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番外 十日谈录》绿窗寓客

7、第七章 第二日谈（上午）

　　那一次受伤让我在医院里养了一个多月，讲真，我的左肩好得很快，毕竟一来那一枪并没伤到骨头；二来阿标为我安排下的都是最好的医疗资源，反正钱不是问题；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港生他果然说到做到，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天天守着我，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竟比我所见过的拿最高薪水的金牌护工都称职，但问题也就出在了这里，那就是——

　　他对待我的态度，实在太像护工对雇主了，尤其是在我住院最初的那几天里，他对我总是彬彬有礼，说话也客客气气，我稍微有一点什么需求，他便立刻为我办到。然而他越是这样，反叫我越觉得难受，心里面堵得厉害，连他喂到我嘴边的饭也不想吃，而他大约也是担心我闹绝食，这才改变了对我的态度，不再那么客套见外，可他虽然不再拿我当雇主看待，对我明显亲热了些，我却也没好过多少，只因从那时开始，他便对我一口一个“弟弟”的叫，几乎每对我说一句话便要叫我一声，同时不忘每一句话都要自称“哥哥”，好像生怕外人不知道我俩是兄弟一般。对于他的这种做法，阿标倒是没什么意见，甚至我能感觉到他对此还颇为受用，连带着对待港生的态度似乎都平和了许多，尽管他们两人在我面前基本是零交流，就只是苦了我一个。可是，我又能对谁说呢？

　　我和他，本来就是亲兄弟啊，就连我自己，不是也在心里承认了这一点吗？

　　可是，我不甘心，我的理智在这件事上始终都没能战胜我的情感，特别是受伤住院后，他寸步不离地陪着我，让我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看见他，而他待我又是那样的精心周到，怎么可能让我不对他思恋更甚？多少次我情难自禁，趁着他照顾我的时机去握他的手，或是倚靠上他的肩头，甚至去搂他的脖子，可每次他的反应却都是淡淡的，既不惊慌失措，也不紧张抗拒，我握他的手，他便任我握着，我搂他的脖子，他也不推开我，当然我也别想指望他会给我什么回应，而且每次只要我和他稍微有肢体接触，他被我触碰到的皮肤便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僵硬，至于像我中枪昏迷前的那样，手指猛然收拢，将我的手掌握住，对我来说好像就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美丽，缠绵，却偏偏无处寻觅……

　　可是，我明明就记得，在我失去意识前的一刹，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难道那也只是出于同情和怜悯么？他那样做只是因为看我太可怜了，因为我就要快死了，善良如他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才强忍着恶心，给了我那一点死前的安慰么？

　　他终究还是无法原谅我所犯下的错，尽管事实迫使他不得不认下了我这个弟弟，而他的责任感又让他无法不理会我的死活，于是他才只得陪了我这些日子，尽他身为兄长的义务，以免他内心不安，日后倘若那个女人问起，他也能有个交代——只是那时的我压根就不敢想象那女人会惦记我，反正她身边有人陪伴，之前我给她发的那些薪水也足够他们支撑一阵，因此我倒是不担心她这段时间会挨饿，就只是在我刚从昏迷之中醒来的那天，在港生捧着带吸管的杯子喂我喝水的时候，捡回了一条命的我到底没忍住，问了他一句：

　　“水仙她，这几天……还去夜总会登台么？”

　　我这话一问出口，当时就后悔了，想起自己真是糊涂，还当他和从前一样，天天帮我打理夜总会呢？这几天他不是一直都留在医院里吗，哪里还能顾得上夜总会员工的出勤？而他也的确一愣，低低地回了句：

　　“这几天我没到夜总会去，不太清楚，还是问问阿标吧。”

　　我既自知失言，也就没再多问，只在阿标前来医院探望我的时候，向他问了同样的问题，谁知阿标竟也给出了如出一辙的回答，只说待他亲自去夜总会查看下出勤记录，再来向我报告，而在那之后连着好几天他都没到医院来，我的伤口又痛得厉害，也就一时无心再去过问那女人的情况了，反正她若有什么动静，阿标自会通知于我，她的大儿子也不会坐视不管的，既然阿标和港生都没说过什么，那她就应该是没事，无需我过多费心，反倒是彼时港生对我的那种态度才最让我不堪折磨，却又无话可说，只能在每一次被他“逆来顺受”的应对之后，讪讪的将手松开，听着他一声接一声地唤我“弟弟”，任凭心和他的手掌一样，那么麻木，又那么冰凉。

　　我那时不是没想过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奈何他那种既不反抗也不迎合的做法让我根本就无从开口——你说我能怎么开口？人家一没虐待我这个病人（相反还把我照顾得连阿标都挑不出理来），二也没不许我碰他，对我百依百顺，甚至我一度怀疑即使我真的豁出去把他扑倒，他也会任我摆布，不会有半点反抗，那还叫我怎么说？何况我明知我们是兄弟却还在痴心妄想，这有错的不是我么？于情于理全都是我不对，我还能怎么抗议？除了咬牙忍着，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简直是糟透了，他每叫我一声“弟弟”，我的心就像多挨了一枪，而他也未必看不出来，但他在这个问题上却是丝毫不肯让步，对于我的难捱，他一概视而不见，仍是每日“哥哥”“弟弟”不离口，倒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刻意提醒我一般，我却只能一忍再忍，想想我过去奉行的那套“有仇必报”的做人准则，对他却成了摆设，若被我的那些仇敌们看到，还不知道要怎样疯狂嘲笑我呢，我鲁德培，居然也有今天！

