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强惨以下犯上》三冬行舟

92、第九十二章

　　曾经传为美谈的知己好友，如何反目，何至于让谢纭被顾瑾亲手斩杀？

　　月神殿下的指尖轻轻拂过照华镜面，引起一阵轻微波澜，而后镜中画面扭曲变幻，伴随着连青耳畔月神的低叹声：“其中往事，还是由你亲眼来看罢。”

　　连青难以形容，一瞬间照华镜仿佛与他的灵魂共鸣，将他融化进镜中世界，忘却身旁的几位神明，甚至也忘却了遥远人间的修仙界的一切，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顾瑾。

　　波澜渐渐平复，镜中现出的是座宫殿画面，几盏绛纱灯用艳红的光透过重重纱幔，宫侍颤抖着跪了一殿，满身冰冷血气的士兵在旁排开，老皇帝在幔帐里，身子佝偻。明明没有任何人解释，连青就是本能地知道眼前这幕属于哪个片段：二十六岁的谢纭带着私兵造反，逼入皇宫。

　　走入宫殿的那道身影清瘦文弱，不用想也是谢纭。谢纭清冷眉眼被照得一片艳丽的红，俯身掩灭一盏绛纱灯，道：“陛下，别来无恙。”老皇帝在幔帐内一阵咳嗽，慢慢提起嘴角，笑得疲惫：“比我想的要快一些，怎么，你的身体已经要撑不住了吗？”

　　谢纭整个人和江韶一样白得病态，更加清瘦，闻言只是不紧不慢地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漫不经心道：“陛下皇恩浩荡，给我下的毒，要折磨我十年才死；眼瞧着时间快到了，我是等不及要来谢恩。”

　　“即使知道自己中毒，你还是替我齐国做了九年丞相。九年来政事清通，朝堂安定，朕对你很是满意。”皇帝神态从容，并不在意谢纭话中的嘲讽之意。

　　谢纭面上笑容一凝，笑意逐渐褪去，慢慢沉下脸，冷冷道：“你要感谢你儿子顾瑾，感谢齐国千千万万的百姓。”

　　“不然，朕活不到今天，是吗？”皇帝闻言讥诮一笑。

　　谢纭没有答话，目光冰冷，殿里登时落入一片沉默。老皇帝又咳嗽了一阵，垂着眼，颇有些感慨地喃喃道：“阿瑾是个好孩子，劳你多年照顾陪伴。”

　　“阿瑾的母妃走得早，所以朕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诗书骑射，边关磨砺，朕对他的期望比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大。”

　　“阿瑾的母妃……朕其实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总是微垂眼，不爱说话，常常手执书卷在宫中凉亭里慢慢地读，说来和你很像。你待阿瑾很好，比朕想的还要好，最后这一番布置，果真也没有让朕失望。”

　　说到这里皇帝沉默了一下，继续往下讲，语调很淡很冷，“可你必须死，一个年轻聪慧还和未来君王有断袖之交的丞相，决不能活着。所以朕不后悔当初对你下毒。”

　　断袖之交。顾瑾与谢纭的关系果然不止是所谓的知己好友，照华镜前的连青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和江韶上一世也是不得善果的恋人，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谢纭不说话，只是直直地望着老皇帝，在红艳艳的灯火里眸光寒冷。良久，沉声道：“那我爹娘呢。”

　　一句话撕开了两人多年相安无事的脆弱表象，将血淋淋的过往再翻出来暴露在青天之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老皇帝抬手握拳，咳嗽个不停，好半天才理顺气，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朕按最高礼制将他们厚葬了。”

　　闻言谢纭冷笑，十指紧攥，因太用力而指尖发白，说话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发颤：“九年前你命尚书令携家眷赈冬灾，到了那里传下一道密旨，给了他们两杯毒酒，赐死。我爹娘死前还要呼一声谢主隆恩。”

　　“是。”皇帝在幔帐内又沉默了一会儿，身形佝偻，随即重重点头，坚定地承认了一切，“可朕不后悔，朕放那个假装疯癫的丫鬟回谢府报信，就是要敲打你最好不要有僭越之心。时至今日朕也不后悔。”

　　“那我爹娘就该死吗？”谢纭怒极而笑，一挥袖将一只茶盏狠狠砸碎在殿上，“铛”的一声脆响，满殿宫侍哆哆嗦嗦匍匐在地上，“就因为尚书令权重，你又将要任命我为丞相，我一生良善正直的爹娘就该死吗？！”尾音发着颤的一声质问，狠厉砸向幔帐内的君王，久久回荡在殿中，谁也不敢呼吸出声。

　　默了良久，皇帝低声道：“平衡权力，每个君王都必为之。朕对不住他们。”

