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强惨以下犯上》三冬行舟

93、第九十三章

　　谢纭身子单薄，吃力仰起脸，没有反抗，他被摁在冰冷的地面上，本就清瘦虚弱，此时更是面色发白。

　　“你陪了我这么久，你每月都往边关递书信，十页里面九页都要我在边关保重。”那厢，顾瑾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悲戚，有些哽咽。与哽咽声一同，照华镜前的连青心尖狠狠揪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自己就是顾瑾。

　　镜中，谢纭微微偏过脑袋，不去看顾瑾的眼睛，还是面沉如水：“骗你的。”

　　“你……你还种了那么多牡丹花，我们说好的，你每想我一次就会种一朵，你都种了整整一片了。”顾瑾不甘，眼眶红红的，不死心，有些急切地凑近，快要碰到谢纭鼻尖。

　　谢纭呼吸一滞，往后仰一些努力避开顾瑾，声音清冷：“也是骗你的。”

　　顾瑾撑起身，双手小心而不容反抗地捧住谢纭的脸，逼他和自己对视；往日神采飞扬的眼里已蓄了泪，声音颤抖，抛出了最后一点希望：“你答应过的，我守疆卫土，你安定朝堂，你要和我一起给天下清平的。”

　　“你说过的，你明明都说过的……”顾瑾呜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绝望。

　　“……”谢纭冷冷道，“都是骗你的。”

　　“骗你的，都是骗你的。”

　　“所有少年情谊，风花雪月，都是骗你的。”

　　寂静良久，一派冰冷，顾瑾双眼通红，慢慢松开捧住谢纭面颊的手，摸索着握住了掉落在一旁的长剑，还是直直盯着谢纭，目光片刻不曾离开，声音嘶哑：“他是我父皇，是个好父亲，更是个好皇帝，为什么？”

　　谢纭只是恹恹睁眼，面色病态的白，什么话也不说了。模样简直与江韶一般无二，同样清冷而克制，神情恹恹，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也从不将情绪外露。镜中的顾瑾双手握紧了长剑，早已蓄满泪的眼终于睫毛一颤，坠下一颗泪，滴落在谢纭脸上。

　　温热，一颗又一颗，沉重地往下坠。

　　顾瑾把剑高高举起，手有些发抖，嘴唇也在发抖。倏忽，用力将剑往下一刺，贯入谢纭腹部，霎时绽开一朵滚烫的血红。那刺入的一瞬间，往连青心口敲下闷闷一记重击，刹那回到明月台上，江韶亲手用寒江雪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腹部，鲜血也是这样涌出，殷红刺目，无论如何都留不住，汲走属于江韶的温度。

　　好痛啊。

　　顾瑾在哭，眼泪不停砸在谢纭脸上。剑刃冰冷，腹部剧痛，血不停涌出来，谢纭几乎没有力气睁眼，他想伸手抱抱顾瑾，就像以前顾瑾抱他一样，可是手抬在虚空，始终触碰不到。

　　顾瑾的声音砸在谢纭耳畔，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哽咽的、颤抖的、低低的：“谢纭，我爱你。”

　　从来清冷的丞相谢纭隔着水汽模糊地看着他的爱人，一滴泪沿着侧颊无声无息落下。终于，弯弯唇角，谢纭最后拼出一个苍白又疲惫的笑：“我也是。”

　　连青与江韶之间从未提过一个爱字，那时在荒林雪中，连青提刀半跪俯身压迫在江韶身上，禁锢得后者不得动弹，形成居高临下、极具压迫感的体位。他将手中的刀插入江韶耳下一寸的雪里，刀身如镜，映出了江韶清冷的眉眼。

　　彼时，凝视着江韶的连青恍惚间透过那副清冷眉眼看到了另一幅遥远的画面，相互交叠，身下的人神情恹恹眼皮低垂，比江韶还要苍白孱弱，目光悲哀而苍茫，连青呢喃着问江韶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却不想熟悉感来自于轮回中的经历。

　　上一世，谢纭死在顾瑾的剑下；这一世，江韶亲手用寒江雪长剑贯穿自己的腹部，死在连青怀里，殊途同归，哪怕经历轮回他们也依然是如此零落的结局。

　　“……后来呢？”连青开口时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滴眼泪随着问句颤抖地坠落。

　　月神殿下看向身旁的连青，遥远回想起当年目睹的谢纭残魂的完整记忆，还有那大殿上苍凉如心死的年轻君王，不想这一世仍然没逃开命运，五味杂陈，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将初月灵识从谢纭残魂中剥离出来，将谢纭的记忆为顾瑾织成梦，解了残魂留下的梦魇。我们离开不过两日，顾瑾就死了。”

