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野》吴居山

25、暮雪而归

　　“顾老板！顾老板！”张叁拍着鹧鸪楼的大门，肿红了手掌。
　　“诶你怎么来了？”老三推开一个门缝不耐烦地说。
　　“求求顾老板救救我家小语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张叁声音嘶哑。
　　老三见张叁这般痛哭流涕不知所措的样子，也不再说些什么，只好放他进院。
　　“小语他哥你慢慢说，别急！”顾百川从座子上递给张叁一杯热茶。
　　张叁哪还来得及喝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小语被日本人给抓走了！顾老板我求求你救救我妹啊！”
　　顾百川一听立马竖起了全身的汗毛，赶紧扶起张叁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啊！”
　　“我昨晚出去买香菜，不成想就一会儿的功夫，小语就不见了！是邻居的老太说闯进了几个醉醺醺的日本兵，她说她听见小语叫唤，最后他们就把小语拖进车里给带走了。”
　　张叁泣不成声，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话说完。
　　“昨晚的事儿，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顾百川看了眼外面将落的日头。
　　“我花光了所有的钱去打听，现在知道那几个日本兵就是大佐麾下的，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我妹妹，就算见到了，我也没办法救她出来……”
　　“现在才来找我，你糊涂啊！”顾百川急匆匆地小跑着出了鹧鸪楼。
　　“班主！班主！”众人在后面招喊，却无一人敢跟上前去，“按照班主的性子一定是去找大佐了！”
　　“这可怎么办啊！”
　　“有了！”一边抓耳挠腮的老三遁出大门蹽出了巷子。

　　“三爷！三爷！”老三拍着高家大门一下又一下。
　　“谁啊！”开门的佣人见老三身着寒酸，用食指捂住鼻子道，“敲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啊！”
　　“我找三爷！”老三急忙说。
　　“三爷不在！”佣人说罢就想关上大门。
　　“我真的有急事儿，麻烦您通融通融！”老三双手合十作揖道。
　　“诶你这个人，我都说了不在，难不成还骗你！”
　　这会儿一辆车子由远处驶来，佣人闻声看了眼便说，“呶！三爷的车子！”
　　老三赶紧上前迎住车子，开车的司机把头探出窗子骂了句：“走路不长眼的！”
　　“三爷！三爷！”老三不管司机的怒骂上前猛拍车窗。
　　高诗岩见是老三，打开车门道：“急匆匆的怎么回事儿？”
　　“班主……班主他去找日本人了！”老三气喘吁吁地说。
　　高诗岩见老三这架势绝对是出了什么事儿，急忙道：“先上车！”