　　谢纭冷笑一声，慢慢地平静下来，复回到那副沉静清冷的模样，垂眼道：“我爹娘不稀罕皇家的所谓厚葬。”

　　“朕知道你恨朕。”年迈的皇帝声音苍老，在幔帐内稍稍立直身子，“你谋反的消息已经快到阿瑾那里了吧。他很快就会杀回皇城，还多亏你将皇城封锁控制皇子，让他能及时率兵回来平定叛乱，从而扫清障碍，毫无疑问地登基。你做得比朕想的还要好。”说完，不无讥诮地补充，“朕将要死于你手下，可你也不得善终。”

　　谢纭并不恼，神色没有太大变化，站起身来，面色苍白地平静道：“你错了。我要让顾瑾赢。”

　　“他会顺利继位，会成为一代明君，实现我们的抱负，给天下清平。我的顾瑾，他要赢。”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听在连青耳中却猛然与多年后的江韶重叠，清冷却笃定，犹如在明月台上江韶用自己的死证道，“君子言有义、行有正，动静有道，今为大道赴死，无愧于天下万世”。那分明是同样的一颗灵魂，纯净到近乎透明，怀有最明亮的抱负与信念。

　　如果说之前连青还难以接受他与江韶是一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转世，那么此刻连青就真正相信了灵魂的转生，即使皮囊会变，故事会变，但那属于灵魂的质地绝不会变。

　　镜中的画面开始变化，温玉的叹气声响在连青耳旁：“老皇帝被谢纭用一杯毒酒结果了，他们早就对这些年来彼此的行径一清二楚，谢纭知道双亲逝世的真相，皇帝也知道谢纭暗养的私兵，但他们还是默契地用这场叛乱替顾瑾扫清了登基的障碍——老皇帝用自己的死偿还血债，谢纭则用自己的命铺开顾瑾的前程。”

　　“齐国皇宫里有一片玉美人牡丹，是过去顾瑾向皇帝讨的恩典，让谢纭每想他一次就种一朵牡丹。老皇帝死的那天，谢纭亲手种下了最后一朵牡丹花，后来这片牡丹成为谢纭残魂的宿居地，也是初月灵识逃逸的地方。”

　　丞相谋反弑君，正在奔赴边关路上的二皇子顾瑾在保州接到密保，第一时间率兵杀回皇城打破叛军，照华镜中变幻出的是顾瑾披盔戴甲提着一把长剑径直杀入皇宫，满身血气，双眼通红地冲谢纭怒喝：“——为什么？！”

　　画面中，谢纭正在小凉亭里喝茶，茶汤清亮微碧，他微垂眼，沉静得很，动作从容不迫，某一瞬和江韶清淡饮茶的模样毫无二致。谢纭端起茶盏，连眼皮都懒得抬，慵懒道：“为什么，二殿下，你不觉得你这问题实在太蠢了一些吗？”

　　顾瑾死死盯着他，压抑不住的暴怒：“我临行前你不见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闻言谢纭沉默不语，看着清亮微碧的茶汤，良久冷冷道：“是。”又用风轻云淡的声音补充：“我只是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多年盘算毁在你手上，我不甘心。”

　　顾瑾立在风里，手指紧攒，握紧了手中长剑，每一个字都是用力从齿缝间挤出，“为什么……”他的目光一直死死钉在谢纭身上，狠狠地咬住了牙，“你现在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谢纭不答话，抬起眼来看他，目光寒冷，无声地说——是。

　　“你撒谎！”顾瑾忽然惊起暴怒，夺过谢纭手中的茶盏狠狠一摔，“铛”，飞溅的碎瓷片划破了顾瑾左颊，淌着血，就连照华镜前的连青都为之心惊，“你撒谎！你根本就是在撒谎！！”到最后简直是歇斯底里。

　　泼到地上的茶汤还是热的，直窜热气。碎瓷片也划破了谢纭面颊，温热的鲜血顺着脸缓缓滑下，衬着白得病态的脸，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谢纭有些疲倦地轻声说：“不要自欺欺人了，顾瑾。”

　　凉亭旁是一整片泼洒的玉美人牡丹，莹白娇嫩，迎风招展，香气微润。

　　倏忽，长剑“当啷”掉地，镜中顾瑾双拳紧握，暴起将垂着眼恹恹的谢纭一把摁到了冰冷的地面上，狠狠摁住他肩头，委屈地埋首在他颈窝，模糊不清地喃喃道：“你骗人……”

　　“你骗人！谢纭你骗人！！”顾瑾忽的勃然大怒，恨恨的有些癫狂。

　　照华镜前的连青，在此刻感到心口传来一阵陌生而熟悉的疼痛，掠夺了所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