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飞鸿踏雪泥》月下盏

9、第 9 章

　　戚杳17岁那年，西北逐草部再度来犯。戚长恩即将领兵出京的前三日，正好遇上先皇五十寿诞，五日后又正巧逢上中秋。先帝便着意大摆了一场宴席，为鼓舞士气，也为弥补到时将士身处异乡无法归来团聚的遗憾。
　　那时戚杳也在席上。只是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全都与他无关。
　　他只默然低着头进食，偶有人与他交谈，他才放下碗筷简单答复几句，然后便又垂着眸，恢复到一言不发的模样。
　　后来那场宴会达到高潮，是叶弦献上了他为先帝准备的寿礼。
　　十二只他亲自雕的玉生肖。
　　那晚叶弦说的吉祥话以及他在堂上从容不迫的风姿气度，戚杳也记得不真切了。唯一一件不被岁月磨退色彩，至今想起仍能心头一热的场景，是叶弦在堂上拱手笑道，“拙劣玩意儿既赢得父皇如此欢心，那儿臣便斗胆向父皇讨个赏。”
　　“此次大军北去，请让戚杳同行。”
　　戚杳闻言向上望去，看见的是那十四岁的少年笼在满殿光亮里的背影。虽低头俯身，却格外笔直坚定。
　　戚杳见过那晚的喧嚣热闹，人声喧沸就响在耳边，他却总觉得耳畔吵闹。可那时满堂寂静，他却独独觉得仿佛见到了庙会上表演喷火的艺人，周遭俱是欢呼喝彩，而那短暂却耀眼的光亮足以驱散了他余生所有的黑暗。
　　再后来，是战场上突发危机，戚杳临时披挂上阵，结果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最终以凯旋收场。
　　等到他们收兵归营，将士们喝起了庆功酒，耳边充盈着他人不吝的赞美之词，戚杳才突然觉得万分感慨。
　　只是没想到时光辗转，十七年前的变故竟也不曾真正给他带来什么太坏的影响。他在原本应当上战场的年纪踏上了那片他们世代以鲜血和生命守护的土地，在冥冥之中还是走向了他最初便该有的人生轨迹。
　　但这是拿什么换来的呢？
　　他清楚答案。
　　这其实很复杂。但他选择了最简单的偿还方式。他将永远忠于叶弦，忠于这个他唯一认可的新皇。
　　所以到后来，当叶弦登基后的某个夏季燥热的午后他被宣进了宫，见到那曾经总是那么开心鲜活的太子殿下，如今成了大姜至高无上的皇，却垂着眸子一副意兴缺缺的模样，带着委屈的气音对他道，“阿杳，我年少登基，独坐高堂却觉四面来风。这里好寂寞，你来陪我，好不好？”
　　他毫不犹豫，他说，“好。”
　　所以便有了那张织了三年的大网。
　　他替他养兵，把那些人编为杂役，就放在离叶弦最近的地方，也为他重开了旧校场，练兵练马，为他磨了一把刀刃永远向外的最锋利的刀。而叶弦为他拨款支撑军费，事事以宫中的名义遮掩着。两人一表一内，最终让叶弦登基三年后，坐稳了这稳固江山。
　　*
　　那年因戚杳领兵大胜，那仗打的并不长久。大军收整好后，准备五日后开拔。而戚杳提前四日便从西北出发，中途辗转去了徽州，之后因有些耽搁拖慢了进程，但好在最后赶在大军进京前与戚长恩会合了。
　　之后进京面圣，总是一套固定流程，等全都尘埃落定，也已快到晚膳的饭点了。先帝很自然地留了他们二人在宫中用膳，只是之前不知他们今日便到，菜品还需重新准备，先帝就留了戚长恩在前殿寒暄，让两个小辈自己疯去了。
　　两人刚到后院坐定，戚杳便拿出了他徽州之行的收获。
　　一方上品松纹烟墨。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对墨无甚研究，但是这墨是我到徽州最好的店里挑的，应当配得起殿下。”
　　“徽州？你特地去了一趟徽州？”
　　“顺路而已。”
　　戚杳一直知道叶弦极喜欢玉雕篆刻、绘画写字一类之事，只是身为东宫太子，他不得不放弃这些看上去不那么务正业的事。
　　某次戚杳看见他盯着一副古画出神良久，左手边摆着夫子布置的古文课业，面前铺开了一张宣纸，而右手提着笔迟迟却落不下。
　　他坐在树下的阴影里，于是显得人更加落寞。可少年人谈何落寞啊。少年不就是应该意气风发，潇洒恣意的么？
　　宁愿花上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光阴去横冲直撞，哪怕最后带着累累的伤痕回来，那也是自己的选择，是岁月的勋章。
　　戚杳明白他的难过和无奈。因为他自己也曾困囿于这小小的四方城里，每日只能望着四方方的狭小天井来窥见熹微天光。
　　何等煎熬。
　　所以他特地送他一方好墨，望他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也不要那么孤独落寞了。
　　快乐一起分享，难过一同分担。容易因气血上涌而做出冲动不计后果的事，却也能细腻知心到容易共他人的悲情。
　　这就是少年人。
　　那日戚杳回到戚府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因大军离京已近中秋，这场不长的仗前前后后也占去了将近两月的时间，待到十月半，徽州的气温已降了不少。
　　为了最终能在京城外赶上戚长恩，戚杳战后只休养了一日便启程去徽州，一路上快马加鞭，又不及多带上御寒衣物，在徽州那几日，实被湿冷寒气裹了满怀。
　　他最终连烧了几日，刚清醒过来睁开眼，便见叶弦红着眼坐在床边，一见他醒了，眼泪又开始成串地往下掉，说出的话带着哭音，模模糊糊的。
　　“西北到京都，哪里经过了徽州！你就是骗我的，哪里顺路了！”
　　“你怎么能骗我呢！本宫一定要治你一个欺瞒之罪！你就是特意跑去的徽州——呜呜——我又不缺墨——呜呜——我不要了！我把你送的东西全都还给你！呜呜呜——”
　　“好了殿下——”，戚杳有些无奈，“我本来就总是容易生病，这是我自己的问题，跟殿下没关系的。”
　　见人哭的满脸泪痕，戚杳叹了口气，想伸出手帮他擦擦，但手刚伸出被子就被叶弦打了回来。他恶狠狠地把戚杳的手塞进被子里，又恶狠狠地帮他掖好被角，然后继续恶狠狠地道，“你闭嘴！本宫现在不想听见你说话，你不许说！”
　　戚杳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垂着眸笑了一声，然后掀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弦看。
　　“好吧，墨我很喜欢。”叶弦揉了揉眼角，然后垂着头避过戚杳的目光，别扭道，“但是下不为例！再有下次我就不喜欢了！”
　　然后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五官愁云惨淡地挤在一起，苦苦的，“没想到你这么晚才醒，天快黑了，夫子还留了课业，我没办法总留在这儿。所以我要走了！你要好好喝药！要是我下次来你的脸色还这么难看的话，我就——不对，本宫就！就！就——”
　　“谢谢殿下。”戚杳看着叶弦，慢慢弯起眉眼笑起来，虽然带着病气，但满是温柔。
　　要谢的事那么多，最后涌到嘴边，绕了一圈，只留了两个字。不过他相信，他肯定懂。
　　叶弦被他的一句“谢谢”说的懵住，最后还是别扭道，“有什么好谢的，跟我还客气。但其实——我也该谢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