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之未命名》纳兰容若公子

11、第10章

　　威斯塔朗特。
　　吉尔菲艾斯忽然间闭了闭眼，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威斯塔朗特。
　　这个词，就象是恶魔的诅咒，无论再过多么漫长的时光，只要一被提起，就象钢刀直插进胸膛，让人痛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回答？”埃尔沙冷笑“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那次的刺杀事件，刺客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被官方封锁，不过真相，永远不是强权可以掩盖的。
　　“什么刺杀事件？”吉尔菲艾斯微微皱起眉头。
　　“你不知道？”埃尔沙一愣，然后笑起来“原来你这个帝国第一重臣的地位也不过如此，这么大的事情，原来从头到尾，都被隐瞒住，远离费沙的海尼森总督，在皇帝眼里，你又算做什么？”
　　“在皇帝眼中，你又算做什么？”
　　吉尔菲艾斯的脸色更加苍白起来。
　　“吉尔菲艾斯，将来不管我拥有什么，一定会和你分享。名誉、权力、财富、我都会分你一半！”
　　“舰长先生，吉尔菲艾斯对你来说是什么人，家臣还是部下？”
　　“朋友，无可替代的朋友。”
　　“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您忠实的部下！罗严克拉姆侯爵！”
　　胸口忽然的郁结因何而来，为什么一刹那之间，失去了呼吸的力量。
　　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千个宇宙毁灭的时间。
　　“他是我所追随的主君，我是他所信重的臣下。”
　　吉尔菲艾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做出回答。
　　“你是他所信重的臣下？所以在秃鹰之堡，他取消你的配枪权，让你几乎死去。”
　　吉尔菲艾斯在这个时候，反而微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沉静的笑容，让人生起，一生都不能忘记这样笑容的感觉。
　　“秃鹰之堡我受伤，但错不在被取消配枪权，而错在，当时的警卫安全工作没有做好。做为主君，对所有的重臣，平等对待，不让某些人享有过份的特权，不让其他人为此而感到不快，这是完全正确的决定。当时出事，只是意外，却并非他的决策错误。”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神色一片安详。可是他却清楚地听到，内心最深出所发出的痛楚叫声。
　　“莱因哈特，你怎能这样对待我。”
　　埃尔沙想不到提到那场让他遭受到莫大痛苦，付出巨大代价的事件，他居然还要以用这么平静的态度来回应。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很讨厌这个让人感觉非常舒服的男人，过份平静的表情。过份平静的声音。
　　“他一点错也没有，对吗？他从头到尾都是个爱护臣子，重视情义的好君主吗？所以在你沉睡不起，所有人都以为你永远不能恢复意识时，加封你为帝国元帅，另外被赠予军务尚书、统帅本部总长，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以及帝国军最高司令官代理，帝国宰相顾问的称号。在他登基的时候，又封你为帝国大公，并制订了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勋章。是啊，已经基本上和死人差不多的朋友，无论追赠多少荣誉都没有关系，只会让人感动于皇帝的情义。可为什么在你醒来之后，军政两方面的权力，都被渐渐剥夺，身为新帝国唯一被分封的外姓贵姓，你竟然连属于自己的封地都没有。除了看似崇高的地位，却连旧帝国的一般贵族都不如。”
　　“正因为我是帝国大公，是新帝国唯一的外姓贵族，是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所以，如果我再同时担任军政两方面的最高职位，对于国家正常发展不利，对于所有帮助建立新王朝的重臣也不公平。因此，我才向他提出辞去其他职务。可能因为我操之太急，而让外界许多人误会他打压功臣，这是我的错误，绝不是他的责任。”吉尔菲艾斯诚恳的说“至于封地，更不是我所需要的。旧帝国，许多内战，都是因为那些拥有个人封地的贵族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挑起的。”
