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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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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别走……”
久久闷热的天气终于在晨光熹微时迎来了一场倾盆暴雨,雨丝成珠,猛砸向大地,于天地间掀起一场盛大的晨雾,奏响了新日的第一声鸣唱。
雨水敲击声伴随着风吹进了未关窗的霖穆宫,但没想到被放在窗边的布巾吸了音,最终独留湿意的风在寝殿内拂出一场慢悠悠的波澜,渐渐地,已是彻底搅乱了床榻间的低吟,本就很难连词成句,这下更叫人听不清,只那黏腻的的奶音总是恰如其分的在某处转了音,似是怕极。
“……哥哥。”
幼弱的呼声突然转急至无声,床榻里侧的小太子突然睁开了眼睛,梦中带来的后怕久久未散,他猛地转身向着身旁人靠近。
只是上次因为噩梦,他扑向宋堂的动作过于莽撞,被笑了许久……
小太子屏住呼吸,一双眼睛望着还未被晨光光顾的暗处出身久未移开,被里衣包裹着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外侧沉睡的人靠过去。
因着噩梦惊出的一身冷汗随着凉风慢慢变冷,但身旁的宋堂暖意融融,很快便驱散了小太子身上的不适,终是没忍住,小太子咧嘴笑了起来。
昨日他死乞白赖地求陛下松了一日学业,傍晚又抱着宋堂的腿不让他出宫,拗不过他的宋堂便答应今日带他出宫游玩。
小太子仰头透过宋堂的肩头望了望窗外,雨势减缓,朦胧半边天的晨雾散了干净,窗边是渐变的亮光,透着清新的水汽。
小太子的黑眸中聚着些微亮光,没见过的雨幕之景让莫名的悸动似是雨中入土的种子,在颤微的慌乱中迎来了萌芽的渴望。
“……唔。”
萌芽的渴望霎时了无痕迹,小太子的目光匆匆收回,维持着半起身的动作,一眼未眨地看着他的伴读。
他的伴读似是极其不舒服,双眉紧蹙,鼻翕微张,挺直的鼻梁上方甚至挂着一层薄汗,就连喘息声也很奇怪,是压在嗓间滚出的,让人觉得痛苦又压抑。
小太子向上蹭了蹭,他趴在宋堂肩处小声询问。
“堂、堂哥哥?”
明明宋堂是不舒服的模样,可那灼热的气息吹拂过来,小太子顿时有些耳热,他吓得捂着耳朵,闷热的水汽逼着眼瞳沁出水色。
在他纠结退与不退的时候,他眼下时而起伏的身体骤然紧绷,里衣下的曲线与颈线绷成一条直线,整个人一瞬间像是被人拉紧的弦,脆弱又……奇怪。
本就大气也不敢出的小太子吓得赶忙闭上了眼睛,慢慢蹭回了原来的位置,直到身旁人急促的呼吸被寝殿外的雨声盖住,小太子才偷偷半睁开右侧的眼睛去觑着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某人。
那不是噩梦,小太子很笃定那不是噩梦,因为他的噩梦从未让他能再次陷入沉睡,那么堂哥哥……到底怎么了?
小太子皱了皱眉,眼底的困惑似是雨中的浓重晨雾,但与其不同的是,它久久不散,简直比黄祁那小子突然喜欢背书讨好他父皇一样令小太子困惑。
这样的困惑一直藏在小太子的心底,直到正隆十五年的年尾也没解开。
正隆十五年,腊月一十五日,申时,霖穆宫。
“姑姑,堂哥哥在哪?”
一进殿门,太子便昂着头四处张望,与跟过来伺候脱衣的唐姑姑搭话,他的视线一直瞄着内室,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声打趣,他猛地拽住下滑的披风,抿着嘴角和身边的唐姑姑较起了劲。
“殿下,宋伴读被陛下召去了御书房,刚刚离开了。”
太子低低“嗯”了一声,松了手。
刚一脸笑意,眸间也尽是亮光的太子一瞬间变成了蔫头耷脑的鹌鹑,唐姑姑看了眼廖陇海,满眼询问。
廖陇海垂眼示意,半截梅枝从他的衣角露出,圆鼓鼓的花苞迎着光晃了晃,接着他对着唐姑姑摇了摇头,张嘴无声说了一句。
两人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不再说一句话,各自分开忙去了,直到廊下传出扑通一声,卧在榻上看书的黄冕突然抬首叫住经过的廖陇海。
“廖公公,本太子觉得你说的不对,父皇就是故意的!”
