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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食肉者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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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么?”冯思语双手摆弄着穿在身上的红色嫁衣道。
“好看!好看!”张叁笑着说。
“班主来了么?”
“你等着,哥去瞧瞧!”
张叁在门口往巷子口望了望,没有见到人影。
临近年关,地面上零零散散的炮仗纸显得格外扎眼。
张叁缩了缩脖子,关上门,对最后一位客人说:“这位大爷!今天家里有喜事,您快点儿吃完我们要关门了!”
这人没有回应。
张叁觉得自己下逐客令有点不合适,弯腰上前道:“看您这身行头,怎么会到我这个小店里来吃馄饨呢?”
“赶路,饿了!”
“奥!”张叁点了点头,满脸笑意地说,“今天啊,我妹出嫁!”
“同喜!同喜!”
“难不成您也有喜事?”张叁问。
这时门被吱呦一声推开,两人应门而入。
“顾老板!呦!高老板!您也来了?”张叁上前迎道。
“怎么?不欢迎?”高诗岩打趣道。
“欢迎!当然欢迎!您来啊,我倍感荣幸!”张叁脸上笑出了褶子。
“小语呢?”顾百川问。
“屋子里已经换好衣服了!”张叁说。
“我瞅瞅去!”顾百川说完就要往冯思语的屋子里冲。
“哎哎哎!你这人,人家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你个大男人进人家闺房,合适么?”高诗岩拦着顾百川说。
“我就算说不上是小语的生之父母,也算得上是半拉亲哥吧!有什么不能的!”顾百川甩开了高诗岩的手。
“班主!”冯思语闻声走出了屋子,“三爷也来了吧?”
“诶呦呦呦!”顾百川上前仔细端详了冯思语一番,“这还是我的小语么?简直是落入凡尘的仙子美人啊!”
“班主!你又拿我打趣了!”冯思语含羞道。
“谁敢说的小语不好看?我和他急!”顾百川装出一副满不乐意要干仗的架势。
“我听三爷的,三爷不会说谎!”冯思语说。
“好看!好看!”高诗岩连声说。
“我就说吧!”顾百川一脸得意好像在夸自个似的。
“高老板!顾老板!请坐吧!饭食一早就准备好了!”张叁说。
“我一进门就见着一大桌子的好酒好菜了!今个儿可得好好庆祝庆祝!”顾百川说。
“哥!把酒给我倒上!”冯思语说。
“你能喝么?”张叁对突然提出喝酒的冯思语很是诧异。
“让他喝吧!”高诗岩说。
“这一杯,敬三爷这些时日的帮衬!”
一杯烈酒下肚。
“这一杯,谢谢班主,如果不是您当初的收留,我们兄妹二人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在这世间活着了!”
二杯烈酒下肚。
“这一杯,敬我哥……”
张叁上手想抢过冯思语的酒杯,“别喝了!脸都红了!你喝不了这么多酒!”
“我能喝!”
“给她倒上吧!”顾百川说。
“这一杯,谢谢我哥……”冯思语转向张叁,“这一辈子,你都是为了我活的!”
张叁的泪珠子一下子就掉了出来,用手抹了一下又一下。
三杯酒下肚,冯思语面色醺红,张叁赶紧给她端来一碗温水道:“来!顺顺!”
“我没事儿!”冯思语笑着说。
“那边那个是谁啊?”高诗岩把目光瞥向一边。
“客人,刚才你们没进门的时候我还和他搭话来着呢!”张叁说。
这人面前的馄饨一筷子未动,碗里的油脂已经凝固成白色的膏状,却不动声色,仿佛在等着什么。
“这位大爷!若不嫌弃,您也沾沾我妹的喜气儿?”张叁上前说。
“好!”
这人兀自斟了一杯酒,作揖言辞庄正地说:“祝姑娘往后日子美好,心之愿既所成!这杯酒,我吃了!”
“对了!”张叁一拍脑袋,“刚才您说您也得了喜事,不知是否方便说出来一道分享啊?”
“自然方便!”这人勾起嘴角一笑。
众人围坐于桌前,这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裹,放在桌上一层层地剥开。
当最后一层布被剥开的时候,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团橘子大小近似乎肉质的囊状物体。
此物并无特殊,却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不详来自于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带来焦虑和不安。
“这是……”张叁砸么了下嘴。
“太岁!”此人答道。
“太岁?”顾百川一惊,“听说这可是个邪门的东西!”
“太岁是古人假定的一个天体,和岁星运动速度相同而方向相反,太岁到了哪个区域,就在相应的方位之下长出一块肉状的东西,这就是太岁的化身。古书有云,太岁如君,为众神之首,众煞之主,有如君临天下,不可冒犯。故古人对它都非常敬畏,唯恐触怒了它而于己不利,所以才会流传下来‘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由头!”此人解释道。
“就算这东西不像人们说得那么邪门,可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啊!”张叁说。
此人卖了个关子,探头小声闻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死而复生,长生不老么?”
