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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时过境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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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思语吃了太岁,半晌便面色红润通透,张叁看着尚未醒来的冯思语面色越来越好,心里不禁欢喜。
“哥!”冯思语睁开眼伸出了手,“水!”
“哎!来了!”张叁赶紧从茶盏中倒了杯白水端来。
冯思语接过水杯,看了眼便说:“这冬日里为何还会有虫子落到水杯里?”
张叁一听心头一惊,磕磕巴巴地说:“小语,你……你能看见了?”
冯思语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看了看自己的周身,虽然还有些虚影和恍惚,但展现在眼前的实景是真真切切的。
“哥!我看见了!我又能看见了!”冯思语手中的水杯应声掉落在地。
“是!你又能看见了!”张叁泣不成声地抱住了冯思语。
正月初八,店门开张。
“呦!李肆!”张叁赶紧招呼,“白天不睡觉,晚上打更不怕犯困啊!”
“肚子里没食儿!犯饿,睡不着!”李肆说。
“你是我店里今年的头一位客人,这碗馄饨,不要钱!”张叁喜气洋洋地说。
“看样子是有什么好事儿!”李肆说。
“我妹又能看见了!”张叁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桌子。
“恭喜恭喜!”李肆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坏的也终于变成了好的!”
“这回还真让你给说对了!”张叁笑着说。
“不过这古有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好的,兴许还会变成坏的!”李肆说。
张叁一下子就不乐意听了,拿着毛巾就往李肆身上抽,“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晦气!走走走!今儿个你生意我不做了!”
“哈哈哈!”李肆起身笑着走出了店门,“岁月可是个拿捏不住的东西,走着瞧吧!”
“真是晦气!”张叁没好气地念叨了一句。
正月十五。
“冯思语!冯思语!”高诗岩用力地敲击着店门。
“三爷?”冯思语开门道。
“太岁!太岁!你知不知道卖给你太岁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高诗岩慌里慌张地说。
“三爷你别急,到底是怎么了?”
“顾百川被大佐捅了刀子!”高诗岩哽咽着说。
冯思语一个踉跄,赶紧回堂屋喊:“哥!哥!”
“哎!来了!”张叁见俩人面色紧张严肃,赶紧问:“发生什么事了?”
“哥你先别问了!卖给咱太岁的那人还能找到么?”冯思语说。
“这都过去半个月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月半楼!”张叁说。
“不管在不在,快带三爷去瞧瞧吧!”冯思语说。
张叁将高诗岩带到了月半楼,询问店小二得知赵潜还在,便长舒了一口气,匆忙顺楼梯寻去。
“来了?”赵潜说。
“你在等我?”高诗岩问。
“确切地说,是在等这最后一片太岁的主人。”赵潜说。
高诗岩也顾不得他话里话外是否还有别的意思,“无论多少钱,我要了!”
“寻得了这最后一片太岁的买主,我也该离开这里了。”赵潜说。
“你不是说太岁‘食一片,复一片’么?”高诗岩问。
“太岁脱离了母体,便失去了再生的能力,这是最后一片了!”赵潜说。
高诗岩眼神飘忽,问道:“吃了他,就会活很久,对么?”
赵潜点了点头。
高诗岩踱出了房门,候在外面的张叁赶紧询问道:“可买到了?”
“买到了!”高诗岩一边下楼梯一边说。
“那就好!那就好!”张叁长出了一口气。
“你真的要放弃这个机会么?”赵潜问。
“你还记得我们本来的身体么?那时候我们的灵魂还没有死,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直到我们被骗吃下太岁,被罅入原来的肉身,你才不得不无休止地行走,我才不得不永远地留在这里!”孙礼说。
“所以我们还要赶紧罅入高诗岩和顾百川的身体,结束这一切啊!”赵潜皱着眉头说。
“可我们依旧不是自己,我们的身体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彻底地腐烂了,就让我们承担这一切不好么?”孙礼说。
“不好!我凭什么要承担这一切?你知道不停歇地走下去有多累么?你吃了太岁的副作用是永远不能走出这方圆几里,而我呢,只要停留在一个地方太久,头就会炸裂般的疼痛,身体就会像被无数匹马踏过,那种感觉生不如死,我用铡刀割掉自己的头颅,从悬崖上跳下,但没用,我会重新长出新的身体,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我只能走啊,我也会冷,会饥饿,我要结束这一切,越快越好!”
