除此之外像个木头。
黄冕不死心,想了想又道:“德翊宫的梅林,宋将军夜巡期间见过吗?”
宋堂眼也不眨,张口说空话:“没有,这段时日微臣只负责御花园、御书房和养心殿的夜巡。”
黄冕不阴不阳道:“那日朕果然是撞了个女鬼!”
宋堂立马跟着“嗯”了一声。
黄冕端着脸,皮笑肉不笑瞧着他。
宋堂突然侧头掩唇轻咳了一声。
他总算是有了些反应,黄冕心里一松,面上却不显,甚至真端了起来,冷情冷面瞅着他。
“你笑话朕?”
宋堂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扬。
这次轮到黄冕侧开了头,喉结滚动,哑着嗓子说道:“你笑了。”
宋堂嘴角一僵,接着道:“八年之久,臣在疆北和将士一起时,笑的次数太多了,只是陛下没见到而已。”
黄冕转回来的眼眶都是红的,但语气带上了醋意:“谁没见过吗?朕幼时见得多了去了。”
宋堂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挣扎片刻,却也只是压低声音道:“疆北,安。”
疆北,安。
这句话,是疆北每一次送来的军报末尾处的话。
自宋堂成为疆北的镇北将军以来,从未断过。
现下乍一听见,黄冕就有些控制不住,他立马用明黄的袖袍遮住眉眼,恼怒道:“宋堂!”
宋堂只好说道:“一时口误,众人都说新帝仁义,那陛下便别再降责微臣了。”
黄冕拿开袖袍,瞪着他,嗤笑一声,带着些鼻音问道:“拿你做活靶子,逼其余大臣交俸禄的时候也仁义吗?”
宋堂:“陛下心中装着百姓,为民着想,乃是仁君。”
今晚算是这半个多月以来两人心平气和聊的最久的一次。
黄冕心中快活,却总是泛酸,眼眶里的红就一直未退下。
廖隆海被唤进来时以为自家皇帝又被宋将军气哭了。
宋堂走后,黄冕收了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被喝过的那盏凉茶。
他伸手端过那杯茶,摩挲片刻才放回原处,接着左手便下意识轻敲桌面,轻声念着:“疆北。”
廖隆海送走了宋将军,本想回来安慰安慰自家皇帝主子,站在门后愣是吓出一身汗。
他……他这个御前老太监还有机会换个主子服侍吗?
“允了我哥回疆北?”宋晓婧一早得了这个消息,在饭桌上就开始惊呼。
宋太尉难得在家休息,吃个早饭都没得安生,皱着眉吼道:“像什么样子!”
宋晓婧缩着脖子,抬眼瞅了一眼她爹,闭嘴吃饭。
待吃完饭,宋太尉看了她一眼,难得点拨道:“咱们陛下可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太子了。”
宋晓婧:“爹,那他是在骗我哥?”
宋太尉出言敲打道:“什么他,那是当今圣上。”说完抬眼瞅着宋堂竹园的方向轻声道,“陛下配合做戏允你不必入宫,你哥他心里知道自己不想走,只是现如今还愿意做给我看罢了。”
宋晓婧和她爹意见出奇的高度一致。
他哥那天卯时冲进她闺房,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猩红的眼睛盯着她,像是要吃了她……可最后只是张着嘴求着她要那东西。
她就开始担心,他哥似乎绷不住了。
宋晓婧知道他爹的态度随着这八年有些软化,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掐头去尾提了句:“爹,我院里那玩意丢了。”
“什么玩意丢了?”
宋太尉瞅着心虚乱瞟的闺女,顿时了悟。看着自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闺女,宋太尉手都伸出来了,又半路撤了回去。
“那玩意还没破?”
宋晓婧闻言一喜,试探道:“纸好?”
宋太尉直接笑了,只不过笑得有些骇人,道:“你保护的挺好啊,宋晓婧。”
宋晓婧捏着嗓子,说自己不舒服,溜了。
宋太尉的妻子因难产而死,他一糙汉,靠着自己一人养大一双儿女。
女儿自幼体弱,常年靠着药和补品吊着,儿子从小体贴他,时常帮着照顾这个妹妹,更是放在心尖上宠,从未抱怨过分毫。
算到那年之前,他都以为自己的妻子给他留了对好儿女。
那时他只要不上朝便时常想着,将来他老了,阿婧嫁人会带着外孙回来看他,儿子娶个贤良淑德的妻子,给他生个胖孙子。
他就可以教他们武艺,教他们忠君尊祖,教他们何为国家,再说些他年轻时在外打的漂亮胜仗。
等他退位让贤,就领着他们见一见他的同僚,或者去军营见一见他曾经的下属,与别家小辈起了争执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落下风,他就上前搅和搅和,别像他小时候被人欺负了也没个人撑腰。
他后来觉得孙女和外孙女也不错,可可爱爱的,多讨人喜欢!
等到宋堂能领兵打仗,他就早早卸任归家,扛着可爱的小孙女从西街逛到东街,天黑再扛着她回来。
被自家儿媳领走前,甜甜的跟自己道声“晚安,爷爷。”或者是“爷爷,明天见。”
若是他身体还健朗,第二日或许会再扛着她去些更好玩的地方。
钓鱼、游湖、祈福、爬山……她只要不像阿婧小时候时常生病,身体也康健些,他就会领着她把长安都城里里外外逛个遍。
他一定比他爹宋贽做得更好,他才不会大吼大叫,给自家小豆丁取一些乱七八糟的乳名。
有时听着别家孩子唤“爷爷”或者“外祖父”,他就恨不得自家的一双儿女快快长大。
直到那件事发生……
前几年,他恨那不争气的孽子,有时恨急了,看着马厩里的马,便想拉一匹出来,骑到疆北杀了那寡廉鲜耻的孽子。
后来阮邢有了个小孙女,阮邢时常带在身边,小姑娘乖巧听话,时常喊他“宋爷爷”。有一次坐在他怀里,摸着他的眉头说:“宋爷爷皱着眉,可是阿易太重了?”
那时他就开始怪罪自己。
怪罪自己没有照顾好宋堂,让他误入歧途。
他那几年陷入一个死循环,有时恨那孽子,有时又恨自己和过世的妻子,就连先帝都一并恨过。
这样恨了一圈,却从来没想过恨宫里那个孩子。
他只是使劲折腾自己,使劲折腾他的儿子,也使劲折腾这个本就不完整的家。
儿子待在疆北八年,他一介武夫,本也说不出什么体己话,便一封家书也没给自家儿子写过。
团圆的节日也不会让回家探亲的将士捎一句:家中安好,切勿惦念。
他的骨肉,他的长子,没有亲人和任何只言片语的被他抛弃在疆北那荒凉之地。
眼下宋堂被圣上一纸诏书召了回来,他才意识到,竟……
八年了。
他与自幼便体贴他这个父亲的长子生生割裂了八年。
可他知道,比以往哪一刻,都清晰地知道,整整八年的缺失,他老了……
他的儿子却真的长大了。
可宋堂却还是像当初对着列祖列宗和族人起誓答应的话一般,帮着他扶持宋家,帮着他维持宋家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