反应过来的廖陇海当即跪了下来,他诚惶诚恐地开口:“殿下,此话说不得,陛下乃是天子,天子言重,怎可反驳。”
“每月初一和十五父皇都要宿在霖穆宫叫我作陪,自那日我偷喝他的酒说了些胡话,宋堂再没夜间留宿霖穆宫。”
太子紧皱起眉,满脸郁色,眉间更是透出些烦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便问跪在地上的廖陇海:“廖公公,你怎么看?”
“……这,老奴愚钝,没看出什么来。”廖陇海一向先伏低试探,见着太子没气恼,他咽了咽口水,轻声劝慰:“宋伴读与您自幼一起长大,关系亲厚,殿下依赖他些实属正常,只是宋伴读不过几年便会及冠,到时是要进太学求学的,定不能像今日这般能随您心意进出宫门……殿下该学着适应这样的日子。”
冬日里的白日总是短很多,这一会儿窗边便暗了下来,屋内的唐姑姑拿着白蜡开始点灯,裙裾攒动吹拂过火苗,太子的脸在阴影处忽明忽暗,减了许多稚嫩之色。
榻上坐着的少年突然食指敲了敲桌面,他弯着眉眼道:“姑姑,你来瞧瞧我手里的是什么?”
唐姑姑一愣,她抬眼看去,只见太子手指尖是一朵开的正盛的梅花,修剪整齐的粉色指尖埋在同色的花瓣里,一时分不清是谁染了谁。
“姑姑,我今日去摘了那的梅花,想给他看来着。”
太子这几年身架抽长,已能窥见日后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只是那双总亮晶晶的黑眸里时常染上几分让人看不懂的挣扎和徘徊。
弯腰引灯的唐姑姑又抬眼看了廖陇海一眼,她轻声道:“一会儿二皇子过来,殿下不若给他看看。”
“……他只会背些破书讨好父皇,让他瞧这个还不如本太子去找金山银山玩会儿,没得自讨没趣。”太子嘀嘀咕咕完,把梅花攥在手心里,几秒后又抬手给扔了,看着力气不小,只是梅花花轻,在空中打了个转直直掉在了榻角。
“……也不见他去瞧瞧他母妃,整日围着本太子转能转出个什么花来!”
廖陇海又张嘴无声说了几句,唐姑姑把茶盏和点心端上桌面,语重心长道:“殿下幼时还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您一日在宫里就定会一直罩着二皇子,况且若是以后去了封地,殿下是想见二皇子一面都难。”
“想见他?”太子皱着眉满脸疑惑,“谁会稀罕见他?一临近每旬抽查循例,我梦里都是太傅夸他的那些词,他前年喝了口我的牛乳冲我咧嘴笑,还没三颗牙的样子也时时入我的梦,本太子会稀罕见他,简直是笑话。”
廖陇海、唐姑姑:“……”
“太子哥哥!”
背后莫说他人坏,推门而入的便是太子口中梦里都缠着他不放的人。
“阿祁今日可没有缠着太子哥哥,阿祁是得了父皇的口头谕旨,来这督促太子哥哥念书的,这是个差事,太子哥哥得好生伺候阿祁才行。”见榻上的人垂着眼看他,仿佛下一秒就能从榻上蹦起来打他,黄祁立马举起手作发誓状,“是父皇教阿祁说、说的,父皇还说虽然这差事难办,但阿祁只要万事开始前多喊几声太子哥哥就成。”
推开一旁要去抱他的手,黄祁撑着榻沿坐在了太子身旁,探身绕过太子半边身子,直勾勾盯着已经黑下脸的太子瞧。
“太子哥哥是生气了吗?太子哥哥就算是生气了也是不会打阿祁的,对吧?”
“……”太子只看了一眼那张欠扁脸便闭眼扶额,装死。
“今日的书,太子哥哥还没有温习吗?”黄祁把书轻放在桌面上,要多显眼有多显眼,他把点心茶水向着远处推了推,“太子哥哥,阿祁已经全会背了哦。”
太子:“……”
原来那个喜欢躲在树后,躲在殿外偷看他的祁弟到底去了哪里?