孙礼从怀里掏出魂瓶,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物件,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这是李肆的魂瓶,当初我们吃下太岁是他的责任,所以他愿意把魂瓶借给我们,但他的副作用和这魂瓶有关,可并未详说,你用完后要归还!”孙礼递出魂瓶。
赵潜接过魂瓶端详了一遍,从怀里掏出一块布裹,“这是最后一片太岁,如果你反悔了,自己想办法让高诗岩吃下!”
孙礼接过布裹,胸口微颤,眼睛紧闭,眼角渗出几滴泪,“这一切,都是因为它而起!”
说罢,孙礼把布裹投向了身旁的炭炉,那太岁仿佛有生命一般,遇火发出嘲哳凄厉的细小嘶鸣。
赵潜想上前阻止,但为时已晚。
“你真的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么?”赵潜哽咽着问。
“已经作出的决定,就不改了!”孙礼说。
“我们以后才能见面么?”赵潜问。
“不见了!”孙礼欲走出房门。
“四礼哥哥!四潜弟弟这厢有礼了!”赵潜断声一喊。
孙礼脚步戛然而止,红着眼眶回头作揖道:“四潜弟弟!”
这最后一眼便是别离,这最后一喊又是相思,勾起了无限的陈俗往事。
五胡乱华,世道不安,匈奴、鲜卑、羯、羌、氐趁中原西晋王朝衰弱空虚之际,进行大规模侵略,一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喂!”孙礼拍了拍靠在树根下奄奄一息的赵潜。
赵潜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军甲已经被鲜血浸透风干成了红褐色。
“能听到么?”孙礼把手指放到赵潜的鼻息前,“还有口气儿!”
这时赵潜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能看清有人,但模糊一片。
“看这身衣服是西晋的军人!”孙礼上下打量了一下赵潜,“年龄才不过十五吧?”
赵潜没有力气回应。
“这样!”孙礼把自己的水袋和干粮全部放到了赵潜的身旁,“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如果你能活下来,一定要记住,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孙礼把不远处地上死人的衣服扒下来披在了赵潜身上,“我走了,不然我该落队了!”
赵潜努力眨了几下眼睛想看清孙礼的脸,但最终还是徒劳。
当赵潜挣扎着想要拿孙礼留下来的干馍时,一个帽帐遮面的男子缓步走到赵潜面前,掀开帽帐,语定气闲地问了一句:“想活么?”
赵潜喘了两声粗气,使劲地点了下头。
“吃下它吧!”男子将一个东西送入赵潜的嘴里。
赵潜再醒来时,男子还坐在旁边没有离去,动了下自己的身子,发现肚子上的血洞已经愈合,一切的身体机能似乎都恢复到了完好的状态。
“你给我吃的什么?”赵潜问。
“太岁!”男子回答。
“你为什么要救我?”赵潜问。
“因为你说想活。”男子回答。
“这世上的人都想活,就因为我说了句想活,你就救了我?”赵潜问。
男子没有回答,将一片生肉放到赵潜的掌心,“拿好!你会需要它的!”
“你叫什么名字?”赵潜问。
男子踌躇了一下,“李肆!”
“你要走了么?”赵潜问。
“也许我们以后会再次相逢。”李肆说。
“什么时候?”
“在相逢的时候相逢!”
赵潜看了眼手中的太岁,仅仅是一片生肉的模样,却叫他遍体生寒莫名恐惧。
目视着李肆在夕阳下愈渐消泯的残影,不知这世道何时才能安宁。
三个月后,拓跋鲜卑屠城掠地千里,烧杀淫掠,并将中原女子充当军粮饲养,烹杀宰食,由长安至邺城沿途树干挂满上吊自杀之人,城墙挂满汉人人头,尸骨被做成“尸观”,以恐吓世人。
“你还活着么?”赵潜推了推地上把自己绊倒的士兵。
这士兵双目被一鲜血染红的布条所系,耳朵残缺了一只,已经有厚厚的血痂覆盖在上面,衣服该是被人扒了去,就这样赤条条地躺在地上。
“你还活这么?”赵潜又朝他大声喊了一句。
这人皱了皱眉头,表情极其挣扎痛苦。
“还活着!”赵潜暗自说了一句,想拿水壶浸湿他干裂的嘴唇,这一找便摸到了怀里裹着太岁的布包,“我想你现在更需要它!”
