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的第四弦》月光小掬

5、左手离别右手等待

　　在摊开的双手上，总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在行走，走的是相反的路。

　　从景的琴房的窗口向下望，总会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比如说，这个窗口正对着一个积雪化水制造出的冰面，注意到的人经过时就会在上面打滑，没注意到的人经过时一般都会摔跤。
　　“十五个，第十五个了。”我从结着冰花的窗口一边呵着气向外望，一边喃喃地说。那个摔了跤的女孩爬起来，又羞又怒，对着身边的男友发雌威。可怜的男人。
　　“你在看什么？”景也凑过来看。
　　“景，你顺我的手看那个地方，那里是一大块冰，我到现在已经数到十五个人在那里摔跤了。”我热心又带点幸灾乐祸地把那个地方指给他看，不想他一掌打在我的头上，然后走开：“无聊，你是不是太闲了。”
　　我无辜地摸着脑袋：“景，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下去把那个冰刨一下？”他盯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没意见。”
　　“下次吧。”我为难地耸耸肩，那块冰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看他们每个人摔一下之后都象是很开心的样子，我干嘛要去破坏。“景，你真的明天就要走了吗？”
　　“什么真的假的，你不是看见飞机票了吗？”
　　“那我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了。”我抠着那块玻璃上的冰花，心里很难过。苏苏走了，这一次景也走了，我好象是个永远都没有力量留住朋友的人。
　　“不会，我不是说会给你写信吗？我还会给你电邮啊，你说吧，想几天接一次邮件。”
　　“你应该问我想一天接几次邮件？”我立刻开始抗议。
　　“好啊，你想一天接几次邮件？”
　　“你以前给芷写电邮一天写几次？”
　　“不记得了，想起来就写，那种信怎么可以限制次数呢。”
　　我怎么会问起这得蠢的问题呢？景对芷的感情是不能用次数衡量的。那是种让景可以摔掉小提琴的感情。是水和鱼的爱情，互为唯一的呼吸。
　　“嗯，一天一次就行了，就象写日记那样。”我抛开心头那份酸涩，故作轻快地说。
　　“好。小薰，你过来。”
　　我应声走到他身边，他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礼盒，放到了我的手上：“这是我在欧洲开演奏会的时候在巴黎的街头买到的，是一个音乐盒，里面播的是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琴音是很纯正的。我看你好象很喜欢听这首曲子，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听这个解闷吧。”
　　我抱着这个小巧的礼物，不知该如何表达现在内心的感动。虽然我最讨厌的就是这首《随想曲》，可是这是景送给我的礼物，是小薰在生命中的二十一年来收到的唯一的礼物。我一定会象珍惜我的生命一样珍惜它。

