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强惨以下犯上》三冬行舟

94、第九十四章

　　身为玉行阁门主身边最年轻、最有天赋的一位弟子，江韶身上系着万千期待，老门主对江韶的期望绝不止教出一个剑道天才那么简单。玉行阁教导人如玉温润纯善，所以江韶要成长为一个足够沉稳、足够冷静也足够智慧的人，更重要的，是心系苍生的德行。这些期待不容许江韶像同龄人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不容许他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甚至也不能像他的师兄师姐那样仅仅停留在修炼上。

　　可是连青多希望江韶能被千万宠爱灌溉长大，不会忍耐任何一点委屈，如果怯懦可以逃避，如果冲动就任性妄为，而不是过早地冰冻起来，就像此刻照华镜中的江韶，独自握剑站在竹林中，背影在天地间何其孤独寂寥。

　　镜里，江韶手握长剑，独自面对云雾浮动竹林，静静伫立，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挥动手中的剑，带着呼啸剑气卷起竹叶，往前劈出凌厉一剑。

　　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在清幽竹林背景下几乎融为一体，安静无声，仿佛不曾出现。

　　镜面继续变幻，泛起阵阵波澜，然后幻化出新的画面：一间清雅古朴的屋子，主位端坐着面容苍老而肃穆的老门主，下面跪着一身白衣的江韶，屋内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气氛紧张压抑，仿佛随时都会爆发。

　　“为何要与夜行宫的风满楼争执？”老门主面容肃穆，目光严厉，问得毫不客气。

　　江韶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一袭白衣勾勒出他修长身形，即使跪姿也是挺拔的，打直脊背，眉目虽然青涩却已经能看出日后的大致模样，清冷如玉，不卑不亢道：“回师尊的话，风姑娘出言不逊，肆意辱骂玉行阁，言辞不堪入耳。”

　　“我没问你这个。”老门主冷冰冰地打断他，语气中不难听出几分克制的怒意，咬重字眼，“我问的是你为何要与她起争执。”

　　闻言，江韶身形一僵，随即双手作揖向老门主行礼，然后低声回道：“弟子心浮气躁，难以忍受风姑娘的污言秽语，所以不顾门规和师尊教导，公然与风姑娘动起手来。”

　　“你还记得我这个师尊！”老门主怒目而视，用力地拍了一下檀木桌，拍得桌上的茶盏都震颤起来。

　　江韶不语，依旧跪得挺拔，像一竿迎风立雪的竹。老门主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对寄予厚望的小弟子恨铁不成钢，急得站起身来，喝问道：“我怎么教你的？为人处世应当如何？”

　　“……宠辱不惊，端正德行。不以外物乱心，守得本真，求天地融合于心胸之境界。”江韶从齿关间挤出回答，语气是强行克制下的冷静，每个字都吐得分外清晰。

　　老门主厉色：“既然知道要宠辱不惊、修好自身德行，你为何要与风满楼争执？！即使她言辞锐利，你也不应为此放弃此身德行，当众与她大打出手，这样如何配做我的弟子！”

　　“弟子有违师训，请师尊责罚。”沉默许久，江韶俯身下去庄严一拜，向老门主磕了个头。

　　江韶就是江韶，不愧是日后百门敬仰的江阁主，从来行事严谨庄重。面对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弟子，明明是自己在对他苛刻要求，他却还是礼节处处严谨，毫不辩解，就如老门主这样见惯风浪的人都不禁动容。

　　老门主深深望了江韶一眼，还是拿出了门中训诫使用的藤条。

　　而江韶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被责罚，主动解开衣衫，露出后背，坦然地俯身下去。

　　“说，你错在何处！”老门主厉声发问，同时手中藤条往江韶后背用力地打下去，光洁如玉的后背上登时浮起刺目的红痕，江韶却连身形都没动一下，脊背打得笔直，稳稳承住。

　　他冷静的声音响起：“不应因他人之言语乱心，不应失动静之道，不应贸然出手折辱玉行阁脸面，不应自毁德行。”

　　老门主手中藤条一次次落下，用的力道越来越大，在后背上留下的已经不止是红痕，而是割破肌肤变成血痕了，鲜血在洁白的后背蜿蜒而下，两种颜色融合在一起格外刺目。

　　或许是痛极，江韶发出一声低低的隐忍的闷哼，与此同时藤条再次落下，狠狠在他后背上抽打出一条深长血痕，严厉叱问：“我问你，何为君子！”

　　“所谓君子者，求有道……”江韶低头，睫毛上凝结着一颗颗汗珠，面色苍白，言语从齿关间艰难地挤出。

　　藤条用力抽下，抽出江韶几乎嘶哑的下一句，睫毛上的汗珠霎那滚落下来：“……言有理、行有正……”