赵潜给他盖了件衣服,掰开他血肉模糊的嘴,见到舌尖已经不是个完整的模样,不禁暗自咋舌。
太岁被喂入此人嘴里,灌了半壶水才顺进胃里,赵潜出了满头的大汉,咕嘟嘟饮下剩下的半壶水,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出了一大口粗气。
片刻,这人便恢复了生机,支起身子摩挲着旁边有什么可以攀住的东西。
“饿了么?”赵潜在一边啃着一块囊。
“你是谁?”这人立刻警戒起来。
“别怕!是我救的你!”赵潜说。
“你到底是谁?”这人又问。
“西晋无名小卒赵潜!”
这人听到同样是西晋的士兵,稍微放松了些警惕,又问:“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
“前面山体塌方,找不出一条可以通过的路,军队暂时休整!”赵潜说。
“奥……”这人松下了肩膀,没有了刚才质问的凌厉语气,“谢谢你!”
“你还真得好好谢谢我!”赵潜说,“你知道我给你吃了什么么?”
这人沉默不语。
“是太岁!”赵潜从树墩子上站起身来,“过不了多久,你的身体就会完全愈合!”
“完全愈合?”
“对!”赵潜又咬了口干馍,“耳朵会长出来,眼睛能再看见,舌头会愈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会消失不见。”
这人似乎不太相信,席地而坐,冲着阳光来的方向伸出了胳膊,“多好的阳光啊,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诶你怎么不相信呢?”赵潜蹦跶起身子。
“伤口会愈合,但你见过被人剜出的眼睛会重新长出来么?”这人似笑非笑地说。
“要不这样,咱俩打个赌!”赵潜说。
“打什么赌?”
“如果你的身体照我说的能完完全全愈合,你就当我哥,以后你得保护着我!”赵潜提高了嗓门说。
“那如果不像你说的呢?”
“如果不像我说的!我……我就给你当弟!”赵潜说。
“那合着不管怎么样,我都得给你当哥呗!”
“我都救你一条命了,难不成连个赌都不愿意和我打?”赵潜激将道。
这人轻笑一声,觉得饶有趣味,“我答应你!我叫孙礼!”
“那我这个四潜弟弟是当定了!”赵潜说。
“四潜?”孙礼疑声道。
“我在家排行老四,家里人都四潜四潜地叫我!”赵潜说。
“巧了!我在家里也排行老四!”孙礼说。
“那四礼哥哥,四潜弟弟这厢有礼了!”赵潜做了个作揖的手势。
“你年纪不大吧!为什么会来当兵?”孙礼问。
“当兵?”赵潜轻哼了一声,“我是被抓来充兵的!真希望仗赶紧打完,我就能回家了!”
“没想过逃么?”孙礼说。
“怎么逃?现在离我的家已经不知道多远了,身上没有盘缠,并且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就算逃,肯定不是饿死,就是死在哪个军队的乱马利刃之下!”赵潜说完便问,“那你呢?怎么会赤条条地躺在这里?”
“我是被俘虏的!”
孙礼仅回答了这么一句,赵潜立刻就明白了他这残损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了。
“那你为什么当兵?”
“家里人都死了,为了有饭吃,为了能活下去!”
这么几句简简单单的回答,紧紧地扼住了赵潜的心脏,生逢乱世,世人的所作所为还能有几分可以由己?
十八年后北魏拓跋焘统一北方,持续了二十余年的五胡乱华局面终于结束。
“以后我娘就是你娘,我家就是你家!”赵潜拍着孙礼的肩膀说。
“你说你回到家你娘还认得出你么?”孙礼说。
“啧!”赵潜攮了孙礼一下,“谁娘?”
“你娘啊!”孙礼一脸不知所以。
“你再想!”
孙礼挠了挠后脑勺恍然大悟,“咱娘!咱娘!”
“这就对了嘛!”赵潜接过小二端过来的热汤面,“亲儿子我娘能不认得?”
“怎么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孙礼打量了一下赵潜,“从一个小白脸变成现在胡子拉碴……”
“诶你打住!”赵潜撂下了想要挑面的筷子,“嫌弃我老了,看我不顺眼了是不是!我就算再老,也比你年轻!”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想当初我就不该给你吃下那片太岁,就让你一辈子当个瞎子,这样就用不着让你今天在这嫌弃我了!”