“太子哥哥,阿祁想要这个!”
坐在榻上开始温书的太子头也没抬:“你母妃近日可还好?”
“……阿祁还想要这个,太子哥哥也送给阿祁,可以吗?”黄祁丢了手里的南海玉珊瑚,向着房内一角走去。
没被回话的太子挑了挑眉,他丢了书,眯着眼看向那小人:“过来。”
快六岁的黄祁身高堪堪到书案的高度,他靠近后便攥起了拳头,有点紧张地看着也向他靠过来的太子:“太子哥哥,怎、怎么了?”
过了许久,太子突然抬手捏上了黄祁的脸,边扯边威胁道:“你胆子又肥了,话都顾不得回?”
“错、呜了。”黄祁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霎时堆满了眼泪。
太子嗤笑一声,松开手窝进了榻里侧,不知过了多久,他推开往他怀里爬的黄祁,笑道:“坐那别过来,一身香味臭死了。”
“不臭的……”黄祁皱了皱鼻尖,嘴里还在反驳,可身子十分诚实的往外挪了挪,但又有点心虚自己的举动,便又找补了句,“父、父皇那的味道怎么会臭呢。”
太子又笑了一声,只是这次不是嗤笑,倒像是无语后的妥协,看他如此模样,黄祁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些,他跟着笑了几声。
太子又笑了,是被逗笑的,黄祁不明所以的又寻着刚刚的感觉嘿嘿傻笑了起来,两兄弟亲密地坐在榻的同一边,笑声不断。
夕阳西下,暗色的云层爬在月亮的边角,晃来晃去遮了它大半。
在这不短的时辰里,太子丢了书,忘了课业,领着他不到六岁的祁弟从榻上转到书案后,又渐渐移到寝殿的书架下坐着话聊休息。
半大的孩子带孩子也挺累的,太子靠在拐角,一只长腿半屈着,搭在膝前的手无力地晃了个圈,略哑的嗓音再次响起:“阿祁,你母妃昨日与你说了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昨日是说了,让阿祁想想。”盘腿坐着的黄祁把目光从手中的泥塑和竹蜻蜓上移开,但抬眼时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九曲环,他动了动,脚边的木雕玩偶发出嘎吱一声后便向他处一步步走去,所有的稀奇玩意都在引他分神,他忍着没看,逻辑还算清晰,“母妃说阿祁以后是要离开皇宫的,会有自己的封地,还、还能娶个漂亮的媳妇一起掌家,母妃还说阿祁以后一定、必须要这样。”
“霖穆宫,你不喜欢?”
“喜欢!太子哥哥的东西阿祁怎么会不喜欢!”
“那是皇宫不漂亮?”
“漂亮!阿祁特别喜欢御花园初夏的玉蝉花。”
太子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又问:“这龙涎香的味道你喜欢,那你喜欢御书房吗?”
“御书房?”这一次黄祁没有像之前那样果断应答,他说完便低下了头。
“你不喜欢那?”太子哪里容他多想,当即追问道。
“喜欢的,皇宫里的所有地方,阿祁都喜欢……阿祁、阿祁不想离开父皇和太子哥哥,母妃也不想!”
太子眼中闪过一簇光,他压住嘴角,故作姿态地转头看向别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显不太相信。
“真的,阿祁说的都是真的!太子哥哥信阿祁,阿祁怎么会跟你说谎呢,阿祁才不像别人,阿祁最诚实守信了!”
一句又一句保证似珠子落地,哒哒哒无缝衔接,真诚不知道,倒是看出来挺着急的。
又听了一长段不重复的保证,低头装蒜的太子才不徐不慢地闭着眼点头应和:“信你,信你。”
傻笑的技能,黄祁已经熟练掌握,他当即笑了两声,见他的太子哥哥高兴地笑了,他也高兴地道:“太子哥哥不能不信阿祁,阿祁最懂事听话了,谁见了都夸的。”
“知道了,知道了。”见这小子又蹬鼻子上脸,太子额角隐隐作痛,“喝口茶歇歇。”
“这几日你别往霖穆宫跑了,多去陪陪你母妃,我有事儿,不能领你玩。”
黄祁从玩具里抬起头,因为谨记太子哥哥的话,他给了个疑问的眼神。
“跟你说了就没意思了,反正这几日别来霖穆宫,也别到处找我,听见没?”
