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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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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梦留人睡。戚杳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大梦方醒,朦胧间他仿佛看见床边坐了一个人。后来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发现原是叶弦。
他长眉皱起,下意识闭了眼,再睁眼时看见床边的人仍旧是叶弦。
他无言盯了叶弦好一会儿,才从旧梦中清醒过来。眼前的人与从前的变化已然很大,眉眼舒展,个子抽条,也不再如从前那样稚气未脱,如今已是一派少年老成之态。
于是他撑着床板要起身行礼,却被叶弦按了下去。叶弦替他掖好被角,然后温声道,“再多躺会儿,别起了。”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想你身子不好,肯定要生病。得空了就过来看看。你看,若不是这半月没让你好好将养,也不至于病成这样。”
戚杳垂着眸,轻声道,“臣本来就总是容易——”
“好了”,叶弦笑起来,“多大的人了,还拿小时候说的话来糊我。”
原先略有些沉闷的氛围仿佛被这一笑化开,戚杳长眉舒展,也扯了个清清淡淡的笑,随后便半垂下眸子,因有病气的缘故,又显出了几分恹恹。他如今脑中一片混沌,迷乱中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头涨痛的厉害。
“这回能留多久?”叶弦见惯了他神色冷淡的模样,也并不见怪。
戚杳神色不变,“初七便开拔了。”
“多留一段时日吧。留到上元也好。”
叶弦目光投到了窗外无声垂落的雪点上,眼底映出了一片清寒。他低头理了理宽大的袍袖,温声道,“昨日逐草大酋派使者带来了文书,说希图不再与大姜起狼烟,决定今后每年进贡特产与岁币,同时希望开放两国边境通商,最好互通有无,共同获利。”
“我以为倒是不错的提议。想来边境暂时不会有大乱子,你这六年来算上此次也才回来了三次,这次便多留一会儿吧。总得把病养好。”
大雪天里戚杳的卧房一向门窗紧闭,往常觉得房内很空旷,如今却突然觉得逼仄起来,熏炉里的熏香竟呛得戚杳有些难受,他微偏了头,低咳几声,闷声道,“逐草大酋向来野心勃勃,想来不会轻易放弃开战。若是趁年节要打我军个措手不及,也未必不可能。”
叶弦抿着唇,垂眸不言。院外白雪反射的亮光有几片零落地洒在他身上,映出几分光影斑驳。
仿佛眨眼间时光倒转,恍然间戚杳仿佛又看见了那年树下少年落寞的身影,突然心头一阵酸软。他正要开口,就听叶弦道,“留下来陪陪我。子满,好不好?”
戚杳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很清楚,逐草部经飞云关一役,早就消耗过多,年节将至,他们就是想打也没有足够的储备以供补给了。时运再不太平,这个年起码也能过的稳稳当当的。
他急着回西北,说穿了也只是逃避而已。叶盛玄的话不会让他怨恨叶弦,他信或不信那些话在他自己看来其实并无所谓。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弦。
但现在,他还是如三年前那般应道,“好。”
后来叶弦又坐了会儿,只是凛冬白日很短,好像没有多久天色就黑了下来。叶弦往外看了一眼,最终在天色大黑之前离开了。
其实他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不会再有夫子向他布置课业,也不会有人能左右他到底要不要留宿宫外的意愿。但这次他是自己走的。
戚杳没有立场让他留下来。
叶弦走后,戚杳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出了很久的神。
今日他们确实聊了许久,追忆少年,回溯时光,那些前尘往事被他们毫无顾忌地翻出,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及那日叶盛玄的话。很难说这是心有灵犀,还是早已心照不宣而试图躲避。
似乎真真假假,只要对方不开口,就总有信心觉得他与自己想法一致。可真假自在人心,越躲避,只会让两人越包裹起自己,最终近在咫尺,也似身处天涯。
从小到大,已经越来越生疏了不是吗?
后来戚杳还是披衣起了身,漫无目的地在府内踱着步,最终走到了戚长恩的灵堂前。却见灵堂内的香炉里多了三支刚刚燃尽的香。他脚步一顿。
钱伯正好经过,见他出神,从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香炉。最终叹了口气,喟然道,那是陛下临走前亲自来上的香。
戚杳点点头,他说,知道了。
钱伯是一直留在府内的老人,他会不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戚长恩到底为何而死么?
可是如今还要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
戚杳最终留到了上元节。但原定的初七开拔并未改变,他令军士先行回营,自己则独自在京都过完了新年的半个月。
此前来时他带来了西北驻军将近三千的兵力,未返程时一直安排驻扎在京郊。
不管怎样,他不想让叶弦感到压力。毕竟数千带甲军士,在帝王眼里便有如头上利刃高悬,即便关系再亲近,这把刀再好用,也终究要敬而远之,生怕过利伤手。
他在尽他所能地给他安全感。
他一个人留在京中,仿佛一个质子。
可叶弦还是开始与他越来越生疏,他们之间开始有了一段固定的距离。叶弦会对他笑,会与他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也会与他一同逛年节庙会,一同在画舫里吃小点,但没有再叫过他一次“阿杳。”
初三那日,宫变后论功行赏,他功排一等,官拜佑平侯。叶弦想在京中为他另建一座侯府,但被他推拒了。他说他不常在京中,若建了也是有如空府,何必多费开支。自请仍旧住在国公府便是了。
那日叶弦沉默了许久。
后来他终于微张了口,戚杳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在堂下垂手听着,却只听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缓声道,“准。”
一如宫变的那晚。
本来的万语千言,咽下去的到底是什么呢?
后来他离京的那日,停了雪,阳光从明澈的高空投照下来,显得明晰透亮。
叶弦亲自来送他,止步在了城门。他跃上马,寒暄完几句便调转马头要走了。
其实来送他的人很多,但声势浩大也止在了城门口,他走的时候,是孤零零一个人。
叶弦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孤单,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和他有了永远不能触碰的禁区。他堂堂一国之君,万里江山都能收入囊中,如今却有一处让他怎么也不敢迈脚走入。越担心,越逃避,越下意识地远离,可待突然停下来时,才恍然发觉早已相离甚远了。
叶弦留在原地,看着戚杳一贯清瘦的背影,突然心头一酸。
眼前的人,是生死不论为他死守疆土的戚大帅,是千里奔赴不惜损伤自己也要护他安稳的佑平侯,也是少年时记得他的喜好,即便拐道徽州也要送他一方好墨的戚阿杳。
这么好的人。可终究是对不起他。
戚杳调转马头的那一刻,叶弦突然开了口,“子满。”
戚杳一愣,勒了缰绳,拨转马头道,“陛下还有吩咐?”
叶弦站在城门口,在泛着一点水汽的初春寒风里舒展眉眼笑道,“得空常回来。”
有时候人笑起来真的有独一无二的魔力。仿佛能倒转时光,二十余年光阴,不过眨眼便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