众人心头一震。
“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只有王侯将相才想长生不老,他们的日子过得舒坦,我们普通老百姓把这辈子能过好就算谢天谢地了!”张叁说。
“那你们二位呢?”这人问向顾百川和高诗岩。
高诗岩倒没直接回答,皱缩着眉头问道:“难道这太岁真能让人起死回生、长身不老?”
“在中国民间,太岁向来被看作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具有能在冥冥之中支配和影响人们命运的力量。《山海经》中记载,视肉最早作为古代帝王生前最喜爱食用的物品出现在古帝陵前,具有“食之尽,寻复更生如故”,“食一片,复一片”的特点。《本草纲目》中更甚曰:“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相传,秦始皇令山东方士徐福到蓬莱三山寻求的长生不老药,就是此刻我手中的太岁!”
众人面面相觑,不置一词。
“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位爷可得赶紧收好,免得出了什么闪失,我这小店可担待不起啊!”张叁连忙道。
“那好!”这人重新把太岁裹好揣回怀里,“在下赵潜,临近年关,不赶路了,会在对面巷子的月半楼住上些时日,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张叁把赵潜送出了小店,摇着头嘟囔着说:“我能有什么事找上你?”
“兴许哪天你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财主,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也不难说!”顾百川笑着说。
“顾老板,您就别拿我打趣了!富甲一方,这辈子难了!”张叁咧嘴无奈道。
酒醺然,醉归。
“小语她哥,我看着小语的脸色儿还是不好!”顾百川说。
“哎!自打从日本人那回来就一直这样,这两天还算好的了!”张叁说。
“眼瞅着就过年了,好好陪着小语,过年再来看你们!”顾百川醉醺醺地说。
“行了!她哥会把冯思语照顾好的!看看你喝了多少,舌头都捋不直了!”高诗岩搀着顾百川说。
“知道!用你说!”顾百川冲顾百川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高老板顾老板慢走!”张叁在门口探头迎送。
“诶?你咋没喝醉?”顾百川坐在汽车里倒向了高诗岩的大腿。
“我要再喝醉了,司机师傅能架得动咱们俩人么?”高诗岩说。
“也是哈!”顾百川红着个彤彤的脸笑得像个傻子。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见顾百川一反常态的憨样,不禁咧嘴一笑。
“你想长生不老么?”顾百川秃噜着嘴突然问。
高诗岩自打看见那团无眼无口的太岁,心里就开始不好受,它好像是活的,似乎在蠕动,但心神一晃,它却安安稳稳地在那,并未挪动一丝一毫。
“长生有什么好的,和你一起长生才算好!”高诗岩细语道。
“啊?”顾百川张大了嘴。
“我说——一会儿到了鹧鸪楼给你泡上一大碗姜茶醒醒酒!”高诗岩冲他的耳朵喊。
“哈哈哈!”顾百川憨憨一乐,“姜茶好!姜茶暖和!”
年三十。
“赵大夫!赵大夫!”张叁发了狂似地敲着木板门。
“怎么了!怎么了!”赵大夫披上衣服拉开门栓。
“我妹一下子就不行了!脸色儿煞白,您快去瞧瞧吧!”张叁着急道。
“这大年三十的,家里饺子都煮好了……”
张叁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门槛前,面目赤红,“我求您了!”
接着就是不停间的响头,一下,两下……
“诶呦!快起来!”赵大夫连忙上去扶。
“您要是不去,我今儿个就磕死在这门前!”张叁额头血丝浸渗。
“我去!”赵大夫叹了口气。
赵大夫回屋拿出药箱,张叁在前面引路,一心的焦急,全都洒在了年夜的幽黑小道上。
赵大夫挪出被子里冯思语的胳腕,掐指把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看了看面色,摇头道:“这病,不是我所能医的!”
“什么意思啊?”张叁嗓音微颤,“我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连您都治不了啊?”
赵大夫拍了拍心口说:“心病!”
“心病?”张叁看了看冯思语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只要是病就一定能治,求求您想想办法,求求您了!”
“世间万物皆有克,水克火,金克木,土克水,此为异克,以毒攻毒则为同克,克令妹身疾之法倒有一物!”赵大夫说。
“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张叁说。
“太岁!”赵大夫定睛一语。
张叁心头一震,歇后便是一机灵,“有了!”
“有了?”赵大夫一脸疑惑,“太岁可不是常见之物,且异常昂贵,怎能如此轻易就有了门道?”
“这个啊我以后再跟您解释!”张叁说完就皱起了眉头,“是啊!太岁价格不菲,这钱可怎么办啊?”
“这我倒有个门路!”赵大夫说。
“您快请说!”张叁俯耳倾听。
“您可知布店的孙礼孙老板?”赵大夫问。
“知道!”张叁点头。
“您可向他借些银子,他日归还!”
“他家的布店是小营生,能随随便便借钱给我?”