“那照你这么说,我当初在树根底下看见你就不该给你又留吃的又留喝的!这样你死了,那我后来肯定也活不了了,现在咱俩就不用在这你一句我一句地费口舌了!”
“孙礼你成!”赵潜恶狠狠地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孙礼知道自己的话说狠了,连忙跟上了走出店门的赵潜,“是我说错话了成不成!我不该一口一个理……”
三个月后,赶至赵潜老家。
“终于到了!”赵潜伸了伸胳膊。
“要不是你三次走错路,早就到了!”孙礼吁了口气道。
“家乡的空气都是不一样的!”赵潜感慨。
“难不成还是甜的?”
“对!还真就是甜的!”
“走吧!”孙礼招手往前走去,见赵潜没跟上来,喊道,“怎么?脚底生锈了!”
赵潜倒也没像往常一样拿话头顶回去,反而怯生生地走着小碎步道:“我有点紧张!”
“回自己家有什么可紧张的!真是年轻的时候没出息,半辈子都活完了还是没出息!”
“你说两句好听的能死啊!”
“死是死不了!但生不如死!”
“……”
“那是你家么?”孙礼指着山丘下的一座草坯房。
“对!”赵潜愈加紧张。
“看着没什么人气儿啊!”孙礼说。
“没人气儿?”
“你自己看,有点……怎么说呢……看着有点儿荒凉!”
此话一出,俩人心里都开始踹踹不安。
“没人!”赵潜从草坯房里低着头走了出来。
“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孙礼安慰道。
这时一个打柴的老翁经过,赵潜赶紧上前拦住了他,“大伯!这家人是不是搬走了?”
“这家人啊!”大伯放下肩上的柴想了一下说,“想起来了!早在十几年前就都被土匪给杀了,一个都没留下!最后还是邻里邻居挖坑给埋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问这些个干什么?”
赵潜再无心回答大伯的问话,刚才最坏的猜测在落实的一刻,还是会如五雷轰顶般叫人不得喘息。
这么多年自己所盼望的就是能够回到家吃上母亲亲手做的一碗热汤面,再见到少时和自己嬉戏打闹的兄弟姐妹,听他们的欢声笑语,闻着院子里的袅袅花香。
现在心底落了个空,情绪就在崩溃的边缘上不断游走徘徊,“没了!”
孙礼见势不对,赶紧抱住了赵潜的身体,“谁说没了,不是还有我呢么!我陪你陪了十八年,我就还能再陪你下一个十八年!”
“啊——”赵潜仰头嘶吼,唾液在喉咙中掺杂着血的味道。
赵潜猛地挣开孙礼的环臂,一头撞上了一旁的大石头上,血肆溅出头颅,身体瘫软而坠。
“赵潜!赵潜!”孙礼箭步上前扶起赵潜。
大伯吓得早已遁逃,但此刻一个帽帐遮面的男子幽然出现,语气如其行踪般幽若空灵,“他会活过来的!”
“你是谁?”孙礼问。
“我是李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他吃了太岁,他不会死,并且会很快活过来!”
“他什么时候会活过来?”
“在该活过来的时候活过来!”
“自从吃了太岁,身体上的一些小擦小碰都会很快愈合!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说了,他会活过来,并且会越活越年轻!”
“怎么可能!我们现在已经老了!”
“太岁会在人死亡时发挥长生的作用,幼的长成壮年,老的回到壮年,然后永远定格。”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谁?”
“记住我的名字和脸就好,我们以后会再见的。”李肆掀开帽帐,“对了,太岁会有一些副作用,具体因人而异,你们以后会知道的。”
说罢,李肆撂下帽帐像来时那样悄然无声地离去了。
赵潜的副作用在醒来不久后便开始显现,他必须行走,不停地行走,在不同的地方行走,才能抵抗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疼痛。
孙礼在一次要了命的大病后,太岁的副作用开始显现,身体里有某种意识,或者是某种说不清的东西让他回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他曾经吃下太岁的地方。
孙礼不能离开这里太远,否则就会心生蛆虫,漫布全身,经受噬啄之苦,生而痛苦,死而不得。
赵潜开始他无穷无尽的漂泊之途,孙礼则被永远禁锢在一方,如在牢笼,但赵潜心有不甘,他一直在漂泊中寻找自己的罅人,也一直在寻求可以解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