　　“那么为什么你最后会被派去海尼森，而且如果没有什么必要，就不被允许回费沙，为什么费沙这边的动态，从来都不报知你，就连那么严重的刺杀事件，刺客说出那么惊人的话，你都不知道。”
　　吉尔菲艾斯终于忍不住发问了，他的声音有少许浮燥，脸上表情略显激动，甚至差一点因为想要站起来靠近埃尔沙，而再次牵动电子手铐：“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刺杀事件？刺客是什么人，他说过什么话？”
　　“八月二十九日，皇帝参加阵亡将士墓地的新建峻工典礼时遭到刺杀，刺客是威斯塔朗特的遗族，他为了被无辜牺牲的亲人来报仇。他被制服时，大声说‘你算什么皇帝？明君？你的权力不就是建立在流血和欺瞒之上吗？我的妻子就在威斯塔朗特上，因为布朗胥百克公爵还有你的关系，活活地被烧死了。’”埃尔沙微微勾起唇角，冰冷地笑，冰冷地重复着行刺者曾经说过的话““金发小子！你宝座的底下就是一片血海，你的皇位就是浮在这一片血海上面，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要记得。布朗胥百克已经用败北和死亡替他自己赎罪了，而你呢？你虽然还活着，但是总有一天你也得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宇宙里面还有许多手臂比我长的人啊，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发现现在就让我杀了还比较幸福一些！”
　　吉尔菲艾斯死死咬住牙，被迫用全部的理智来控制自己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他的双手非常缓慢地握成拳，然后又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松开五指。并且努力地放缓呼吸，却还是抑制不住，心口深深的痛楚，和那一声声和呼唤。
　　“莱因哈特，莱因哈特，在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你会有多痛，你伤得有多重？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不在你身旁，为什么，你不肯让我知道这一切。莱因哈特，我可以不要荣誉，财富和权力，可为什么，连痛苦，你也不肯再让我与你分担，莱因哈特，为什么对我失信？莱因哈特，你怎能这样对我，你怎能这样对待你自己？”
　　埃尔沙冷眼看这个即使被掳为人质，也总是掌握着主动，即使身为囚犯，也似乎比所有人更显高贵大方的男人，因为承受打击，而渐渐惨变的脸色，与不断黯淡痛楚的眼神。
　　“据说，当时皇帝被人指着大骂时，表情难看到极点，整个人好象连站都站不稳了。所谓的银河霸主，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当英雄的外衣被撕碎，露出真面目时，也一样象普通人那么惊慌失措……”
　　“住口。”似乎永远都会温和微笑的男人，发出了愤怒的咆哮，他象豹子一样，从床上跃下地，逼向埃尔沙。
　　电子手铐闪起激烈的电光。
　　吉尔菲艾斯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在同一瞬间发出痛苦的□□，却仍然压不住灵魂深处，痛楚的嘶叫，和激烈的反抗。
　　他的整个身体都因为电击而颤抖，却仍然站得很稳，身体挺直，愤怒的目光，象箭一样，射向埃尔沙。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他，根本不了解狮子胸怀的人，怎么懂得他的想法。你凭什么就这样给他下定论。你有什么权力……”
　　强烈的愤怒，让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一次一次电击，使他的身体都开始闪起电光。
　　电子手铐的电量调得非常准确，绝不会电死人，也不会让人致残，但电流强到足够让人后悔带着痛觉生到世上来。
　　可是吉尔菲艾斯却象是完全失去了痛感一样地奋力挣扎。
　　一次又一次的电光闪起，让人几乎觉得，这个人马上就要被电死了。
　　维克多惊慌得大喊：“你别这样，我们不和你争吵了，你会伤害到你自己的。”
　　这年轻的小伙子，自由的斗士，这个时候，竟被这可怕的情形吓得连枪都几乎拿不住了。
　　埃尔沙也被这一幕，吓得连连后退。
　　明明知道吉尔菲艾斯被铐着无法挣脱，也仍然感到震撼和畏惧，却又有一股不肯认输的倔强在撑着她，让她咬着牙，愤怒地喊：“你发什么疯，就为了这愚蠢的，毫无自我的忠诚吗？”
　　“埃尔沙，你太过份了。”
　　两鬓斑白，面容苍老而憔悴的雷曼博士出现在医疗室门外。
　　“老师，我只是想让他明白，我们对抗皇帝的原因，我只是想让他明白，我们坚持民主的原因，可是他心中，只有荒谬的愚忠。”