　　这个音乐盒有一种的魔力，听着它的声音，我居然没有再嗅到香薰的味道。抱着它走在冬天沧冷的空气里，那小提琴的琴音，好象可以把所有的寒冷都驱散。景要离开了，可是我可以等待，很温馨地等待，听着帕格尼尼等待。
　　一辆车突然从我的身后开了过来，然后停在了我的身旁，银色的跑车。我看见桐的头从架驶窗探了出来，冰冷的墨镜：“小薰，上车。”
　　“不要了，我想回家。”今天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躺在被窝里听着帕格尼尼享受我迟到了十多年的幸福。
　　他听了我的话，一把把车门打开，整个身子都探了出来：“我有话和你说，上车。”
　　“噢，那你可不可以一边跟我说话，一边送我回家。”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点了点头，不耐烦地把我扯上了车。一股薄薄的酒味向我袭来，我不安的问：“桐，你喝酒了？你可以开车吗？”
　　桐笑了：“我会慢点开。”他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车子滑行在冰雪覆盖的街道上，桐果然把车开得很慢。我打开了我的音乐盒，让小提琴的美妙乐音响起，这狭小的车里，真是一种享受。
　　“小薰，我们认识快一个月了吧。”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着。
　　“嗯。”我沉浸在琴声中，没有在意他讲的话。
　　“那个条约好像没什么进展。”
　　“啊。”对这首曲子最早的记忆是在那个人的演奏会上，那么多人在鼓掌。
　　“我想不如把期限拉长一些，再有，我们彼此都认真点。”
　　“噢。”真的很好听，听一辈子也无所谓。
　　“我不想再玩了，我们开始认真交往吧。小薰，你做我正式的女朋友吧。你还记得水族馆吗？景在那里失去了芷，我却是在那里发现，你是个不错的女孩，从日本到这里，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很不一样的女孩。”
　　“嗯。”帕哥尼尼是个天才，第四弦上的天才。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我在说我想和你交往。”桐突然放大了声音，把我那四散的思绪拉了回来，什么？交往。我瞪大眼睛望桐，他在干什么，这是什么话？桐要和我交往？我正错鄂着，桐突然伸过手来，拿过我手中的音乐盒，随手把它扔到窗外去了。我不能相信，我盯着自己空着的双手，然后想也没想就推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
　　因为车子开得很慢，所以我虽然摔倒在地，打了个滚，却什么事也没有。我爬起来，然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我的音乐盒，它卡在石缝中，像一具无奈的尸体。当我拾起它，把它再一次抱在怀里，我发现帕格尼尼的嗓子哑掉了。这个冬天，寒冷无比，我气得全身不可遏制地发抖。扭头，我望着向我走过来的桐，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重视这个他眼中的小玩意，一脸的懊恼：“你疯了，为什么要跳车，摔伤了怎么办？”他从我的手中拿过那个音乐盒，看了看，然后说：“算我错了，我买个一模一样的还你，好不好？”买？你到哪里可以买到景对我的关爱，到哪里可以买到我失去了十多年的幸福。你用多少钱可以买到？
　　“桐，高木桐。你刚才是不是在和我讲笑话？你要和我交往？笑死人了，你真的是桐吗，不会是什么克隆吧。你是个只用会下半身思考的人，如果我和你交往下一秒就会被别人看成那种很不堪的女人，你以为我是傻瓜吗？还有你记得苏苏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曾经当众侮辱她，怎么还天真的以为我会和你正式交往，你以为我是笨蛋吗？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在我心中是一个不懂得尊重人，没有礼貌的沙猪符号。如果我和自己非常讨厌的人交朋友，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我对他大声吼着，发泄着心中所有的不满。我看着他的脸在我的面前变得惨白，他用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把我推到了身后的那棵树上，我清晰地听着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他气坏了。我倔强地望着他，桐，这是你自找的。
　　过了好一会，我感到他的手放松了力量，终于，他松开了禁锢着我的手，我听到他喃喃地说：“如果这就是惩罚……，就太过分了。”他的嘴唇苍白，微微地颤抖着。他转过身，面对着太阳的方向。傍晚，一轮夕阳在天边半明半寐。他抬手摘下了墨镜，我终于看到了他那双漂亮的小孩子一样的眼睛。
　　“逃是没有用的，躲在黑暗里也没有用，该受伤，或者流泪，根本没有办法控制。”面对着阳光，他泪流满面，“我以为我可以过简单的生活，像个正常人一样，可是看来很难做到。”他突然转过头看我，然后微微地笑了：“我要感谢你，你终于让我有勇气摘下这该死的墨镜。我的故事，也是只讲给你一个人听。你说你很讨厌我，那真太遗憾了。我本来是打算为了你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看来没有办法了。小薰，音乐盒我会还你的。那么，再见吧。”
　　他抛下墨镜，转身向他的车走去。我的心一阵的抽痛，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我们象两个笨蛋，傻乎乎地坐在咖啡屋，读《大话西游》和《河东狮吼》，想起我们向对方讲述所有不堪的往事，然后互相安抚着彼此的伤口，想起我靠在他的怀里，对他说，桐，你相信吗？世界上所有的谋杀都是一场华丽的悲剧。不行，我不能让他走，我要说的还有很多，阳光在刺痛人的同时不是还可以带给人温暧吗。桐，我还有话说。
　　我迈了一步，可是心口的那种刺痛竟然迅速地蔓延开来，很快，一种从心口处扩散出来的酥麻感觉爬遍了全身。我恐怖地发现，我的心坏掉了。靠着背后的树，我努力撑住身体，我看见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状态。有蛛网，爬上我的脸，密密地织着，要封住我的呼吸。我不能动了。妈妈，是这样吗？妈妈，我好可怜，我和你一样了，你用残破的生命换来的依然是残破的生命。
　　泪从我的眼中大颗大颗地落下，我盯着离开的桐，发现自己竟发疯般地需要他。我害怕，桐你要帮我。可是我的双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眼前也苍白一片，景象忽而清晰忽而波离。我在心中无数次地喊着桐的名字，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开车离去，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
　　我缩在那棵树下，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感到麻痹的感觉缓解了。勉强爬起身，我感到全身都快冻僵了。冻僵就冻僵吧，在以后的日子，小薰将学习如何等待死亡，象妈妈那样，象芷那样。