　　我的忍耐终究还是没能持续到最后，在我的伤口封口的那天，我终于是爆发了一回——那天医生和护士为我做完了检查，说了几句恭喜我出院在即的话，便从病房里退去，港生很客气的送了他们出门，随后便坐回到床边，动作轻快地拧开阿标一早派人送来的保温桶，倒出里面的汤，用一个小碗盛起，又拉开抽屉去找汤匙，我见他面上的神情分明轻松了许多，仿佛马上就要卸下一个包袱似的，而那包袱很显然就是我了——除了我还能有谁？我早就猜到他守在我身旁纯属不情不愿，如今我一旦康复，他自然便可撒手，从此便不用管我，岂有不高兴的道理？可是他的这一高兴，却让我胸口立时发闷，着实无法再忍，脱口便冲他说道：

　　“你如果真的那么讨厌我的话，那你现在就走吧，不用等到我出院！我不会强留你的，我知道你在这里待得并不开心，我也不想勉强你。”

　　我说完便垂下眼来，故意不去直视他的目光，只瞥见他动作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回问我道：“你在……说什么呢？我，我没这个意思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心头憋了快一个月的火终于升腾而起，再一想到这么久以来我在他面前的卑微，更觉心痛如绞。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堂堂的七尺男儿，从小到大从来都只有别人在我面前低声下气的份儿，几时竟轮到我去卑躬屈膝了？即便他是华港生，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他就有权无视我的痛苦、玩弄我的感情了吗？是，我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是我大错特错，他不愿意就算了，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会再给他下药不成？但他又不明确拒绝，又要用行动与我随时划清界限，这是把我当成了什么？是要折磨死我才算完吗？他凭什么这样做，就凭我爱他么？

　　我不等港生回答，我也不想听他的回答，毕竟相识一场，我对他的脾气也算是有所了解了，我太清楚如果他存心瞒着我什么，那他就决不会松口，严刑逼供也没用——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被他蒙骗了那么长时间，把他这个警方卧底当作了天赐良人？既然问也白问，他也不可能对我说实话，那干脆就不要说了，如果他当真不肯，那就，随他吧……

　　我想到这里，立即将眼一闭，又把头扭向一边，不想，也不敢再看他的脸，但我却还是听见了他叫出的一声“弟弟”，顿时气血狂涌，猛地从床上坐起，睁开眼瞪着他那张写满了慌乱的脸，叫道：

　　“你走，你马上走！我不用你照顾我，本来你也不欠我什么！我没有爸，没有妈，也没有兄弟姐妹！你叫谁弟弟呢？谁是你弟弟啊？真是自作多情！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认你这个哥？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想，不想！我不需要哥哥！我一个人习惯了！你走，走啊！”

　　悲愤满腔的我再也压抑不住，越说便越觉得气堵，多年来的种种委屈，一时间都涌上了心头：他也好，那个女人也罢，为什么都不爱我？非但不爱我，还要对我百般羞辱，难道我对他们还不够真心吗？我坏事做得再多，可曾谋害过他们俩了？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往我的伤口上撒盐，仗着我对他们的爱，便如此的肆无忌惮？！

　　我喊得自己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心中也剧痛难当，隐约看见他依然端着碗愣在床边，更觉无法忍受，抬起右手便向他胳膊上一推，高叫着催他快走，让他回警署去通知他的同僚，引他们来医院抓我，他便可以立个大功，便能当上高级督察——这不正是他费尽力气来做卧底的目的么？而他被我这么一推，手里的碗便一晃，眼看着大半碗汤全扬在了我的床上，吓得他惊叫一声，忙将那汤碗一丢，扑上来帮我擦拭，口中简直像是条件反射般的叫：

　　“烫着没有？弟弟——”

　　他的那一声叫完全是出自本能，这么短的一瞬之内他哪来的时间考虑？可也正因如此，才让我真正感到了一种彻骨的绝望，我终于确定在他心里只能把我当成弟弟，我对他来讲仅仅就只有这点定义而已，他对我的关心、呵护，全是为了那层血缘，是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关系逼得他只能如此！他对我好并不是因为我是鲁德培，换言之倘若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弟弟，或者我不是他的弟弟，他便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就是被打成筛子、流血流到死掉、给那热汤烫掉一层皮，他也绝不会管！

　　我在那一片飞速蔓延的绝望中呆怔了几秒钟，跟着便眼前一花，浑身像是没了支撑，只感到自己的后脑跌回了枕头上，然后便动不了了，唯有耳边还能依稀听得见几声高呼，只不过发出声音的好像不止一个人，因为那几声呼唤有的在叫“弟弟”，有的在叫“老板”，还有一个声音叫了两声“港生”，再然后我的意识便彻底陷入了黑暗，管他谁在叫谁，我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