　　“不，埃尔沙，你错了，我们有着为了民主不惜一切的信念，他也同样有他守护皇帝的信念，尽管不赞同他的信念，但我们至少应该给予尊重。”雷曼用严厉的眼神望着她“我认为你不适合再在这里看守他，先回舰桥吧，我会让别人来代替你。”
　　埃尔沙的脸色有些发白，愤怒地瞪了吉尔菲艾斯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就站起来，快步离开了。
　　雷曼对着吉尔菲艾斯弯腰鞠了一躬：“我为埃尔沙所说的话，向你倒歉。”
　　吉尔菲艾斯不习惯花白头发的老人，对自己采取这种礼敬的姿式，只是因为手还被铐在床上，连站立的姿式都是勉强维持，即无法阻止他行礼，也无法回礼。但是无论如何，他的怒气却总算是平息下来了。
　　“雷曼博士，谢谢你来解围。”
　　“很抱歉，因为我在安排上的错误，让你受到刺激，但请相信，我们决无伤害任何人的意愿，我们想要做的，仅仅只是争取自由。”
　　吉尔菲艾斯手腕被手铐勒的很紧，刚才的电击，也让他全身一阵阵虚软，他坐回床上，尽力让呼吸平稳，把握每一秒时间，让身体恢复。同时对着雷曼说：“雷曼博士，我们真的无法互相理解吗？”
　　“大公殿下，很感谢你的好意，直到现在，你仍想劝服我们。或许，你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为了救我们的生命，不让我们站在帝国的对立面。但是，我们宁可呼吸自由的空气，在一秒钟之后死去，也不愿在帝国的旗帜下，弯着腰，永远生存。”
　　“为什么一定要弄到这样敌对的地步，皇帝陛下他……”
　　“我想你要说，皇帝陛下是位了不起的君王，的确是这样的。”雷曼微微一笑。他苍老憔悴，身上还穿着从监狱放出来时的囚服，但笑容却安详而高贵“但我们离开帝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不是明君啊。我们坚持离开，是因为我们相信，不管是皇帝还是平民，都同样平等。是因为，我愿意靠我们的努力去获得应有的回报，而无需感谢某人的恩赐，是因为，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想向任何人下跪。”
　　“可是，你们的民主，就真的那么好吗？民主让同盟灭亡，人民选出来的政府，出卖自己的国家。”
　　“民主并非完美，但无论如何，在我眼中，他胜过帝制许多，即使被出卖，至少让人民知道自己选错了，至少让人民知道，他们必须对自己的选票负责，对自己的未来负责，而在帝制国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一个人决策。即使那个人是宇宙中最英明伟大的存在，又怎么样呢？他今天正确，明天一定正确吗？就算明天正确，那后天呢？他今年得到人民的爱戴，拥有臣子的忠诚，也许明年，他就要开始为了巩固他的统治而杀戮功臣。他现在生活简朴，专心政务，也许十年之后，他会沉迷于奢侈的生活，毫不犹豫地挥霍全宇宙的钱财，来供他一人享乐……”
　　“不，皇帝他……”
　　“大公殿下，我深深了解，你对皇帝的信任，也许所有的帝国臣子都这么信任他。可是，在历史上，每一位伟大君王，在创业的时候，都拥有这样强大的个人魅力，但能一直把英明公正保持到最后的有几个。无论皇帝本人如何杰出，帝制本身就有太多缺陷。再完美的人也会有错误，但最高的皇帝就算是错也是对，他的任何意愿都要得到实现，哪怕他病得糊涂了，或是老得失去了判断能力也一样。就算他真的永远公正英明，所做的决定全都有利于帝国有利于人民，那么，他的儿子呢，他的孙子呢？谁能保证他们和祖先一样了不起。谁来保证，人民不会处于暴君的威胁下，不会受到昏君的蹂躏。人民自己的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但谁也不该剥夺，人民选择的权力。”
　　在谈起民主的时候，雷曼脸上有异样的光彩，他凝视吉尔菲艾斯：“身在帝国长大，习惯了帝国一切制度的你，也许永远无法真正明白，自由的意义在哪里。”
　　吉尔菲艾斯同样深深凝望他：“你们也同样无法明白，一颗想要扫除旧制度，创造新的世界，用战争来结束战争，给予所有人和平生活的心灵，到底高贵在哪里？”
　　雷曼微笑：“看起来，我们不必再就此争论下去了。”
　　吉尔菲艾斯也沉静的回答：“是的，我想确实不必要了。”
　　雷曼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通讯器响了起来：“雷曼博士，请立刻到舰桥。”声音里充满了急迫和惊慌。
　　雷曼一惊，立刻对维克多说：“你好好看着他。”然后飞快得往外跑去。
　　维克多的脸色也有些变，无心再盯着吉尔菲艾斯，而是把全副注意力放在通讯器上。在军舰上的每一个房间，都有可以直接接收舰桥信息的通讯装置。但是，如果要反过来，呼唤舰桥，则比较麻烦一点。
　　维克多不懂操作方法，他只是心情激动，脸带慌张地盯着通讯器，喃喃地念着“发生了什么事？”
　　“雷达探测到有一只中型舰在接近。可是，现在，还看不清楚。”
　　“是战舰吗？”