黄祁乖巧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只是万万没想到的事就在这几天里发生了。
“过来。”
御书房比太傅联合太保一起罚他时还令人窒息这件事再次得到证实,太子向后迈了一步,作揖认错:“父皇恕罪,儿臣错了。”
今日一下早朝,御书房迎来的第一位大臣是太子太傅,跟着是太子太保,再跟着是太子少傅,最后是领着太子来的太子少保。
显而易见,前三者是见不着太子赴学前来告假或是上报,后者是给陛下和各位太子师傅送太子来了。
当得知少保是在尼姑庵里发现太子时,当今陛下一时间气得心口直犯疼,顿时御书房闹哄了一番,疾医来了又去,衣角还满是泥泞的太子缩在一角,看着委屈又害怕,其实眼珠子比在尼姑庵里还忙。
“……错了,哪错了?”
是先认贿赂侍卫和宫女的错,还是先认给霖穆宫的人下蒙汗药的事,或者先认半路跟着落单的尼姑摸进尼姑庵,又或者先认他扮作女尼姑又因为好奇揽了帮一个想出家的人剃头发的活的事……
“哪都错了。”
“黄冕!你是不是想气死朕!”陛下扶着案几一角,怒起的青筋跳了又跳,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才把火气压下去一点。
“宋少保说要不是他及时赶到,你差点出家?”
这是诬陷,太子当即向前迈了一步,急忙解释:“胡说!儿臣那是帮别人出家!”
这理由还算合理,陛下悬起的心落了下去,过了片刻,他突然感觉到不对劲,不可置信地大吼道:“你个太子帮女人出家!?”
“父皇您别再气了,听儿臣慢慢跟您说,擅自出宫是儿臣的错,但……”太子‘但’了许久,也没‘但’出什么。
“这些年,太傅就是这样教你的?”
“这关太傅什么事?要怪也只怪儿臣一时嘴笨!”御书房的气氛转好了些,胆子跟着大了些的太子试探着问道,“父皇,您想听儿臣说真话吗?”
“你还装起来了?”陛下故意斜眼觑着不远处的太子,只是捂着心口的手显得不太有威慑力。
“反正等儿臣及冠就能领了封地走人,阿祁天资聪颖,三岁便能作诗,治国之论如今更是张口就来,他比儿臣更适合这太子的位置,等他再大些,这太子的位置儿臣不用别人求,自己便会自请撤……父皇?”
榻上捂心口的陛下满脸阴沉,那双时常含着薄怒的眼眸此时仿若裹了飓风,阴鸷的简直可怕。
“谁与你说过这些。”
在太子的印象中,陛下眸中情绪翻腾是令他熟悉的,但语气温和到让人惊惧实在是没见过。
“告诉父皇,谁与你说过这些。”
陛下温和的面具随着对面的沉默渐渐皲裂,滔天.怒意倾泄而下,露出歇斯底里的原始底色。
那一日,陛下的怒火牵连甚广,大到朝堂中与太子有过接触的大臣,小到太子身边伺候的奴仆,无一除外,而太子身边的唐姑姑就因为曾经无心的一句话被指去了别处做差。
最让所有人震惊的不是陛下发怒,而是禁足在霖穆宫的太子不寻常的反应,他一没哭二没闹,更没有生气怨恨,他很安静,哪怕曾学会了傻笑技能的黄祁脸都笑僵了也没能让他笑起来。
这对身份尊贵的父子闹起了矛盾,僵住的父子关系直到除夕当天也没有破冰的意思,宫里为旧年做着准备,每一日都热热闹闹的,可谁都知道霖穆宫的小主子很久未笑着闹周围的人了。
彼时的宋堂也因为陛下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拘禁在宋府,他不用像往常一样日日进宫,宋府中最高兴的就属宋晓婧,但冬日里靠着床榻和苦药吊着的她力不从心,也做不了什么。
冬日的雪早早落了地,这几日更是时常飘着雪花,哪怕是除夕,老天爷也没有给个面子,鹅毛大雪从高空飘然落下,庭院中的灯火把周遭的落雪染成暖黄色,是热热闹闹的颜色。
“小兔崽子,闹了一天还不够,这年夜饭还吃不吃了?”