　　“顾老板，请坐！”大佐假面客气道。
　　“大佐！今儿个我是真不敢坐！”顾百川扬了扬脖子。
　　“不知顾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直说了，我妹，不知道被你们这儿的那个王八蛋半夜三更给掳走了！”顾百川一个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我们军队的纪律一向都是最严明的！不知是不是顾老板……”
　　还没等大佐说完，顾百川就一声呵责，“放你姥姥个屁！”
　　“你！去问问是谁抓了顾老板的妹妹!”大佐命令完身边的士兵后又回归礼至如宾的面色，“顾老板稍等，我一会便可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小兵便被带到了大佐和顾百川的面前。
　　“顾老板在这儿，你把发生的事情交代清楚。”大佐坐姿端正，军刀杵地。
　　经过小兵一番紧张的日语叙述过后，大佐双目怒视，直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一脚踹出了两米开外。
　　“他到底说的什么？”顾百川着急地问。
　　“确有此事！”大佐作出抱歉状。
　　“那你还不赶紧把我妹交出来！”顾百川说着就要上手拽大佐的领子，可被一旁的士兵挡住了身子。
　　大佐挡过了士兵的带鞘军刀，随后缓缓说了句：“把人带过来！”
　　“我也去！”顾百川说着就跟了上去。
　　顾百川被带到了一间毛坯房里，窗户只剩下了木框，木质的小门上挂着一个简易的门栓，这该是放置杂物的地方。
　　在带路士兵解开门栓的前几秒里，顾百川心里已经开始揣测不安，强烈的心跳愈加清晰，随着吱呦一声轻响，顾百川看到了令他心碎的场面。
　　隆冬腊月，冯思语只穿着一件破败不堪并且带着血迹的白色内衬，裤腿像是被疯狗给咬烂了一般，发丝毫无整洁可言地粘黏在面颊之上，整个人仿佛是被随手丢弃的抹布一样偏躺在干草之上。
　　“小语！小语！”顾百川上前抱住冯思语冰凉如尸的身体，盈泪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他们干的！是不是？”
　　“是班主么？”冯思从干裂如霜的唇间挤出了一丝微笑。
　　“是我！是我！小语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顾百川大滴的泪珠落到了冯思语的脸上。
　　“班主！多抱我一会儿，我冷！”冯思语颤微着身子。
　　“好！”顾百川点头道，“等你不冷了，咱们就回家！”
　　“家？”冯思语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我回不去了！”
　　“回得去，我一定要带你回去！”顾百川说。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冯思语说。
　　“我带你回鹧鸪楼，你不是喜欢唱戏么？你跟着我，我再也不让你走了，再也不了！”顾百川用额头抵住了冯思语毫无血色的面庞。
　　说罢，顾百川就抱起冯思语往茅草屋外面走。
　　“顾老板！”高诗岩喊道。
　　“三爷？”顾百川不知道高诗岩为什么找到了这儿。
　　顾百川也没心思询问，低个头就继续往大门外走。
　　“她怎么了？”高诗岩问。
　　顾百川还是不说话，把冯思语放进了高诗岩的汽车，“三爷，麻烦你一定要把小语平安带到鹧鸪楼！”
　　顾百川说完就重新大步走回了院子，高诗岩对跟在身后的老三道：“听见你们班主说的话没？平安送到！”
　　说完高诗岩也跟着顾百川进了院子，死命拉住了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顾百川。
　　“我知道你接下来肯定要做什么不过脑子的事儿！”高诗岩像钳制一只脱了缰的野驴一样抱住顾百川的身子，“但你能不能顾全一下大局，不要跟个疯狗一样干什么想都不想！”
　　“什么是大局？”挂百川停止了挣扎，“小语就是大局！”
　　顾百川一口就咬在了高诗岩的肩膀子上，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呢绒大衣，但顾百川犯起疯来，这咬合力绝对不比一只驴差。
　　“嘶——”高诗岩一声嘶啦就松开了手，顾百川趁机会就跑回了大佐所在的正堂。
　　“顾老板！”大佐对闯门而进的顾百川道。
　　“顾百川！”高诗岩同时也闯进了屋子。
　　“高老板？”大佐道。
　　“大左先生！”高诗岩惊讶。
　　“你们认识？”顾百川说。
　　“一会儿说！”高诗岩小声对顾百川说。
　　“大佐！妹妹我带走了，再过几天就又到您去鹧鸪楼听戏的日子了，我采了新的曲目，您可不许迟到！”顾百川一转刚才的汹汹气势。
　　“好！在下一定赴约！”大佐道，“不知高老板今天来这里有什么事？”
　　“走错地方了！”高诗岩看了看走出正堂的顾百川，笑着敷衍道，“大左先生回见！”
　　“大佐我错了，我错了……”一旁被大佐踹到在地的小兵挪着身子上前拽住了大佐的脚脖子。
　　“为什么做事不做干净？”大佐抽出了军刀。
　　“求大佐给我机会，一定不会有下次了！”小兵嗓音颤抖。
　　“没有下次了！”说罢大佐就将军刀刺进了小兵的喉咙。
　　刀尖进入肌肤的声音清晰可见，抽出肌肤的声音明彻入耳，小兵几下抽搐后就再没了反应。
　　“收拾干净！”大佐接过递过来的白布擦拭着刀上的鲜血。
　　“是！”士兵令声回答。

　　高诗岩以为顾百川会和大佐大闹一场，会拿花瓶砸他的头，会拿匕首割他的喉，甚至会抢过一旁士兵的手-枪一枪毙了他，但怎么也没有想到，顾百川会如此冷静地说出这么一番客套话。
　　“你怎么了？”高诗岩跟在后面问。
　　“你不是说我不会顾全大局么？这回我就顾一回！”顾百川招手道，“洋车！鹧鸪楼！”
　　“你怎么想的？”高诗岩也上了洋车。
　　“那我先问你，你和大佐是什么关系？”顾百川说。
　　“走货！他们用的布料都是我供！”高诗岩说。
　　“你以前咋还没跟我说过？”顾百川问。
　　“你不是也才和我说你给日本人唱戏的原因么！”高诗岩道。
　　“你绝对不仅仅是单纯地给日本人走货，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顾百川说。
　　“这件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高诗岩话茬一转，“刚才那丫头怎么了？”
　　这话茬不提则已，一提顾百川的泪珠子就又开始往外掉，破口骂道：“我操他奶奶个短儿！”
　　“怎么了到底？”高诗岩着急地问。
　　顾百川把脸别向了一边，眼泪不自由自主地洒向了洋车来过的方向，冬风猎猎，吹得脑瓜子生疼，即使不说，高诗岩也预料到了冯思语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去杀了小日本！别拦我！”
　　顾百川和高诗岩一进鹧鸪楼的大门就看见张叁手里攥着把菜刀往院子外闯。
　　“都别拦他！”顾百川一声斥喊。
　　众人退开不再阻拦。
　　“我要替我妹妹报仇！”张叁说着就要继续往门外冲。
　　“杀一个哪够？你最好把全北平的日本人都给砍了！”顾百川绷着心性提着一口气儿说。
　　张叁怔住了身子。
　　“要是砍不死！你就不要再舔脸回来！”顾百川说。
　　张叁面目崩溃，手里的刀啪嚓一声掉在地上，跪在原地抱头痛哭，“都赖我！都赖我！我对不起我妹……”
　　顾百川上前拽住张叁的衣领憋着崩溃的一颗心咬牙道：“没错，要不是你把小语一个人留在店里，小语根本就不会出事，我真后悔把小语还给你！”
　　“都赖我啊……把我杀了都成，为什么要糟践我妹啊……”张叁嘶吼着忏悔。
　　“你要是死了，谁来照顾她，你不能死，小语也不能死，都要活着，好好地活着！”顾百川猛摇张叁的肩膀。
　　“冯思语醒了！醒了！”老三冲这边兴奋地喊道。
　　一众人挤进了屋子，张叁跪在炕头暗自忏悔哭泣，顾百川紧紧地拉住了冯思雨的手。
　　“哥！香菜买回来没？我想吃你做的馄饨！”冯思语嘴角尽力裂开一个微笑的弧度。
　　“买来了！买来了！”张叁赶紧抬头去摸冯思语煞白的脸，“哥这就回去做完给你带过来！”
　　“哥！”冯思语使了好大的劲才喊出一句，“带我回去吧！”
　　“好！好！”张叁泪眼婆娑，“哥带你回去！”
　　几个人上了高诗岩的汽车，暮夜已至，隆冬腊月的街巷鲜有人的踪影。