　　第二天，学校发生了三件事，按照轰动的程度，分别是高木桐回国了，景出国继续留学，小薰退学了。
　　有好长一段的时间，我一觉醒来就会想，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的心没有坏掉，所有的朋友都没有离开我，会象魔法故事的小孩一样，突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有夸张的微笑，让我惊喜。可是真实的是我要面对小房间里面冰冷的家具，隔绝着阳光的窗帘。我爬起身就想起自己下一秒钟就可能会倒下，对自己的心脏害怕极了。
　　一个月后，那个人第一个得知我发病。他为了要给我送钱还有质问我为什么要退学而来到我的房间，我当时正处于一种全身的麻痹状态，摊在床下脏兮兮的地板上，除了流泪，什么事也做不了，等待着命运来决定自己是死去还是活过来。那个人从虚掩着的门后走进来，发现我，然后整个人都怔住了。我看着他流泪，心里喊着：爸爸。
　　他抱起我，把我送到了医院。医院是我自己不敢来的地方，因为我的亲人无一幸免地都在这里死去。是他救了我。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暧，让我有种新奇的亲切感，我在他的怀抱里想着，也许我不会那么快就死去，我还有他，他会帮我。
　　躺在医院洁白的病房里，我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妈妈，你不会动的时候就是这样看的吗？我知道芷是这样子的。不要，小薰不要这样。我挣扎着爬起来，摸着墙壁走到门边，立刻，我听到了外面那个人和医生低低的声音：“那就换心啊。”
　　“您知道，换个心的机会非常小。我们只能先用药控制，然后等奇迹发生。”
　　“如果不发生你说的那种奇迹，小薰会怎样？”
　　“会一直坏下去，到她死亡的那一天。”
　　“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下，我求你…”
　　“我送走了你的两个夫人，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这个病，没有办法。我讲不出更有希望的话。”
　　“她是我和柔的天使，也是柔延续下来的生命，你知道我没有把你当医生，你是我的朋友。做为朋友，你一定要帮我。”
　　“我会的。”
　　医生离开了，门外是一片安静，我把头靠在门上，心里难过极了。原来是这样，爸爸，原来你一直没有骗我，只是我在自己骗自己，在你的心中我真的是天使而不是个舞着迷香四处害人的小妖。你会象爱妈妈一样的爱我，因为我身体里有妈妈延续下来的生命。爸爸，我知道是我的误解扭曲了你的爱，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正想打开门，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那是一种强遏住的哭泣。爸爸。
　　失去了打开门的力量，我把身子贴在门上，听着门外的抽泣声默默地流着泪。他就在与我只有一墙之隔的那一边，为了珍惜我稍纵即逝的生命而哭泣。爸爸，别怛心，我会为你而努力。
　　一树桃花粉了的时候，我的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而且那种麻痹的状态也很少发生了，我挽着我那世界第一等的爸爸走出了医院，以后要做的，是努力活下去。象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我头脑中许多根深蒂固的思想都发生了改变，回想起自已曾经做过的事会发觉是那么可笑。一些喜好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比如说从前我喜欢黑色和咖啡色，现在却喜欢米色；从前我讨厌花，现在却常常抱了一束花回家，把它插在花瓶里，看着它觉得很温馨；从前我很任性，会因为一点很小的事就有一些很偏执的思想，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和生命开玩笑了，所以发现只要活着其实什么事都不重要。
　　景一直和我电邮联系，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病，不是要对他隐瞒什么，而是觉得没有必要。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把我的伤口打开给他看，因为他离我毕竟太遥远，一直都是。我曾那么执着地想靠近他的身旁，现在想来，那是件很幼椎的事。
　　一个年头就这样匆匆地渡过了，快到我抓不住曾经存在的影子。我的心脏一天一天地变重，让人可以感到它的衰败，在怀里象一块石头，我小心意意地揣着它渡日，企盼着可以等到一个合适的心脏，完成我和妈妈，芷，三个人的愿望，不再让爱我的人怛心，流泪。可是现实是残酷的，每天都有和我有同样企盼的人死去，我也不会比他们更幸运，在排着的队列中我是那么渺小。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渺小。
　　景回国的那天我去接他的飞机，站在他许多崇拜者之中，在无数挥动着的手臂的空隙中，望着向我们走来的景，觉得他仍然是那么遥远，一身浓重的艺术气质加重了他形象上的华丽和孤傲。于是他走近时，我已离开了，流着泪离开。
　　下午，他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一起去看芷。在芷的墓地，只有我和他，而我，和身边的风儿没什么两样，只是在聆听。在这个故事中，我只是个聆听者。后来，我们又去了海洋馆。望着海洋世界里一条条自由自在，不关心生死的鱼，我分辨不出此刻心里的滋味，觉得只有虚芜是真实的。
　　“小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景突然问。
　　“嗯？没有啊。怎么这样问？”我傻傻地盯着鱼，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条，氧气是身边的水。
　　“觉得你有点怪。就跟芷骗我那个时候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听了他的话一惊，扭头看他。他正在看我，很专注的样子，清澈的眼眸，长长的睫，长发垂在长睫上。和芷一样？当然了，我们在走一样的路，不过我要好许多，好象没有什么理由来痛苦：“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事要骗你。”
　　他笑了，伸过手，揉着我的头：“那就好。”
　　“景，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嗯，就是有点不安。”
　　“景，你在那边有没有交女朋友？”我插开话题。
　　“没有，很难。想起这里的水和鱼就很难。你呢，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我的心抖地痛了起来，不知道为了一个人坏掉了心算不算喜欢。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我把我的头靠在玻璃壁上，喃喃地说：“没有，看到这里的水和鱼就觉得难。”
　　他听了我的话哑然失笑：“你不会是说因为我和芷让你对交朋友产生了恐惧吧。”
　　“不是，只是觉得太美好了，不想让现实来破坏。”
　　我们再也没有讲话，两个人傻傻地看着海洋世界里的鱼无悠无虑地游来游去。然后，一件我很讨厌的事情发生了，我晕倒在了景的面前，用行动推翻了三分钟前新鲜出炉的谎话。