宋家的年夜饭一直是在沐园吃的,除了几位主子,许多仆从全聚到了沐园,院中积了多日的雪全被踩化了,宋忆从军营中回来的晚,氅衣落了不少雪,大踏步进了院落后,看着在院中闹腾的几个小孩子,笑道:“孙娘,过年别说孩子,就是宋某也高兴,阿婧那丫头不能出来,这群小子不是得被憋死!”
“老爷好,少爷和小姐都搁屋里待着呢,您进去看看?”孙娘是个寡妇,家中丈夫死于洪涝,被宋忆带回了府里,因为厨艺极好,便做了宋府的厨娘,“哎哟,老爷,这群孩子刚雪地里滚过,别把脏东西粘您身上,进屋看看小姐,小姐一整个白天都在念着您何时回来。”
“不急,她哥陪着呢,你忙,我跟这几个小娃说会儿话。”厨房的年夜菜还在灶上,孙娘叮嘱了几句,转身回了厨房,见着没人在旁,宋忆揽过往他怀里撞的青竹,顺势坐在了廊下,他笑着逗其他人,“棉袄都半湿了,今日在雪地里到底滚了几圈?谁滚得多,这糖就奖给谁!”
几个孩子大都养在忆园,平日里排排坐在廊下看着宋忆习武都是常事,此时没一个怂的,全向宋忆身边挤,饶是宋忆身强体壮也被撞的后仰,他大笑了几声:“好好好,都有份!都有份!”
其实说是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糖,只是军营中熬来用于做饭的麦芽糖,宋忆用纸包了一块,这时候早已经硬成了石头块,看着那一包糖,几个孩子反倒没一个上前抢了。
“怎么傻了,雪堆里滚几圈就不认识麦芽糖了?”
青竹死抓着宋忆衣襟的手略有松动,他瞥向最外围的绿竹,故意眨了眨眼睛。
在宋府养了几年,绿竹仍然又瘦又小,他跟着哥哥也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憋着口气,看着是有话要说。
青竹毕竟年纪小,下意识跟着他一起使劲,宋忆自是有所感应,跟着看向绿竹,大家都不说糖的事,小妞和阿野也好奇地转头盯着瞧。
“你说呀!”小妞没忍住,催促了一句。
顶着这样一圈目光,绿竹的脸越来越红,红润的小嘴硬是扁成了鸭子嘴,他的嘴唇抖着张开了些,三个孩子外加宋忆的眼中都闪过一束光,接着……
“噗~”
闹哄热闹的院落突然静了下来,树枝上大团的积雪从高处坠落,于是又是一声……
“噗~”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大笑后的咳嗽声从窗内传出来,氅衣加身,手中还抱着汤婆子的宋晓婧歪靠在窗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不忘抬手唤她哥宋堂。
“哥哥,你刚刚听见了吗?”
宋堂自是也听见了,他拢了拢宋晓婧的氅衣,半边身子探出窗外,故意把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
“小绿竹,是你的五谷轮回之气吗?”
小绿竹一脸懵逼,他颊边的红还没褪去,两只小手纠缠在身前,羞愤都快从他身上发了芽。
小妞笑嘻嘻补了句:“绿竹,少爷问你,是不是你放的屁,你快说不是,是小姐院中的树放的!哈哈~”
大家的嘲弄和逗笑彻底惹怒了绿竹,他举着拳头,顶着一张涨红的脸追起了小妞,青竹和阿野跟着在旁边瞎起哄。
追了许久也没抓住小妞一片衣角,宋忆高声唤道:“别追了,先把这麦芽糖分了才是正事。”
说着,他拿着纸包向地面猛的一砸,愣神的一群小人一股脑冲向宋忆的位置,十分有纪律的站成一排。
“别硌着牙,上火炉子旁烤一烤,守岁的时候就能和点心零嘴一起吃了,去吧。”
踏平的积雪再一次被无数双鞋子踩过,热闹的欢笑也再次笼罩住沐园。
除夕……
又是一年除夕,又是无趣的一年除夕。
歌姬的舞和乐伎的曲听得人昏昏沉沉,无趣得紧,太子叹了口气,像是还不够疏解烦闷,他翻上墙头,对着月亮又叹了口气。
坐的高些便能看清宴会里鱼贯而出的人,为了犒劳有功大臣这一年的辛苦,陛下设宴款待,以天子家宴犒赏其功劳。
今日进宫赴宴的人太子认得七七八八,太子捏了颗糖抛进嘴里,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宴会的方向。