　　不得善终。四个字鲜明地浮在连青心头，一经出现就形成深深痕迹，无法剜去。

　　在属于上一世的故事里，所有人都身不由己，老皇帝是个勤于政事的好君王，也是顾瑾的好父亲；谢纭是心系天下的好丞相，最后为双亲报仇，用自己的命铺平爱人的道路。唯一要说的就是顾瑾，夹在父亲与爱人间两难，因怯懦而不敢靠近真相。

　　轮回到这一世，江韶仍然心系苍生、光风霁月，连青却偏执到近乎发狂，一路以来都紧抓着那份执念，始终不曾释然。

　　江韶是纯粹的光明，连青是光明背后肆意生长的黑暗。在照华镜前亲眼见证他们的前世，连青才真真正正感受到江韶的灵魂有多么纯净透明，永远为苍生而活，而他，如果不是因为江韶用命换来一次机会，连青对修仙界的感情并没有真挚深刻到愿意以生命捍卫其秩序，冒险前往重台山也并不因为修仙界的重任，而是为了复活江韶的那一丝希望。

　　即使是对江韶，连青的爱里也带着疯狂、执念和不甘心。

　　人的记忆会变，经历会变，性格也可能会变……但灵魂的质地却不会轻易更改。

　　“我想看看江韶。”良久，连青嘶哑道。

　　月神殿下耐心十足，挥手拂过照华镜镜面，这次镜面变幻的时间比之前长了一倍不止，光彩如不会停止的漩涡，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从中拂开一个清淡幽远的画面。

　　那是座古朴的亭台，伫立清澈湖泊之上。连青认得出，是玉行阁的清风亭，每三年玉行阁都会在清风亭中为长老们挑选合眼缘的入门弟子。画面中，一个玉簪蓝衣的小孩被老门主轻轻握住手腕，周围站了一圈的长老，小孩眉目间有几分江韶的模样，虽然稚气，但已经能看出日后的绝色。

　　测过根骨，老门主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之色，低声和身边的长老们交谈几句，又转身面向小江韶，和颜悦色道：“孩子，我问你，修仙者的目标是什么？”

　　“穷人力之极致，定凡世之太平，护四海之秩序。”

　　小江韶的回答掷地有声。明明还是个孩子，脸上的神情就已经与后来熟悉的清冷沉静一般无二，稳重有度，不骄不躁，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心境涵养非常人能比的天才。

　　老门主对江韶的回答十分满意，抚着胡须点头，然后笑呵呵地伸手牵住江韶手腕，宣告当场收下新的入门弟子。连青记得，那时老门主已有许久不收徒，即使收也是从已小有成就的弟子中挑，那次却破例收下江韶，使得江韶的修行之路早早便备受关注。

　　百门皆知，玉行阁老门主最小的那位弟子，不仅生得好看，根骨绝佳，更有着难得的清净心。连青看见镜中被老门主牵着的小江韶，面对周围人或惊艳或嫉羡的目光，稚嫩的脸上沉静如水，一双眼睛仿佛透过镜面，直直看向连青。

　　照华镜再次变幻，下一幕，镜中现出的是玉行阁云雾缭绕的灵山，青绿点染如画，云岚浮动，仿佛有暗香流转。忽然一阵风起，带动竹林荡漾，竹叶间发出沙沙声响，从中斩出的是冰蓝色剑气，直奔天际，飞起无数落叶。

　　收剑于身，流风回雪，那道天青色身影侧首露出精致的轮廓，于一片翠绿清雅中从容落地，收回剑势，徐徐转身。

　　提剑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年时期的江韶，眉目间已然很有冷美人的情致，淡漠沉静，在身后整片竹林和缭绕云雾的衬托下仿若世外仙长。

　　“存善近日进步飞速，灵力又深厚不少了，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把我们全都比下去！”鼓掌声兀地响起，两三个同样身穿天青衣衫的人笑吟吟走来，他们的年纪比江韶要大上许多。江韶收剑立在身侧，缓步走上前向他们礼貌颔首示意：“师兄，师姐。”

　　几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为首的师兄开口和声道：“存善，山下附近的城中新近举办花灯会，这几日都颇为热闹，我们打算一同出去看看，你可要一起？”

　　作为小师弟，江韶其实颇受师兄师姐照顾，虽然因为江韶格外得门主器重，为人又清冷而痴迷剑道，彼此之间关系并不熟络，但他们也不曾刻薄过江韶，每次遇到这种事都会问问，即使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客气。不出意料，这次江韶还是摇头，平静道：“我想留在山上练练新近学的剑法，师兄师姐不必考虑我。”

　　那几人毫不意外，点头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转身往山下走去。他们走后，在清幽竹林的背景下，江韶身影无限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