　　“不知道，或许只是普通的商用舰吧？”
　　“一定是商用舰，他们不敢派军舰追过来。”
　　“这一片星域非常荒凉，据说没有驻军，应该只是普通的商人。”
　　“就算是军舰，也许只是在执行别的任务被我们偶然碰到。”
　　“没有办法探测清楚吗？”
　　“我们的人手太少，无法进行详细的探测。要不要试着发出信息，和对方接触？”
　　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里，充满了慌乱，可以想象，在舰桥的人，因为太惊慌，而忘了关闭对医疗室的通话。
　　这些声音里，有老人，有女人，甚至还有未成年孩子的声音。他们以拼死的信心，反抗帝国，对抗世间最强大的君主，希望能奔向理想中的自由。
　　眼看着成功就在眼前，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折和惊吓。
　　每一个声音都是惊恐的，每一个声音都是充满了慌张。
　　在一片混乱中，雷曼那比较镇定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先不要慌张，首先，装成我们只是普通的执行公务的军舰尝试和对方联系，希望可以骗过去，另外，维克多，你要看紧大公殿下，我派卡夫特过去，和你一起把他押过来。”
　　维克多这时才记起吉尔菲艾斯的存在，猛然转身。
　　就在他转身的这一瞬间，后脑忽然一痛，然后所有的意识消失，整个人倒在地上。
　　本来应该被铐在床上的吉尔菲艾斯弯下腰，捡起维克多的枪。
　　通讯器里，仍然不断传出那些混乱的声音。
　　“对啊，不会有事的。我们有帝国大公做人质。”
　　“没有人会不顾他的安全。”
　　“我们一定可以到达伊谢而伦的。”
　　很多人都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其中还夹杂着一两个孩子的抽泣。
　　吉尔菲艾斯摇了摇头，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个时候，舰桥混乱成什么样子。
　　这些人都是向往民主，不惜为了心中的理想去死的斗士，但他们却始终不是真正的军人。这一次的劫持能成功，实在是过份幸运了，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应付这种突发状况的经验。
　　他们完全不懂得整肃纪律，严格限制这种会打击士气的混乱漫延开，也同样不知道，在帝国军校，有一项课程，教的就是被俘之后，如何脱困。而吉尔菲艾斯本人，在相应考试中，从来没有落到前三名以下过。
　　以前没有想办法解开电子手铐，是因为，他面前永远同时有两把枪，同时有两个人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他没有把握在开手铐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但他没有任何灰心和沮丧的情绪，饮食睡眠，一切照常，尽量让身体在每一时刻，都保持在最佳状态，还温和地同看守沟通交流，寻找着一切适当的机会。
　　可现在，埃尔沙走了，维克多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这是他最好的机会。虽然他刚才因为受到电击，而身体有些虚弱，手有些麻，但要击倒维克多，仍然足够了。
　　用左手握住枪，尝试着不断改变手指的力量，以确定在电击之后有些发麻的手，完全恢复了正常。
　　吉尔菲艾斯深深吸了一口气，略为辛苦得走了出去。
　　对于这些大部份由从来不懂战争的费沙民众组成的自由主义者来说，吉尔菲艾斯就是进入羊群的雄狮。哪怕手脚受了伤，但只要还有一口气，雄狮依然是雄狮。
　　他的右手受伤，无法有较大的动作，他的左脚中枪，甚至每走一步，都必须拖着一条伤腿，但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如果有必要，他依然可以做出远比平常人更快的动作，依然可以靠纯粹的肉搏技巧，和普通人对抗，并占上风。更何况，他手上还有枪，而他，即使用左手开枪，依然可以称得上是神枪手。
　　这是一场必须由他一个人来应付一切的战斗，但是吉尔菲艾斯的眼睛里，只有坚毅的光芒，心里没有任何犹豫怀疑。
　　做为战术家，他早就把敌我双方的一切都计算清楚。
　　对方虽然人数众多，但过份散漫，缺乏应变能力，而且，相对一艘军舰来说，人数又太少了，少到他一路往舰桥前进，居然碰不到一个负责看守的卫兵。
　　虽然舰上到处都有监视器，但是，对于熟悉战舰的吉尔菲艾斯来说，要避开监视，是非常容易的事。
　　前方传来脚步声，吉尔菲艾斯知道，是雷曼派来和维克多一起押他去舰桥的人到了。
　　他沉稳地举枪，看着走道转弯处的人影出现，飞快地扣下扳机。
　　一对六十的战斗，就此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