阿祁……你可别让你哥我失望啊。
“啊秋~”
高处不胜寒,何况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太子揉了揉鼻子,骂骂咧咧翻墙回了寝殿。
太子这一次的禁足,第四十四天是除夕,他还在生气,就像他父皇也还在生气一样。
“……谁能来哄哄我啊。”
虽说话中已然服软,但太子直挺挺躺在床榻上,望着虚无处的双眼里仍是执拗。
又下雪了。
这几日总是入了深夜便开始下雪,像是要提前透支一整个冬天的雨雪,所以满地都在柔和清冷的月光下闪着细碎的晶光。
不知看了多久,趴在床上的太子突然毫无预兆的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推开门看向秋千的地方。
满地的碎光中,什么也没有。
又是一声积雪从高处摔下来的声音,太子望了过去,他走近秋千,轻轻拂开上面的积雪,接着又走回寝殿,趴回床榻上发呆。
快关出毛病的太子就这样在床榻和秋千两处来回奔波了许多趟,拂开秋千上一层又一层新的积雪,一次又一次捂热冰凉的手掌,直到最后机械的重复,黄冕渐渐皱起了眉。
皇宫不似府院,可以在除夕这一天到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红色的高墙箍住疯长的欲望,也攀升着没顶的孤寂。
太子扣着门沿,背对着秋千,因为禁足而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裹进了哭腔里。
“骗我。”
眼泪被开了闸口,仗着殿内没有人伺候,小黄冕哭得越发肆无忌惮,恨不得叫宴会里的所有人听见,再回来接着参加宴会。
“母后,他、他们只会骗我……”
满脸泪痕的太子抱着膝盖背坐在殿门处,越说越伤心。
“所有人都不在这,我不喜欢霖穆宫了,母后……您能不能去告诉父皇,儿臣不想做太子了……冕儿实在不喜欢。”
不知是不是陛下授意,除了送吃食过来的侍卫,太子已经整整半个月没见过第二个人。
这些一个人的低语,越说越清晰地知道会无人回应,渐渐生出些自己十分可笑的没趣来,而长时间的哭又极费体力,太子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止了抽噎。
雪还在下,太子有些担忧他费力清出的一条道不知是不是又被埋了,他半转头看向庭院,红肿的眼睛顿时睁的老大。
“平日喜欢诓你,我承认。骗你,本伴读可不曾。”
站在不远处的宋堂笑着打趣了一句,他把食盒一丢,看了一眼仍委屈巴巴蜷在门角的泪人后,仍自顾自地掸身上的雪。
“过来,予你样东西。”
“什、什么东西?”小太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仅杵在原地坐着没动,还有些结巴。
宋堂侧身看他,半垂的眼睫上沾了些雪花,他道:“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宋堂并没走远,在太子清理出来的小道处停下,待太子瘸着一只腿靠近些后,他转身把手里准备好的玩意递了出去。
在宋堂指尖炸开的星星映在太子的眼睛里,直到那火光熄灭了,不稳发颤的问话才出了声:“这是何物?”
“这是坊间的星星烟,点了看看。”说着,宋堂便把氅衣下的所有星星烟塞进黄冕手里,他打开火折子,替小太子点了一根。
耀眼的火光在两人之间短暂停了几息,又再次亮起新的,明暗交接,小太子脸上的惋惜只有一霎,算得上瞬间变脸。
点了一次又一次,可那变脸每次都十分完美,宋堂瞧着有趣,看了许久。
雪停了,他转了转手里的火折子,出声问道:“不累?”
嘴里应着不累,小太子又递了一根星星烟在火折子旁边。
照这么玩下去,今晚估计是白费了。宋堂收回火折子,仗着身高优势,他抽了小太子手里剩下的星星烟,把人往殿内领,半路上顺带着把食盒一并捎上。
“本伴读累了,与你聊聊。”
被人揪着后衣领的小太子没有丝毫怨言,甚至没骨气地求了句:“不聊父皇,可以吗?”