　　血痕纵横交错，与洁白如玉的后背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江韶跪在地上，宛如一竿历经风霜的墨竹，于料峭间冷峻挺拔。

　　“无愧于心！”

　　他低低喊出这一句，老门主手握藤条，气喘吁吁，看得出来动了不小怒气，刚刚手头用的力气也绝不会小到哪里去，下一刻藤条如狂风骤雨般一下下狠命抽在江韶后背上，蜿蜒的鲜血染红白衣，屋内只剩下藤条的鞭打声与江韶粗重的喘息。

　　大概是消气了，老门主看着爱徒后背狰狞交错的伤痕，才想起刚刚过程中江韶没有喊过一句疼，也没有求过一句饶，只是理所当然地默默承认，也不知道是不是后知后觉涌上几分心疼，老门主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在这里跪上三天，好好反省我为何要罚你！”

　　刚刚被毒打一顿的江韶只是平静地应了句是，清冷面容无波无澜，除了因疼痛而脸色苍白和缀满汗水外没有任何异样，端正跪好，从容不迫。

　　照华镜的画面到此结束。

　　这些是往日的江韶，后来赫赫有名的江阁主。

　　连青狠狠地闭紧双眼，颤抖着深深呼吸，眼眶中温热液体打着转，只要稍有动静就会不堪忍受地坠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敢睁开，面对那恢复原本形态的照华镜，仿佛看见一道白衣修长身影在其中，往前孤独地走着，一路踽踽独行，穿越无数的黑暗与罪恶，依然守着最纯净、最透明的灵魂。

　　无论是上一世的谢纭，还是这一世的江韶，都是孤独且坚韧的，生来就被寄托着无数的期望，永远都冷静智慧，永远正直，如同冰天雪地里傲立的一棵寒松，无法撼动。

　　谢纭一生孤寂，到最后掌心空空，只留下了清明朝堂和一位年轻有为的新君王；江韶从来独自面对风浪，不被理解不被信任，最后用自己的死向所有人证道，为修仙界留下一线希望。

　　这一刻连青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江韶要用献祭解开十里红尘——解开一个结界不算什么，卫锦能开启一次十里红尘，当然还能再开启第二次、第三次。真正重要的是人心，是所有追名逐利者在壮大着卫锦的力量，是那些不真实的欲/望在违逆天道，是贪婪、自私、怯懦和无能，是他们所有人心底细微的顺从之声和颓靡呻/吟。

　　而江韶用死亡向所有人证明的是，这世界上有比名利和私欲更加重要的存在。

　　这世界存在着真挚清澈的感情，存在像江韶一样良善纯粹之人，所以生生不息，永远都会有反抗卫锦，他们永远都有力量扼死那些脆弱与阴暗。

　　如果说曾经连青是深深地迷恋着江韶这个人，拥有强烈的占有欲与不甘心，恨不得把江韶彻底变为自己的私有物，那么现在，靠近如此之多的连青就是被江韶彻底改变，让他认识自己的怯懦与偏执，第一次看见灵魂是什么。

　　也看见爱是什么。

　　就如同上一世的顾瑾，梦想与谢纭携手平定天下，河清海晏。他们不囿于私欲/情/爱，追逐的是更高更远的世界。

　　“请殿下，替我复活江韶。”连青猛然转身，冲着温玉直直跪下去，在地面上用力地磕了三个头，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清明坚定，“修仙界需要他。他那样的人，命不该绝。”

　　温玉听出他的变化，从为情恳求到仅仅为那颗纯善的灵魂，他上前将连青扶起来，无奈笑道：“你不说我也是要出手的了。当年谢纭残魂温养初月灵识许久，于天地秩序有功，我以神明之身欠他一份人情，即使论私，我也不愿看到他再落得一世早死之命。”

　　“所有进入轮回的灵魂都要到奈何桥走一遭，过了桥登记在册才算是了结这一世，虽然不确定现在江韶的灵魂状态如何，但我已经翻过轮回册，并未录有他的名字，想来还没过桥，你即刻带上我的信物前去，将他带回来。”

　　“一定要尽快。”温玉将玉佩塞入连青掌心，目光里带着淡淡的担忧。

　　·

　　连青握紧手中的玉佩，脑海中不断闪过月神殿下最后的嘱咐，又掠过一个个记忆里属于江韶的鲜活的片段，心脏难以克制地怦怦跳动，越靠近便跳得越疯狂。

　　御风而行，他看见奈何桥边，立着一道清白修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