“借钱要利,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赵大夫说。
“那自然!那自然!”张叁念叨着。
“你快去吧,我在这替你守着!”赵大夫说。
“谢谢了!谢谢!”张叁一边作揖一边踱出了店门。
届时,赵大夫撕下易容-面具,赫然展露出赵潜的真实面孔,皱了皱被禁锢良久的五官,嘴角勾起微然一笑,出了店门朝月半楼赶去。
张叁刚敲了一下门,孙礼就推开了店门,就好像在专门等着自己。
“孙老板!我……我想借钱!”张叁开门见山说。
“借钱?”孙礼眉头勾起。
“我妹她……”张叁还没说完就被孙礼一手打住示意进门。
“借钱好说,不过得立个字据!”孙礼说。
“那自然!那自然!”张叁点头哈腰道。
当张叁拿到沉甸甸的银子之时简直不敢相信会这么容易,当即下跪磕了两个响头,“谢谢孙老板!谢谢孙老板!”
“快去吧!救人要紧!”孙礼说。
张叁慌里慌张地跑进了巷子,孙礼关上店门,看了眼张叁在字据上按下的手印,不禁心生悲怆。
张叁几乎全程都是小跑着赶到的月半楼,进门就问:“赵潜在哪个房间?赵潜!赵潜!”
被张叁询问的店小二一脸惊恐,忙回答道:“大过年的就他一个人了,三楼楼梯左转第一间就是!”
张叁像保命似地死死兜住怀里的银子上了二楼,找到了房间直闯进去,“赵潜赵大爷!赵大爷!”
“在这儿!”赵潜将手中的茶杯放置瓷盘之中。
“赵大爷!我来买太岁!你看这些银子够么?”张叁把怀里的银子尽数倾倒在桌面。
赵潜看了眼张叁,指尖在桌面上轻点,“够了!”
“那您快点把太岁给我吧!”张叁说。
“等着!”赵潜说着就从床头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块布包,“给!”
张叁揭开布包,眉头一皱,“怎么就一片啊?”
“一片足矣!”赵潜言端词正道。
“好!好!谢谢赵大爷!”张叁点头俯腰地退出了房间。
赵潜推开窗子,干冷的空气灌入房间,猛吸一口,给人清醒。
“拿走了?”孙礼此刻进门道。
“拿走了!”赵潜继续望着窗外。
“你已经走了多少年了?”孙礼问。
“记不清了,只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世道上人吃人,连畜生也可以吃人!”赵潜说。
“现在的世道依旧不安宁!一个活生生的人兴许在下一秒就会丧命在日本人的子弹之下!”孙礼说。
“你很担心么?我们想死都死不了!”赵潜说。
“不停下么?”孙礼说。
“只有找到魂瓶和罅人,我才能停下!”赵潜说。
“如果一直找不到,你就打算把所有人的时岁月都偷走么?”孙礼说。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会生不如死!”赵潜说。
“为什么选中冯思雨?她被日本人掳走是不是也是你动的手脚?”孙礼问。
“什么都瞒不过你,以前是,现在还是。”赵潜说。
“留下来吧!走了这么久,你不累么?”孙礼说。
“我很快就能停下来了!”赵潜说。
“什么意思?”孙礼不敢相信地问。
“我已经找到了你我的罅人!”赵潜把目光从窗外移回窗内。
“是谁?他们在哪?”孙礼问。
“你认识!”赵潜看向孙礼多少个百年都没有再变过的脸,“顾百川!高诗岩!”
孙礼心头一震,但更多的是喜悦。
“只要他们俩心甘情愿地吃下太岁,灵魂一死,我们就能罅入他们的肉身,再当上一世的人,而他们就要替我们去漂泊和永不止境地行走!”赵潜狰狞着面孔说。
“可你为什么要拉不相干的人下水?”孙礼又问。
“冯思雨么?只有让顾百川和高诗岩亲眼看见身边的人吃下太岁有奇效,他们才会相信太岁、吃下太岁!你忘了么?罅人强行服下太岁是发挥不了功效的,我们更不会有机会罅入他们的肉身!”赵潜说。
“冯思语会怎么样?”孙礼问。
“她不是罅人,病会好起来,会活得很久。”赵潜说。
“会像我们一样产生副作用么?”孙礼问。
“这要看她自己!”赵潜说。
“这是最后一次了么?”孙礼问。
“对!最后一次,往后,我们变回人,就再也不用偷取别人的岁月了!”赵潜说。
“那魂瓶呢?没有魂瓶,即使找到罅人也是无济于事的!”孙礼说。
“魂瓶和罅人是可以互相感知的,罅人出现了,魂瓶一定就在附近。”赵潜说。
“你还记让我们吃下太岁的那个人么?”孙礼问。
“你见过他了?”赵潜情绪激动。
“嗯!他现在是个打更人。”孙礼说。
“我要杀了他!”赵潜攥紧了拳头。
“你杀不死他,他一定也吃了太岁,面目和当初一样一点没变,所以我才认出了他。”孙礼说,“我想去找他,他一定知道魂瓶的踪迹!”
“我等你的消息!”赵潜说。
孙礼走进巷子,仰望着在头顶绽放的烟火,一个又一个的百年,让他孤独,让他恐惧,让他感到莫衷的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