“本伴读不顾陛下旨意,为你连夜进宫,”宋堂把人提溜到眼前,眯着眼打量片刻后,冷冷道,“觉得不可以。”
这样的回答实在不行,小太子挣开衣领后的手,满脸不乐意的瞪人,“……聊就聊。”
“我竟不知你何时起了这样的心思,倒是叫我惊了好几天。”宋堂解开氅衣挂好,把食盒里的吃食拿出来,一一放上案几,最后把食筷递到黄冕眼前,“你我一同反思这些天,可有收获?”
“你有?”小太子抢过筷子,抬起下巴硬气地反驳了句。
“今日不能说,说了怕你又哭。”宋堂礼也不顾,撩了衣摆便坐在小太子对面,他夹了筷银丝翅分解翅骨。
“……一惹你就呛我,这次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跟父皇说以后会自请撤去太子之位,朝中那么多人上过罢我的折子,也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再说了,我与阿祁同为皇子,谁做太子又有何分别?”
黄冕夹起银丝翅,咬了满口肉香和酱汁,他乐得眯起了眼。
宋堂手间筷子停下,这次陛下禁足太子他在家中便猜出了几分,前朝太尉近日被连参了好几本,眼见着君心不悦,年后恐会派人彻查,但今晚刘太尉却又被邀请赴除夕宫宴,陛下的心思一直让人捉摸不透,可今日……他突然窥见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宰相之位几年前便一直空缺……太尉如今岌岌可危,御史大夫也已是临近古稀……陛下邀请朝臣入宫,实则是为了挑选新的三公人选,而父亲任北军将领三年之期已满,在太尉之事中更是尽心尽力……宋家是陛下心中新任太尉的人选?
不对……父亲是太子少保,在太子未及冠前,不可能立马任这样的职位,陛下到底是何用意?
“堂哥哥?”
宋堂被唤回神,眸间忧色褪去,他把茶盅推上前,“喝些解腻。”
一整晚只吃了几颗糖的小太子确实饿坏了,吃得便有些多,他喝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闲聊:“那日回宫,在马车上与少保闲聊,他为何说你是逆子啊?”
“前几年的事了,想听?”宋堂也不想再去猜测朝堂上那些事,自然也愿意顺着话题聊下去,“我与他说以后要做文官,不承袭他的官职,他当时气得差点把我丢在长安几十公里外的山脚。”
“是听说你要入太学,你现在是荫官,确实一身本事没处使。”小太子突然来了劲,他搭着桌角,肿着的双眸异常的亮,看起来兴致很高,“等我领了封地,你便与我一同去,你帮我治理属地,我让父皇封你做第一品官,赐你良田千顷,妻妾无数!”
“你倒是挺会做承诺。”宋堂被他逗笑了,他屈指敲了敲小太子的脑门,笑着拒绝,“你是帮我请不来的,只有我自己入朝堂,才能做成你口中那光耀门楣之事,况且,我妹妹阿婧的未来,也需要我这个哥哥去帮她挣来。”
“那……那你还是跟着我,我的属地可以给你,你妹妹……你妹妹我可以娶她做王后,还有你父亲,也可以与我一同搬去属地,有你和少保在,我可高枕无忧。”小太子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十分对,一时之间美极了。
“合着我宋家,你是一个也不想放过了?”这天马行空的想象不能说不在理,只能说毫无道理,宋堂哭笑不得,一边把人推向内寝的盥洗间,一边试着给小太子分析,“从今日陛下禁你足的缘由来看,太子觉得您说的还行得通吗?”
“怎么行不通,只要我不是太子,当然可以!”
“因着你这句话,你解禁足的日子遥遥无期。”宋堂懒得与他口舌,拿话堵了回去。
小太子:“……”
盥洗结束,行至床榻之侧,小太子想说话,可几次都没开得了口,他躺下后看着他的伴读在不远处熄烛火。
“堂哥哥,你很想留在长安吗?”
“这话是何意?”
为了让房中烛光更暗些,宋堂又走得远了些,小太子攥紧被角,绷着嗓子又问:“长安外是山川清河,袅袅人间。”
“那里有许多的人和无数条的路,每一个人都与你我不同,每一条路上的风景你我都不曾见过,日落月升,又是另一番光景。”
小太子尽量说的好些,他就差把‘自由自在’说出来了,宋堂哪里能不明白,他走到床榻处蹲下。
看着小太子那双干净不染纤尘的黑眸,心中升起的不忍焦灼着他的心脏,过了很长时间,宋堂才轻声解释。
“可我心中只有宋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