　　“哥去做！你等着！”张叁冲下汽车就跑到了灶台面前。
　　顾百川和高诗岩把冯思语搀到了店里，张叁低头做他的馄饨，有泪混在里面。
　　“小语，好久没听我的戏了吧？想听什么？我给你唱！”顾百川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谢班主！那就……”冯思语看向高诗岩寻求意见。
　　“贵妃醉酒！”俩人齐声说。
　　“好！好！”顾百川连声答应。
　　夜里的戏腔，仿佛盈郁了过多的悲伤，街巷上空如幕的黯然笼罩在人心，挥之不去，避之不及。
　　“面好了！小语！顾老板！高老板！”张叁把面一一端到桌面。
　　冯思语用勺子了一口汤，“没加香油？”
　　“哥记着呢！你不爱吃香油！”张叁说。
　　“给我加点吧！我想吃一回带香油的！”冯思语说。
　　张叁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声：“哥给你加！”
　　几滴香油滴在碗里，那股特有的香味立刻就扑进了鼻子里。
　　“以前总觉得香油味儿太冲……”冯思语一个馄饨放进嘴里，“……但要是细细地尝，其实没那么讨厌！”
　　“小语啊！你别吓哥！不爱吃香油咱不吃！”张叁抢过冯思语手中的勺子，“哥不让你嫁人了，往后的日子就咱俩过！”
　　“哥我没事儿！”冯思语摸索着张叁手里的勺子，“我嫁！”
　　雪未融尽，一只白猫叽吼着嗓子跳过台阶，倏而消失在了夜色与冷风当中。

　　“我们啊，不娶了！”男方婆婆说。
　　“为什么啊？我妹的嫁妆都准备好了！都说好了日子定在二十八，你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呢！”张叁急头白脸道。
　　“你妹被日本人带走的消息都传到十里八村了！谁知道她现在……”男方婆婆瞥眼把话撂在了半截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叁扒拉她的身子，“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这丑话我本来不想说的，现在可是你让我说的！”男方婆婆泼妇般说。
　　“你说！你说！你要不说，你今个就甭想出这个门！”张叁指着门口。
　　“但凡是被日本人掳走的黄花大闺女，这没回来的暂且不说，这救回来的，我就不信她还是个雏儿！”男方婆婆梗着脖子恶狠狠地说。
　　正好这时冯思语摸索着墙垣走出了房门，听到这话，怔在原地，紧紧扣住门框的手指发白。
　　“小语！你别听她瞎说！”张叁瞪了眼男方婆婆骂道，“滚！快给我滚！就算你们想娶，我们还不嫁了！”
　　“咳！你这人！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还不愿意听！”男方婆婆骂骂咧咧地出了店门。
　　“生逢乱世，世事难料，终究抵不过人心，好的终变成了坏的，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好的啊！”打更的李肆呷了最后一口汤。
　　“你个破打更的，吃完赶紧给我滚，还轮不到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张叁骂道。
　　李肆摇了摇头，把银子放在木桌子上，拿着铜锣走进了巷子。
　　“小语！小语！不听她们瞎说！咱好着呢！哥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人家！”张叁抚摸着冯思语的头说。
　　“哥！她说的没错！我是不干净了！一切都变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冯思语指头渲白。
　　“小语……”张叁埋头痛哭。
　　“哥！按日子，我是不是后天就要出嫁了？”冯思语问。
　　“嗯！”张叁点头。
　　“我想穿上哥你给我准备的嫁衣，我想它一定很漂亮！”冯思语说。
　　“好！好！哥去给你拿！”张叁说着就要去取。
　　“我想后天再穿，也让班主看看，就算了了我的心愿。”冯思语说。
　　“好！哥答应你！”张叁泪流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